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2310200000001

第1章 脸

多少年后,你已经不在人世,假如我还活着,我要去你生活过的院子里,探寻你停留的影迹,在树下,在摇椅上,在衣柜前,在书架边,我会久久伫立,感受你当年的气息:空气里残留的咳嗽声,始终没有消费完的梦境,窗台上晾晒的旧皮鞋,阅读了一半的诗集,不再滴水的筷子,压在屋檐上的薄雪……我会把你吸过的尚未腐烂的烟头捡起来,把你的破围巾包起来,把你的蜂蜜罐存放起来。可能那时我已无法走路,只能坐在轮椅上,用你喝过的杯子喝水,用你的旧脸巾洗脸。我要在树下打盹,独自度过一个黄昏,等月亮慢慢升上来,从水井里爬到树梢,摇摇晃晃,那样,我可以看见一张脸,月亮一样圆润,葡萄一样多汁,那样,黑暗的旧时光会喷涌而来,像一列迎面而来的火车,带着呼啸、大地的痉挛、空气撕裂时发出的焦味、钢铁尖利的磨牙声、一千里路的阴霾。

认识脸所包含的意义,需要多少年?“你的脸像一束玫瑰,在时间深处绽放。”这是我十八岁时写的一个比喻句。我在县城荒坡的中等专科学校上学。坡下是渚溪河,惊蛰之后,虫子蛰伏在草丛里鸣叫,蜜蜂在花田里嗡嗡嗡。右岸的村舍在傍晚时分隐没,隐没在薄雾。我有了第一次恋爱。一年后分手。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她的脸。她的脸虚化在镜子蒙上的水珠里。这些年,我走了多少拐角,转过多少街口,遇见多少人,我茫然。直到有一天,你戴着灰白色的帽子,溯河而上,在另一条河流中远去。我回到寄居的小城,一个早晨,遇见一个卖花的老妪,她说:“买一支玫瑰吧,送给你心爱的人,能带来好运。”她的篮子里,只有玫瑰和百合。她坐在街头的石凳上,灰色的长布裙沾着花瓣和叶子。我犹豫了,站了一小会儿。我有懊悔:和你见面时,为什么不带一束玫瑰呢?我买了四十三枝玫瑰,用丝带扎成一捧,插在办公室的花瓶里。我每天给玫瑰洒一些水,三天后,花开始慢慢焦枯,瓣儿的边沿结了斑斑点点的黑色。七天后,花朵完全失去水分,变成糜烂的黄色。脸和玫瑰有什么隐秘的联系呢?玫瑰会失血,褪去殷红和羞美。脸呢?一张不再出现的脸,是一种岁月的消失,是一面被灰尘掩埋的铜镜。当我在晚上,把灰尘抹去,照见了自己:虚浮的,无助的,迷茫的。这是一个不被他人窥视的世界:神性的,宗教般的黑暗。此时,一张不曾忘记的脸,浮在我眼前:艾草的青蓝色,没有光泽,颧肌塌陷,牙齿咬着唇谷,眼神呆滞。

他常常站在我办公室的窗口,看着缓缓而过的信江。其实他什么也没看。他只是对着窗外。他投在玻璃窗上的影子,斜斜的,有些变形。他是个中度抑郁症患者。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像个漏斗,色彩漏掉了,欢悦漏掉了,水分漏掉了。他有时站整个上午。他拒绝说话,拒绝出门,甚至拒绝睡觉。我闻到他脸上的气息:冰凉下来的但还没死去。他的下午几乎是在电影院度过的。他把脚架在前座椅靠背上,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闭目游思。电影院在我单位左边二十米,有一个空落宽大的舞台,霉变的潮味和含混的体液味在黑黑的空间里游荡。他爱上这样的气息。和他多么相似:溺在浑浊的水池,脸上爬着蚊蝇的幼虫,投下来的光线不但不能使视线更明亮,反而把水里的污物摇动了,漂浮上来。他独来独往。即使在办公室,他要么看窗外,要么在纸上不停地涂涂画画。蓝墨水叠印着蓝墨水,最后整张纸溢满了深蓝,像一张不停涂改的脸。他把纸撕成一片片,塞到嘴巴里面吃。身体是他的牢笼。他极力把另一个自己从身体了抽出来。他去了南方。当一个人需要拯救自己,漂泊是最好的方式。当我再次遇见他时,他的脸多了一份从容,也有了生活的嘈杂。那是多年之后,在信江岸边的花园座椅上,他对我说:“当年,我对生命几乎没有了信心,放弃了活下去的理由。”失恋把他推到了悬崖上。当他谈论这段历史时,他这样嘲笑自己:“世界上什么都可以信,就是不可以信爱情。”作为那段历史的记录,失眠成了他的后遗症。

