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的清晨
我这里的清晨荒败，干净。
我写下儿子哭声周围的静寂。
寒冷又热烈，朝晖与落日一般雄浑。
在巨石上镌刻发生过的事
东山高风起，大城堕我旁。
蜘蛛痴儿窥，烈酒玉人香。
胡卢绿长蔓，玫瑰走回廊。
歌啸年复年，秋老明月荒。
——《秋老》
又一日肇始，
关心的人还在人间，
憎恶的事仍在持续。
我的狗，几千年来
看不出它族群进化，
我只觉察到
一日在体内的朽烂，
冰箱中食物，
又多放了一天。
恍惚的存在多么可疑，
消亡的事物幻为沙砾
云朵，狗吐出的舌头
花上之露，它正消失。
我们在巨石上
镌刻发生过的事，名字，
以抵抗遗忘。那些痕迹
和石头本身一样孤独。
是好的
忽忽夏已极，明月西窗低。
荒林鹿角解，故乡麦缸齐。
才见日无影，又望野生霓。
黄帝井水动，汲来炊青梨。
——《青梨》
写一些大字，是好的。虽然写得丑。
画点画是好的。
望黄昏日将落，却勃勃然，是好的。
懂一点园艺是好的，
识别并记住植物的名字，
在清晨观察、在夜晚等待一朵花的盛开，是好的，
花瓣在微雨中飘零也是好的。
摘一朵叫情书的花，
隔栅栏递到
邻居九岁小女孩张开央求的手里，
是好的，她长得清秀，美，配这朵花。
帮她把花插到发辫中，
下午我问她花呢，她有点沮丧不肯言语，
小辫子一甩跑远了，这也是好的。
养一只兽是好的，但称它是宠物便不好。
给他起名玄六，是好的，
它咬了花，刨根打翻花器，也是好的。
远离小人是好的，确定一个小人有多么庆幸。
我不肯欺负人，但谁欺负我
我会恶起来，不知这是不是好的。
我尽量不计较，这可能是比较好的。
中元节之夜，暗燃的火堆沿街排向远处，
人们在悼念，这是好的。
空中飘满亡人的魂灵，他们并不可怕
亡人和生人沉默着，在冥冥中交流，
这一切多么亲切和令人感动。
在街边驻车是好的，望向某个跳动的火堆，
缄默十分钟。悼念一个不知面目的人，
是好的，我多么爱他，或者她。
在黑夜守候月亮升起，光满大地
连置身阴暗中的诸物，也有了悲悯的光泽
这是好的。玄六对着月亮呜咽是好的，
花浸在月光里，在微风中沉浮，是好的，
你旧年一脸灿烂的笑，是好的。
前日你托人骂我，也是好的。
被猛兽目光映得微亮的崖壁
秋雨霖霖有所思，玄鸟哀哀振湿羽。
地府扃启敞石门，尘间叶落掩白虎。
有情有义哭友亲，无主无辜录命簿。
天地久来阴气重，宜戴傩面击血鼓。
——《血鼓》
我也是赞美石头的人，
是被风雨打磨得光滑的
石头上映着的模糊云朵。
我是田野里喝农药自戕的村妇
倒地抽搐时抓紧的一簇杂草
蒲公英，车前子，或者念荠菜。
我是南檐最后消融的阴冷积雪。
是海水没顶的女孩
体内最后的空气，
是她眼睛最后望到的事物。
我是枣树的尖刺，玫瑰的尖刺。
是枝蔓爬上枣树时
长入南瓜的尖刺。
是秋天正在变红的一串花椒。
是修路的农民工撬起的水泥
和他砸落水泥上的肮脏汗珠。
我是他家乡正在死去的孩子身边
回旋不肯消失的风。
是山间等待掩埋或焚烧的一块垃圾。
我是剃刀接触头顶
或伸向耳朵的刹那间的冰凉。
是刚出土的传世名刀
斑斑锈去的部分。
