第一辑
多美啊!
带着淡淡柴草味的炊烟,袅袅升起,化在蓝蓝的天里,成为白云,成为霞光,纯洁而绚丽。
土坯垒成的灶坑里坐着一口大柴锅,那是生铁锅,最晚也是汉代的吧。锅里煮着菜叶、红薯、土豆、玉米碴子,一架树枝做的笼箅上面蒸着玉米窝头,也可能还有红薯、土豆、南瓜之类。
土炕上坐着上了年纪的老奶奶,眯着眼做着针线活,那活儿可能是红兜儿,也许是红鞋垫儿,或许是小孩儿戴的虎头帽儿,那布和线最晚也恐怕是唐代的。
烧炕的火呼呼地响着,炕热烘烘的,地上堆着柴草,一来是做饭,二来是烧炕。外面下雨的时候,那些柴草带着雨水,把地弄成了泥地。踩一脚,带起厚厚的泥。
房子也许是土坯垒起的,也许是石头垒起的,还有窑洞,土坯房顶多百把年,石头房可就古老了,说不定是山顶洞人的遗迹,而窑洞至少可以追溯到女娲补天的时候。墙皮剥落,水痕斑驳,烟熏火燎得一片一片黑。窗户是木棂的,糊着的是麻纸,上面贴着红窗花。屋顶上荒草萋萋。
村里的路曲里拐弯的,通幽处,通深处,通向不可知处。下雨的时候,雨水从各家的瓦楞上流下来,细细的,长长的,在地上溅起水花,在路上流成条条小溪,村民们从这小路上走过,打着赤脚,头上一顶草帽,或者是油布伞,雨中的小巷,雨中的小路,悠长悠长。
倘是晴天,村口或是路口,便有三三两两的人晒太阳,说三国五经,东长西短,身上穿的,大概是大裆裤、对襟袄,当然一律是粗布的。
村子散发出来的味道是粪味儿、草味儿、汗味儿、脚臭味儿、尿味儿;而声音,是鸡声(还有茅店月),狗叫(如豹),驴骡马牛,男人们吼叫怒骂,女人们尖利的吵闹。村前有小河流过,但静静的,并没有哗哗的水声。偶尔有歌声吹来:妹妹你夜黑来想甚来……
是了,这便是古村落。
原本是藏在深山人不识,突然有一天,宝马奥迪们来了,尼康索尼们来了,眼镜来了,口红来了,法国香水意大利皮货来了,西装领带们来了……
近一些,再近一些,哭声响起来:这是原生态啊,这是我们民族的遗产啊!哭声消停之后,那些东西风一样都散了。留下了汽油味儿、香水味儿、酒味儿、海参鲍鱼被胃酸渍过的味儿。
于是,写文章的写文章,上表的上表,办提案的办提案,开会的开会,研讨的研讨,题目:保护古村落,保护我们中华民族的古老文明,保护文明的原生态。
当地政府似乎对这样千秋万代的事很麻木,他们的议题是:给这些村子通路,通自来水,铺街,盖新房子,发补贴让村民买新农机。这些事儿办不好,村民们要上访,上访可是专杀官帽。
又一天,宝马奥迪们来了,尼康索尼们来了,眼镜来了,口红来了,法国香水意大利皮货来了,西装领带们来了……
于是,写文章的写文章,上表的上表,办提案的办提案,开会的开会,研讨的研讨,大怒:古村落被破坏了,中华民族的古老文明被破坏了,原生态文明被破坏了,谁干了这事,谁就是千古罪人。有人出主意,应该让村民们也签名,这样更有说服力。村民们想了想,说:行,咱们换换,你进来,我出去,你来当古董,我来当看客。
这当然不行。于是还有新文章,新表,新提案,新会议,新研讨,题目:把村民集体搬迁出来,留下古村落,这样两全其美。
政府说:行,村民们说:没有人,算什么村。是啊,没有人的村算什么村呢,说好听点就是一片废墟。他们自己也明白,所要保护的也未必是那一片废墟。
以上,算是我的虚构。
但有一样是真的:那些慷慨激昂,那些万古忧思,那些真知灼见,那些高尚情怀,那些神圣职责,全属于看客。因为他们中没有一个愿意像村民想的那样:换换。
我以为,土坯房子不好住,就盖新的。土路不经雨,能铺砖就铺砖,如果可以铺水泥,就铺水泥,不必为了显示古老便一定要铺古旧的方砖。窗户还是大点好,玻璃比麻纸好,窗花可以贴,但不一定就要贴在麻纸上,贴在玻璃上也很好。如果西装比对襟袄、大裆裤好,那就穿西装。玉米面固然有营养,但不喜欢吃,就不吃,至少不必天天吃,因为即使是主张吃原生态食品的,也未必天天吃。白面好吃,就吃白面,海参鲍鱼好吃,吃得起就吃,吃不起没办法,并不是玉米面就一定比海参鲍鱼好。摸着牛屁股犁地究竟不如开着拖拉机,政府给买,那就开拖拉机,不必为了让人看古典原生态就一定要天天摸着牛屁股。该想的生活就一定想,但一定不要为了养看客就当古董。欧洲人杀印第安人杀够了,才想起给他们建一块保留地让人们看,但保留地上的印第安人的残余并不想永久地待在那儿,这,那些杀印第安人的后裔们心里也明白。
帕提农神庙的神圣与庄严没有抵住外族的侵占,卡拉卡拉大浴场的奢华也没有留得住罗马帝国的衰亡。该消失的自然会消失,该留住的自然也会留住。你该文明文明,该精英精英,这没错。但别在那儿矫情,矫情得过了就给人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