脸部位于人体颈部以上,头部正前方,耳、眉、眼、鼻、口,匀称地分布在脸部。脸是一个人外貌特征最显著的标志,是辨认人的身份的重要根据。四十二块表情肌,能把人的喜怒哀乐分毫不差地显露出来。脸是一张心灵的滴液试纸。

前天,我听地理课,内容是讲地震。地震又称地动、地振动,是地壳快速释放能量过程中造成振动,而产生地震波的一种自然现象。地震常常造成严重人员伤亡,能引起火灾、水灾、有毒气体泄漏、细菌及放射性物质扩散,还可能造成海啸、滑坡、崩塌、地裂缝等次生灾害。我听完课,在办公室坐了十几分钟,抽了一支烟,又站在窗前默默地站了十几分钟。我想,人发生地震一样的心理灾害,最先坍塌的会是哪儿呢?可能是脸。脸变得木讷,寒风吹不知道冷,暴雨打不知道疼。脸成了一大块失去肌理的肌肉。脸塌下去,骨头突出来,形似骷髅。这是一种哀绝。我一下子想到滕先生的爱人。2005年夏季,我的好友滕先生带女儿去厦门旅行,凌晨出发,因司机通宵谈恋爱没休息,注意力不集中,在武夷山分水关下坡时,车子掉下悬崖,滕先生和十五岁的女儿当场身亡。我到他家里探望,他爱人坐在沙发上,抱着两个人的遗像,紧紧地抱着。我叫她:“嫂子!嫂子!”她全然听不到。脸上像是涂了一层胶水,又被风干。她的眼睛山核桃一样突兀出来。她的身子缩在身子的躯壳里。她的脸有冰窟中上涌的风,一阵阵地刮。遗像中的男人,露出浅浅的笑容,脸部饱满。我送他最后一程时,他躺在花丛中间,像静静的安睡,脸上有了安谧的慈祥。我现在还经常路遇滕先生爱人。她儿子和我女儿同岁,在同一个小学读书。她几乎不说话,也不会微笑。她见了我,眼睛睁大一些,点头,脸瘦削,颧骨像鼓起来的拳头。她拖着步子走路,一点声音也不发出,给人感觉,她不曾来过她来过的地方。