是城门上悬着伍子胥左眼的细线。
是陷入阵中的壮士发出的
消失于空中的呐喊。
是忍痛被史官刻上痕迹的竹简，
和照耀他刻完最后一字的微弱灯光。
我是基督降临人世前
最后的暗，是勒入他头颅的荆冠。
我也是男女交合前的黑暗
和在顶端时大脑中的空白。
我是饥民敲碎腿骨
伸出舌头舔食的骨髓，
是砸烂雕像荡开的一粒粉尘，
是自杀的女伶被剖开腹部
膀胱破裂溅出的温热尿汁。
我是广场上碾瘪的自行车
车把上的铃铛，还能被轻脆地摁响。
我是女上校家中搜出的发霉的一亿钱币
和刻入她心中的童年
门口被晨光照亮的白杨树梢。
我是粗暴插入时代的不祥之物，
也是抛离时代的
人迹未至的山林中，
被猛兽目光映得微亮的崖壁。
我是晚清诗人刚草就诗作
未干的笔端渗出的余墨，
是不安而沉默的马匹哈出的白气，
是它在空中延伸的巨大阴茎
肆无忌惮，如此怪异，不协调。
明月帖
一年最好的明月夜，当写如月光之白的句子。2016年中秋。
——玄武
野兔仍似少时，
树鸦依稀相识。
白杨萧萧远去，
秋虫唧唧如故。
“快些长大娶我，
爹妈一样成亲。”
阿女已嫁远方，
发小三两亡故。
故乡已经丢失，
月照爷奶坟头。
“愿你离乡多年，
归来仍是少年。”
汝欲随我归乡，
思我少年模样。
汝已陌路远逝，
唯月共抚怅惘。
“月之所在为乡，
而心与月西沉。”
被他人梦过之梦
这身体中的物体我不能知晓，
它曾是古老技艺
与鸦语一起失传。
在长达十年或者更长的
噩梦醒后，我得到一种力
一望而知，看到并写出人的欲望。
年迈的男人渴望着，
多么想猛烈地睡美丽女人
却无能为力。对死的恐惧充满他。
小孩子昼夜渴望长大。
女人渴望美，大海的泡沫填满她。
小小的县吏每晚盘算
自己财产，今晚可能又增加一点
他恐惧职位，金子，情人背叛
更恐惧古老帝国的倾覆。
他占有更多来忘却。
山脉恐惧着，它内部的秩序轰然崩裂
鸟儿纷纷逃离了它。
我看到所有，却看不到自己
或者他们所有构成我自己。
看不到我深爱的人的内心，
我们茫然缠绕在暗里，
像置身洪荒之中，看不到未来。
滴水击穿的巨石
小园蝴蝶黄，落叶翻飞飞。
幽怜渺风月，暗谢粉蔷薇。
白也天姥梦，并客云海依。
高崖望孤鸿，天深无所归。
——《小园》
你和流水一起
瘦了，
和山河一起瘦下去。
你在秋日清晨梳头，
脸上的光
明澈而安静。
远处山间，
被滴水击穿的巨石
依然桀骜不驯。
你尖而圆润的下颏
和潮湿石头的棱角，
其实并无不同。
田边沉甸甸的禾穗
晃动了一下。
并非匆匆的路人所触。
鹰在天深处展翅
强风拂起背羽
葡萄在头顶成熟。
我盛满一杯
刚酿好的玄酒，
饮下始自初春的时光。
我伸手于光中
岁寒天之末，日高朝云飞。
虎犬气咻咻，佳客芳菲菲。
狂歌须纵酒，浅笑能杀魕。
夕阳在咫尺，犹如故人归。
——《岁寒》
抬头便望见月亮，
犹得美人垂青。
九点半的晨光，
清澈，温和，直见天底。
我伸手于光中，
像触摸到了万物之神。
黄昏十二行
仓颉已烟灭，九州字蒙尘。
月荒天雨粟，春老人醉醇。
微风寒项背，大水绽龙麟。
士穷走长夜，驱山守火薪。
——《谷雨》
黄昏是隆重时刻，
它衔接昼夜，又孑然无依，
它孤独而拥挤，
将收拢所有光。