我侄女日静去世时,我嫂子也是这样的。日静心肌炎病逝时,十三岁。之前的半年,她一餐只吃一小勺饭,脸像一根削了皮的黄瓜。除了眼睛在动,其他器官几乎不动——她已经连微笑的力气都丧失了。即使要笑一下,她先把眼睑耷拉一会儿,再睁开,笑肌慢慢往两边拉开——笑,最美好的表情,却苦不堪言。我嫂子一直抱着她,抱了半年。我嫂子知道,一旦手松开,怀里的人会飞走,飞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飞到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飞到呼喊传不去的地方。我嫂子抱日静在怀里,泪水扑簌簌地打在日静的脸上,泪水溅起细珠,蹦跳到衣服上。最让人痛的,莫过于滚热的泪水扑打在日渐冰凉的脸上。脸,就是一面鼓呀,嘣嘣嘣,再也敲不响。鼓裂缝了,没了震颤,也没了声响,更没了节奏。一面哑鼓。敲打的人疲惫了,心碎了,敲打的手垂落了下来,脸上盖了一层淤泥——我嫂子,在三年多的时间里,淤泥在她脸上开裂,皲裂的缝隙让人感到她生命的水分已经被另一个人带走。她干旱了,杂草不生。我哥哥也这样,整天坐在院子里,一个人抽烟,脸埋在宽大的手掌里,好像手掌是一个窄小的坟茔,刚好适合埋葬自己的脸。他的脸和一块晒干的柚子皮没两样。最后一次见到日静,是她离开我家之时。她趴在她爸爸背上,侧着脸。她爸爸提醒她:“和叔叔打个招呼,说声再见。”她并没说,头微微地在她爸爸背上动了一下。她的脸上游动了两条蚯蚓一样的泪水。她是个不哭的人。她在上海、南昌等地求医半年多,打针吃药,都不流泪。她妈妈天天以泪洗脸,她也不流泪。她还用手去为她妈妈拭擦脸。她知道自己所患心肌炎的最终结果,和拿到这个结果的大概时间。她一点也不怕和惊慌。她想到这些的时候,她会把她妈妈抱得更紧一些。她下我家楼梯时,我抓住她的手渐渐松开,松开。瞬间,她流下了泪水。她的脸几乎没有肌肉,只有一层皮盖在上面。她的脸白净得近乎没有血液在流动,一种接近死亡的白,百合花萎谢的白。一个星期后,她把脸埋在她妈妈怀里,再也没有醒来。

让情感在这张试纸上细微显示出来的,是怦怦怦跳动的心脏。这样说吧,脸是人存活时间里最感性的表现形式。时间是液体的,从心脏出发,在人体日夜流淌,它所夹带的泥尘、病毒、霉菌、放射物、黑暗的光,最后在脸部滞留淤积,形成形态各异的图案。脸是我们生活和命运的证词,是嵌入肉质的脚印,是自己无法仰望的天空,是游动的悬崖。

我的初三数学老师方温圣,上课喜欢讲白。一天上课,他问:“有谁知道鼻孔为什么朝下?”我们傻子一样发愣。我告诉你们,他说,假如鼻孔朝上,下雨的时候,雨水会灌进去。我们哈哈大笑。任何一个器官的生长,都是进化的结果,没有为什么,都是为了更科学更协调地适应自然和生存环境。脸,可以感应天地万物。我顺着方老师的话问:“有谁知道脸为什么长得像陡坡一样?”又顺着他的话回答:“为了让泪水痛快地淌下来。”人直立行走,是把人性从动物性解放出来。我弱智地想,不仅如此,也是人尽可能地减轻自身的重量,快速向前。鸟为什么能飞起来?不仅因为有翅膀,还有气囊。如果气囊里不是气体,而是水或粪便,鸟能飞吗?泪水不仅仅是水,还含有浓郁的情感,这会是多么沉甸甸的水。假如脸长得像器皿,都把泪水储存起来,人的一生会是多么沉重。脸以陡坡的形式告知我们:泪水要尽快流走,过去美好的或不幸的,以流逝作别。

我的一个邻居伯伯,村里人叫他老裁缝。去年春死了。他生了四个女儿四个儿子。他二十几岁开始做裁缝,挑一架脚踏的裁缝机,上门为各家各户做衣服。他生了一张马脸,宽宽的,长长的,还长了许多疙瘩。上门做工,师傅中午是要小睡一会儿的,他偷情去了。村里有十几个相好,他用一个封面套有毛主席头像的红皮封记账簿,做登记:×年×月×日×××家。相好家里没钱买油买盐,他给。去相好家里做工,他还带上布料。蓝仙小老裁缝二十多岁,像一条畸形发育的冬瓜。她的右脸有一个挂着的肉瘤,看起来像一扇破旧的大门挂着一个破旧的煤油灯。老裁缝特别喜欢她。但每次做爱的时候,老裁缝从兜里摸出一块黑布,蒙住蓝仙的脸。起先蓝仙不让,老裁缝说不蒙脸做不了,那个东西不听使唤。老裁缝后来习惯了她鼓突突的脸,不蒙了,但蓝仙不让,说,蒙起来做爱特别刺激,呼吸很急促,也看不到老裁缝做爱时流的长长的口水。蓝仙老公是石灰窑里的石料工,中午在石灰窑吃饭。有一次,他对蓝仙说,我在窑里要住三天,守窑火。他大门出去,翻进院墙,躲在阁楼上。他准备了三天的干粮和水。他要抓奸。第三个晚上,老裁缝来了。蓝仙咿咿呀呀地叫,他从阁楼上跳下来。阁楼木板太旧,其中一块断了,卡着他的脚。老裁缝光着屁股提着裤子,翻出院墙。蓝仙老公是个猎手,砰砰,硝弹打在老裁缝回头转身的脸上。老裁缝破了相,满脸小窟窿。村里有强悍的妇女,找老裁缝要东西,老裁缝从家里往外搬。老裁缝老婆不肯,和他相好打架。他老婆打一次架,被羞辱一次。老裁缝还打她。他老婆从过门第二年,一直哭,哭到大儿子成家。她再也不哭。她给谁都一张笑脸,也给她老公的相好一张笑脸。她满脸的皱纹绽开,像一朵向日葵。这个受尽羞辱和眼白的妇人,穿一件褪色的藏青棉袄,头发过早地发白,说话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有了佛的安详。她脸圆圆的,有一层蜡油的光亮。我每次回家,都要去她家坐坐。她说,老裁缝死了,一辈子走完了,一辈子多快呀,艰难是一辈子,容易也是一辈子,快乐是一辈子,悲苦也是一辈子。她说起老裁缝年轻时的事情,似乎和她无关一样。她说,男人是一头牛,牛被别人拉出去耕田,总不可能把牛不归还吧。她的脸没有丝毫的悲楚,和一块搓麻线的缸瓦差不多。手摁住麻线,在缸瓦上狠劲搓,来来回回搓,浸一下水,再来回搓,麻线结实了,缸瓦发亮了。我也常想,一个没悲的人,是完全把悲吃进胃里,吃一个红薯一样,消化了,排泄了,悲才没了。一个乐安天命的人,必须要有一个“巨大的胃”,吞噬、消化人生的悲与伤,才能有惊雷之处不动声色的镇定。

绝大部分男人这样认为:爱一个女人,其实就是爱一张脸。一个女人,假如她的脸不能打动她的恋人,这样的恋情很容易像水冲刷沙子一样,几个浪头打过来,被抹得无影无踪。厌倦一个女人,也是从脸开始的:“我连你的脸都不想看见。”恶毒的唾沫泼在她的脸上。人老珠黄,是最令女人深恶痛绝的一个词。年老色衰,是已成定局的事实,而人老珠黄多多少少心有不甘,因为往往是人未老珠先黄。一对夫妻,连接吻的兴趣都没了,不是吻失去了吸引力,而是不愿意零距离地脸贴脸:他(或她)不忍在关键时候别过脸去,假如那样,将是多么残忍。假如可以画着脸谱去生活,我想,绝大部分人都不会反对的。