诸神在黄昏来临，
下降或上升
一一肃穆隐去。
在黄昏，我和我的狗一起
蹲坐在自己腿上，
眼睛里充满迷茫和敬畏。
落日就要熄灭，
我们像是期待，又像恐惧。
海风猛烈，它远远吹来前生后世
十八词客作狂风，龙蛟舞波大海东。
主人豪气令山水，美女娇声跨霓虹。
永嘉妙手赠名马，并州铁笔射弯弓。
日暮碣石动蒹葭，蜃楼四起霞光雄。
——《洞头》
曾在噩梦中汹涌的大海
和我的心一样肮脏浑浊
不知何从来的卑微的
哀伤，渴望，和悲恸
云朵大声地奔跑
吞噬我所有影子
海风猛烈，裤裆里晃来晃去
它远远吹来我的前生和后世
那些深处翻滚而来的事物
那些黑暗中不可控的循环
一滴水从高处垂落
南人恼夏至，北地春始来。
槐白桐花紫，雨震地龙回。
玄酒三百坛，玫瑰十万蕾。
啸坐斗东南，遥待宴饮开。
——《立夏》
大树的根在深处撬动泥土
枝丫却留下流水的形状
月光温和掀动大海
文字安静地颠覆现实
海水将淹没
惊恐万状的脸
每一年布谷的鸣叫 有何不同
蚁穴的位置有何不同
每个人茫然地
寻求生之意义
一滴水从高处垂落
打翻一朵花 它晃动着
拥挤的黑暗里
蚁穴一阵骚动
袒露在星空之下 我尚未得到
月光的神秘力量
在秋天，风把世上所有落叶吹往故乡
白虎出西野，少昊来杀绿。
禾黍伤微虫，古道荒远足。
狂客狂似风，美者美如玉。
途穷日将暮，长笑惊飞鹄。
——《远足》
天空如此壮丽，也有人说它空洞
它和一只赶路的蚂蚁一样孤独
我跃上车顶眺望，像少年时
站在大树的枝杈之间
荒山空无一人，我赤如裸根
而飘摇如草。记起曾经的晕眩
瞥见树下男女的欢爱
也记起年轻时的姑娘
我们在深处徒劳无益地
安慰彼此的孤独
清晨叶片上的露珠一样的孤独
我读过或未读的书，都是孤独之书
我曾历的情爱源于孤独，也寂灭于彼
在秋天，风把世上所有的落叶吹往故乡
有人在坟墓里睁开眼睛
他在灯光下散发着老人的气息
卧看云苍冷，夕光安可留。
花香解世恨，酒烈杀古愁。
刘琨击卢湛，贾岛羁并州。
月明千里外，风动故国楸。
——《月明》
那个我反抗、憎恶和爱的男人
已不是对手。肥胖，嗜睡，看电视
他突然成了说话不利落的孩子
每天嚷嚷，死了埋回老家去
他在灯光下散发着老人的气息
像我九岁干坏事回来那样坐着
这个给我肉身，和坏脾气的男人
好好地哭了。泪挑在白亮的胡茬上
他说梦到了他母亲，和坏脾气的爹
他一定想到了小时候，我从未听他提及
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行动艰难
往来医院，身边堆积的往事越来越多
故乡有不知其父者，出生在弃里村
他叫后稷，有被父亲抛弃的人叫舜
我和两岁半的儿子称兄道弟
我多么不愿成为一个父亲
多少年了。我不再期盼指引
迫不得已，我成为自己的父亲
佛像
八月流光尽，九月草书札。
红拂巧笑浅，药师微髯黠。
怀人望明月，画壁思古刹。
肉身浊气重，猛酒不可杀。
——《猛酒》
祈祷未使她周围虚空加重，
而岁月山河变轻。
那些窃国者，复国者，病人
山间盗贼，赶考书生，刺客
丢鸡的农妇，渴望艳遇的人，
想升官发财的人，要生儿子的人
武士膝上的铁甲撞击在地砖上，
香风习习，妇人环佩丁丁鸣响。