化妆品把一部分女人从阴暗的桎梏解救出来。把女性的包打开,里面会放着一个精美的化妆盒,盒子里有胭脂、口红、眼影等。出门前,在镜子前站一个小时,涂面霜打蜜,做个面膜,在身上喷香水。商人精明的眼睛始终不会离开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就是商人的取款机。一个是盲目,一个是目盲。化妆品把皮肤和灰尘隔离开来,同时又在侵害皮肤。化妆品是女人的罂粟。化妆品能引发皮炎症、色素沉淀或色素脱失,使用不当时,会造成毛囊口堵塞,引起黑头、粉刺或痤疮。化妆品的损害属于物理和化学侵害,直接伤害皮肤的肌理,这是不可补救的。我的一个同事,是学舞蹈专业的,天天都是光彩照人的粉妆,一双大眼睛,迷死很多人。一次我们去出差,晚上她来串门,我们都傻眼了,都不敢把眼前出现的脸和大眼睛联系起来。她才二十六岁,脸上密密麻麻的小孔,像个小蜂窝,也失去了那个年龄应有的彤红色。像一块用旧了的木桶板。化妆品具有一定的遮蔽性,但不具有欺骗性。具有欺骗性的,是脸。我们往往从面相判定对一个人的初步印象,把脸分成经验成分的类别:憨厚的,狡猾的;慈善的,狠毒的;乐观的,愁苦的;严肃的,滑稽的;……相由心生,一个人的个性、心思、善恶,会呈现在一张脸上。事实上,这是一种唯心主义。“面善心恶”和“面恶心善”,是告诫我们不要犯经验主义错误,认识一个人需要从生活的细节辨析。戴着面具生活,是人性决定的,虚伪的人我们远离。世界太拥挤,索求的东西太多,面具才是他真实的脸。我们不要打虚伪人的左脸,也不要打他右脸,我们把他的脸当成屁股就可以啦。

女为悦己者容,是一种情感境界。事实上,悦己者,爱己容,也爱她蓬头垢面,爱她光着的脚丫,爱她身上的汗汁,爱她重重的咳嗽,爱她夹在包里层的药片,爱她不搭调的歌声,爱她的口腔溃疡,爱她的坏脾气,爱她的无理取闹,爱她指甲抓过的血痕,爱她身上的油烟味。不是她一切都是好的,而是悦己者疼惜她,体谅她,宽爱她。

我爱一个人,必须爱她的脸,但首先爱她心脏。我不会用感情去爱一个人,而用心脏爱另一个心脏。是的,我爱她。我爱她的素面朝天,爱她的生老病死。所爱之人,她的脸会生动起来,即使长满皱纹或布满沧桑的痕迹。脸是因爱而生动,因爱有了光辉,因爱而赋予磁性的触摸感。我总觉得,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把恋人抱在怀里,用手去抚摸她的脸和头发,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只是当恋人已远去,自己的手只用于吃饭、穿衣、洗刷、抓痒、写字、摸麻将、提东西,事实上,手已经残废。

上个星期,照相馆的师傅把冲洗好的照片送来,用相框镶嵌了起来。一个相框是木头框,有一种植物蔓延的气味,我很是喜欢。另外三个是不锈钢和塑料框。我用纸巾把玻璃反复擦拭,我不想上面有灰尘就把相框存放在木匣子里。木匣子是用老樟木做的,盖板上有古朴的河流花纹。河流蜿蜒,灌木葱茏,和我初遇时一样,在某一刻,直接汇到我心脏的入海口。这是四张上半身像,有羞怯的眼、白皙的脖子、软滑的耳朵、完美的鼻子、绽放的唇。我担心有一天,我会患有老年痴呆症,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张脸。我不想忘记这张脸。

“相片的镜框碎了一个,其他都完好。信读完了。全是泪水……虽然你不让我这么说……”我爱过的女人都已不在人世,你是唯一留下的一个。我要好好保管,保管自己的眼球一样,保管这一缕胸腔里仅有的空气。我要狠狠地抿紧嘴唇,把这扇唯一的窗关死,因为我一张开嘴巴,空气会跑走。你不可以流眼泪。我也不。我破解不了自己的魔咒,没有例外。

现在我习惯在晚饭后散步,在城市的拐角,在建筑工地的旮旯里,独自待一会儿,厚重的阴影覆盖我;在莲花湖的环形游步廊来来回回地走,看一对对幸福的恋人,拉着手走路,我还把孤单的男人和孤单的女人想象成即将拥抱的情侣;羡慕一对饲养金鱼的老人,把饲料投进水里,鱼儿欢快地争食,就像老人成群的儿孙,嬉戏膝下,我默默祝福他们,能共白头。我每天给新栽种下去的玫瑰、指甲花、迎春、太阳花浇水。这些花,明年春天一部分会拥挤地开,也有一部分拥挤地死。我不开,也不死,消失在一个瞳孔里。散完步,我回到宿舍里,拉灭灯,静静地靠在床上。小桌上放一包烟,摆一杯水。我爱清水。你也要学会爱清水,你要渐渐摆脱对咖啡的依赖。你还要爱蜂蜜,爱蔬菜。和我一样。我的手适合黑夜拿烟,一根接一根。烟头会照见我略显模糊的脸。我不知道自己是一张怎样的脸。我从不照镜子。镜子是一个谎言,但过于真实。在黑暗中,我的脸是虚幻的,但可以感觉水流的温度,一滴一滴连成的水流仍有灼热感。靠在床上,我不是在等待死亡,也不是在等待安睡。我在等待一个人来,没有敲门声,没有脚步声,也没有其他暗示性的声音。来人不说话,不叹气,默默地坐。我不知道来人什么时间走,从哪扇门走。一扇门通往更深的暗夜里,一扇门通往露水缀满的早晨。我的床铺在两扇门中间。

请原谅我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我必须去做。我要置办一套房子。卧室要朝南的,早晨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被褥上,衣柜里挂满麻布裙、针织衫、纯棉长袖衣,窗外有一个大阳台,摆一把双人沙滩椅,椅子左边是玫瑰,右边是百合。我还要单独设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大鞋柜,里面全是平跟鞋,皮凉鞋保暖鞋运动鞋棉布鞋,我都买来,最好是绑鞋带的,最好都是三十六码的,我要每月请鞋子保养师来一次,上油打蜡,擦得发亮,随便取一双可以出门。最重要的是,我要装修一个明亮的大书房,书架上整整齐齐地码着约瑟夫·布罗茨基、茨维塔耶娃·玛琳娜·伊万诺夫娜、阿赫玛托娃·安娜·安德烈耶夫娜、维斯瓦娃·辛波丝卡、威廉·勃特勒·叶芝、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耶胡达·阿米亥、萨福、扬尼斯·里索斯、保尔·瓦雷里、阿尔蒂尔·兰波、赖内·马利亚·里尔克等诗人的诗集。这几本书是一定要有的:《圣经》《洛丽塔》《昆虫记》《孤独是迷人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茵梦湖》《瓦尔登湖》《史记》《诗经》《忏悔录》,还有一本书,我不能说出它的书名。其他的布置都可以轻描淡写。

在这间房子里,我会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时光。这世间,唯一留下的那个人,我要等你来。像一根孤独的火柴,躺在火柴盒里,等待一只手拉开人世间最小的抽屉,拉出抽屉里的遗体。你要带一个白色的棉布袋来,里面放着太阳镜、我去你那儿时没带回来的泥尘、河流沿岸纷落的树叶。你回去时,你用布袋提走我的骨灰,撒到那两个地方,你知道的。这是我唯一给你的遗物。这个时候,我要说一声:抱歉,我没有机会去做得更好。在此之前,我会祥和地生活,照顾好自己,不会让你牵挂。我会坐在阳台,在每天早晨或傍晚,我会把你的脸细致地想一遍。你略显沉郁和沧桑的脸,我曾温暖地抚摸,眼角、耳垂、鼻梁、唇珠、下颌……我们都要相信命运。你睁开的眼睛,是一对伤口,是我的黑洞和深渊。……天已经完全黑了,风更烈了一些,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推我的门,我看不清她的脸,模糊不清的脸有我熟知的气息,那么荒凉,那么冷,那么决绝,那么遥远,令我迷恋——门永远都不会被敲响。