它们全不见了。
虚空并未更重。
她洞悉人性的脆弱，阴暗，反复，
或无所知。她仍以迷人的肉身示人。
制作她的工匠，和自己名字一起丢失。
他以心爱女子的形象雕刻她，失去她。
人并不高于雕刻废掉的石材。
神像底部的暗洞里，鼠站起前腿，吱吱尖叫。
远行之客
夜长寒气破轻梦，玉壶颓倒听大风。
高天古木幢幢乱，远地老河缓缓工。
霜花独雕颇黎白，灯盞孤存书卷红。
万里寒光照积雪，月痕元在山北东。
——《立冬》
以虔诚的破布为旗，
旗爱上了风。
以鼓槌为笔，
它爱上鼓。
远行之客，
爱上原野和无穷的荒败。
并州之北，狂妄的男子
与狗为友，以两岁竖子为兄。
以花木为兵，与时代相抗
与岁月杀伐。
你是晨与昏叠加
出山泉冷浊，平野春水漩。
野客候惊雷，天师失雨鞭。
接與颠柳下，夫子眠花前。
夜寒月光重，万里一鸟悬。
——《春分》
你是晨与昏的叠加，
是秋天与春天一起。
十万朵花开放，
我立刻想起你。
云朵变幻无穷姿态，
月亮永远崭新。
我坐在你对面，
心里拼命想你。
漫天大雪飞舞，
迷茫淹没了我。
我紧紧抱住你，
依然感到孤独。
在高山之巅想你，
觉身体忽然一沉。
我若是只鸟儿，
会停止飞行回望。
我写下你，
觉你和我一起。
河面上冰裂了，
裂纹神秘寒澈。
告诉我你是谁，
让我宛若少年。
击鼓
砍下一个树杈，
我要拖它狂奔。
像那莽撞的张飞，
制造杀气之霾？
十二名女子站立，
或一女十二种姿态。
盒子空空如也，
我已无法合拢。
阴影渐渐生动，
命令主人起舞。
时光幽深如井，
忽然化为喷泉。
写下十二短节，
像揪住十二缕风。
像十二星座的微光，
像大城十二金钗。
十二良夜聚拢，十二个方向
十二匹马蹄上的火星。
有的短节像鹰，
已经飞逝天空。
它在上面望我，
我却不愿再等。
山脉变
细雨菊花伤客心，纷然四野履霜寻。
旧时清香终不改，他乡明月遥相临。
青女白衣千载酒，玄字昏灯半世吟。
山山木脱隐长夜，帝国深秋晚钟沉。
——《霜降》
不可否认，山脉和蚂蚁
都是这地上长出来的事物。
也不可拒绝这个秋天
和旋即而至的阴霾。
不可抗拒树上含毒的果实，它也来自这地
不可抗拒，你必须伸手采摘和吃掉。
占星者茫然于明灭的字迹中，
那偶然也必然的契机仍未到来。
这是前世今世和来世
都不曾跌落的秋天，
告别青楼的妓女急切寻找归宿，
她需要人心的安定，
然后突然否定浪荡的快活
为某一日死去的丈夫守节。
山间的叛贼，她曾经的恩客，
接纳朝廷卑微的官职
举刀杀死昔日兄弟。
自以为掌握人间秘密的人们，
肆意改变规则，在钱币上微笑
在林立的楼房顶上绽放巨大的微笑，
在高速路的出口和路面即将裂开的缝隙
将坍塌的桥，在寺庙的入口微笑，
在飞速奔驰的高铁微颤的每个瞬间，
在早点摊油条和小包子的热气上。
占星者在茫然的人群中
恐惧地望见一张张被烈火焚烧的脸，
所有的脸谦卑地忍耐和等待着，
那偶然也必然的契机仍未到来。
明天毛茸茸的阳光仍会抚摸每张脸，
包括莫名其妙死去的脸。
山脉倒映在奄奄一息的河流中，
而水面碎了。它还要硬成冰，再化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