它是寂静的

它孤独地睡着了

睡在茂密的森林里

像一座小小的古墓

你穿过高原,盆地

走过很多路

跟坏天气做过长时间斗争

现在你冒险来到这里

你躺在它旁边

抚摸着古墓

仿佛抚摸着遗忘

你手指干脆

你打开时间这道虚掩的门

朝向它幽深的小径

八月的玫瑰、香气涓涓的小溪

比血管里的血液更奔腾

一切都完整地存在

里面全是你喜欢的味道

你说“喜欢”

仿佛被遮蔽的花园

得到了命运之神的怜悯

而“喜欢”

只是一个悬在半空的音节

一段漫长时光的瞬息

你进入了喜欢

你在喜欢里留下了

更深的孤独

——颜梅玖《曾经是一座古墓》

同类推荐
  • 理论的幽灵:文学与常识

    理论的幽灵:文学与常识

    本书回顾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在法国风靡学界的种种文学理论,从结构主义到阐释理论到接受美学,从雅各布森到罗兰·巴特到姚斯,以及文学理论与常识间所发生的种种冲突。理论拒斥常识所包含的成见:“文学”即本质,“作者”乃文本意义之权威,作品以“世界”为主题,“阅读”是读者与作者对话,“风格”是选择写作方式,“文学史”是逐一列举大作家,“价值”是文学经典的客观属性。理论动摇了常识,但常识也抗住了攻击。理论为了灭掉对手常有过激言论,结果有可能使自己陷入悖论。因此,我们今天有必要重新审视文学理论在法国国内外风靡一时的那个时代,并对其做个总结。
  • 追踪报道

    追踪报道

    本书讲述了黑白利益盘根错节、基层司法监管空白、国企改制资产流失、派系之间权谋倾轧的故事。新闻媒体以镜头剑指腐败,突破层层阻碍揭露真相。资深媒体人十年磨一剑,直击中国媒体舆论现状。本书从细微处着眼却不落窠臼。书中讲述这样一个故事:某市一起离奇的车祸在电视台播出,引得方方面面的强烈关注,随着报道的深入,唯一的女知情人被迫害成精神分裂,案情陷入迷局……副台长方诺亚基于记者的职业道德,决心将官场腐败的黑幕彻底掀开,他像拆弹专家一样游走在生死边缘。随着幕后主使渐渐浮出水面,方诺亚发现自己陷入一个更大的谜团……
  • 唐诗三百首译注评

    唐诗三百首译注评

    中国诗歌有三千多年历史,唐诗为诗歌之高峰,许多唐诗至今仍盛传不衰,脍炙人口。唐诗选本众多,至今最流行者乃蘅塘退士所编之《唐诗三百首》,其后无论如何翻新重选,均无出其右者。
  • 何为自我:分人理论

    何为自我:分人理论

    本书是日本新生代作家平野启一郎的核心文学思想理论集。在获得第120届芥川奖后,他陆续创作了《葬送》《填满空白》《决坏》等作品,平野启一郎运用了“分人主义”的概念来表现文学人物的行为,并对于人的自我认知进行思考。平野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思考一步步从“个人”的英语词源individual“不可分”被阐发为“个人”的意思出发,提出了近代以来“个人”的不可再分,影响了人们多元化的生活和人际交往关系的多向发展,因此他提出对“个人”这个单位在进行细分,提出了“分人”这个全新的概念,从而使一个人在不同场合和面对不同人时,都能以真实的自我来面对,而不是被我们之前简单的认为只是表现出不同的“面孔”。
  • 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丹麦王子哈姆莱特的父王老哈姆莱特猝死,其叔父克劳狄斯继承王位并娶了他的母亲。哈姆莱特回国后,在父亲亡魂的指引下,逐步弄清了其叔父弑兄篡位的真相。他遵照亡魂嘱咐,决定为父报仇,而老谋深算的克劳狄斯却先发制人,设计圈套并对他下手了……
热门推荐
  • 穿成福运小神医

    穿成福运小神医

    满级大佬穿成侯府地里小白菜,宅斗?宫斗?医斗?呵呵,作为一个几乎手里拿着剧本的女人,我劝你善良。但她真的没想招惹某个威震大陆的反派大魔王啊!等等!这个大佬画风不对。隔空投喂、养成计划,第一次面基就要亲亲抱抱举高高???神尊大人一本正经劝(恐)说(吓)众人:“我家夫人软萌无害,你们别吓着她。”众人气得掀桌:难道把我们打得跪地叫霸霸的人不是她???成亲后,陆卿九揉着发软的腿:“什么!你说神尊大人高冷暴戾不近女色???他分明就是个撒娇黏人小奶狗嘛!”【1V1双洁,团宠搞笑,爽文!】
  • 高冷校草,追爱记

    高冷校草,追爱记

    “一言不合就强吻,别说话你是我的”“她脸红羞涩但是她很平凡”校草帅气逼人长了一副冰山脸,却迷倒千万少女,他告诉她一句话所有的酒都不如你
  • 微风渐凉一生无两

    微风渐凉一生无两

    夏礼溪是夏朝的太子,一朝被灭,且瞧他如何搅得那新建的古越王朝天翻地覆。可是,他好像爱上了那位暴躁的君王......“官家,微臣喜欢你。”“哦,是吗?那你就做我的王夫好了。”“您......是女子?”“对啊,女子。”
  • 公主殿下在这里

    公主殿下在这里

    当公主遇上王子,当大明星撞上大明星,他们的曾经,是什么样的故事。
  • 五千年的不一样

    五千年的不一样

    在华夏大地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中,华夏历史是我们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
  • 你是我右边的心跳

    你是我右边的心跳

    一起长大的死对头林右右早就想甩掉这个魔鬼林西了“林西你放过我好不好,我很饿诶”“不行这个理由已经无效了如果你再解不出来这道题我们今天就都留在教室。”“你敢!”“你看我敢不敢。”他挑挑眉天啊一定是她林右右上辈子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才会让她今生遇见了林西这个王八蛋!!!
  • 纵横超神踏诸天

    纵横超神踏诸天

    一笑风云变,一怒众神寒,以我手中剑,纵横天地间!一人一剑,傲世诸天!
  • 苍穹弑神

    苍穹弑神

    “魔神现,天下乱”六个血红的大字在天空中浮现。红光闪耀,血耀万里。“唉”远方深山中一个白衣老者叹息,老者身影模糊,融入虚空看不清真容。“他回来了”一座宫殿中一个男子望着远方轻声说道,惊得门下不住战栗,要知道自己的祖师已经入定千年,今天却突然开口。“是魔君?还是神王?”一个疯老道,倚在墙角灌了一口老酒疯癫的说道。惹得身旁叫花大呼疯子“是你么?我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一个冰洞中一个白衣女子朱唇轻启抚摸着眼前的冰雕忧伤的说道。面容阴在云雾间看不清真容,冰雕中封着一把龙形巨刀刀身之上火光缭绕却与冰雕完美相容。
  • 神与魔的斗争

    神与魔的斗争

    时光岁月,日月穿梭,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这里是一个充满魔力而有美丽的世界。。。有一股力量叫做神力,这片大陆叫做神源大陆~~~~
  • 负了我,伤了你

    负了我,伤了你

    他知道她不爱他,却依旧给了她一纸婚姻。他知道她不稀罕承诺,却守了一辈子。他什么都清楚,什么都知道,所以,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一步步——沦陷,终不悔。十年之后再次相遇,他成了她名义上的未婚夫,情感上的第三者,究竟是命运的眷顾还是又一次恶作剧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