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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娶你娶谁

1

鸡叫了。鸡是气急败坏地立在崖畔上叫头遍的,有些声嘶力竭。但尖山的夜仍然像坚柔而又膻气味儿十足的老羊皮一样覆盖着羸弱的黎明。赵五常就是这时从学生作文本里发现这张纸条的。纸条准确地说是一封求爱信。纸条的主人是“三好生”刘甜叶。赵五常的心绪变得纷杂而零乱,后面的学生作文批改起来就有些跑神,脑子和窗外的夜一样有些沉重和灰暗。觉是没法睡了,不是亢奋,而是烦躁。

求爱信一笔一画写得很工整,赵五常职业性地马上想到了批改优秀作文常用的评语: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这应该更像一篇生动的书信体作文。赵五常当然不可能从批改作文的角度给这封信写段批语或者打个最高分,他亮清这封信对自己、对刘甜叶意味着啥。赵五常只是怔了一会儿,但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突然。尖山中学的老师和学生结婚成为两口子的,已经不止一对两对了。代理老师刘栋梁纠缠刘甜叶已有两年多了,而刘甜叶最终却把求爱信写给了他赵五常。

找刘甜叶当老婆无疑是最佳选择,但是共产党员赵五常是不可能找学生当老婆的,他决定好好做一做刘甜叶的思想工作。这事情必须高度保密,尤其不能让校长孙留根察觉。明明是刘甜叶主动的,但是别人肯定认为是他赵五常下的手。谁不晓得如今尖山中学的光棍们为了找个优秀的老婆,都快要急成精神病。找一般化的老婆山里多的是,但找优秀老婆只能从山里的最高学府里筛。找老婆不等于找母猪,是找家呢。刘甜叶是尖山中学师生暗地里公认的校花,全乡的未婚男青年都盯着,其中不乏腰缠万贯的包工头。刘甜叶竟主动追求一个没权没钱的穷教师。

进教室前,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使劲夹了夹臂弯的教材和教棍,这才气沉丹田地上了讲台。教案是早就备好了的,但一张嘴就乱了套,课是咋讲的全忘记了。唯一没忘记的,是坐在下面第五排的刘甜叶。

临下课的时候,他鼓足勇气说,刘甜叶同学,晚自习后,把同学们的作业敛一下,送到我宿舍来。说完径自匆匆出了教室,钻进了宿舍。

报告 —— 晚自习后,门口传来了学生腔。

赵五常软软地说,进来!赶紧把虚掩的门开了。

刘甜叶进来,随手小心翼翼地把门掩了,把学生作业本码在桌上,然后勾着头,两手在前面缠来搅去,目视脚尖不作声。

赵五常赶紧把凳子挪到刘甜叶的屁股后面,叠声说坐,坐,坐坐坐,坐。

刘甜叶半个屁股搭在上面,说,赵老师,您看了?仍没抬头,却打眼飞快地瞟了赵五常一眼。双颊羞得熊熊燃烧。

赵五常惶恐地说,看了,看了看了看了,不错,写得真不错!

啥不错,你当是作文了?

赵五常脸一下红了,说,看你说的,那么重要的事情,我咋能当作文呢?我十分相信你的感情是真挚的,我十分理解你的感情。

我不是随便的。

这个,我的明白,我的明白。

刘甜叶噗嗤笑了,赵老师,怎么变成日本鬼子的腔调了。

赵五常哈哈哈地乐了。这一乐,气氛就像放了屁的肚囊一样宽舒了好多。赵五常说,只是……恋爱是男女青年从年龄到思想都成熟后的必由之路,比如我和我女朋友处对象时,都已经二十岁了,大学生谈恋爱不同于你们中学生,并没有人反对。

如果不是为了开导刘甜叶,赵五常实在不情愿重提那次失败的恋情。当年的女友李媛莉是他在省教育学院的同学,如果不是因为他执意要来尖山,李媛莉就不会和他分手。李媛莉的大(西北方言,指父亲)是教育局局长,所以李媛丽毕业留城几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赵五常非但没有随李媛莉进城,而且连本该去的城郊中学也没去,义无反顾地主动申请来到了尖山。城郊中学位于赵五常现在的家乡城关镇。城关镇属于城乡接合部,不城也不乡,比城里差,却比乡里强。地都是水浇地,种了菜,还可以到城里去卖。从根子上说,尖山,是赵五常的老家。

刘甜叶说,赵老师,您不是不晓得,我们初三补习班的学生,为了考中专,大多数补习了三四年,大都二十多岁了。您如果没有这个意思,就直说,我经受得住这个打击。纠缠我的男人太多了,有城里、乡上的干部,有乡地毯厂的经理,有包工头,我都不同意。您给我当了四年班主任,是唯一没向我求过婚的男教师,但是在我心中,恰恰就有你一个人。刘甜叶像是给双方找台阶似的又赶紧补充,您如果没有这个意思,全当我没写那个条子,行不?

冷汗像蚂蚁一样从赵五常的毛孔里窜出来。在学生面前过于失态就说不过去了,他鼓足勇气说,刘甜叶同学,你现在各科成绩都是补习班的第一名,而且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考上中专,日子亮堂着呢。找我这样的窝囊废,是断你的路啊。

刘甜叶猛抬头,涕泪涟涟,说,赵老师,如果您仅仅是为了我的前程,那等于您白说,因为我在纸条上已经给您说了,如今大中专院校吃人连骨头都不吐,那里不是咱穷人去的地方。赵老师您也是农村出身,比我更亮清。

赵五常阵脚大乱。他这才发现自己原先准备的一大套应对措施在刘甜叶面前不堪一击。他赶紧从晾绳上取下毛巾,递给刘甜叶。刘甜叶接过毛巾,却并没擦眼泪,顺手一扬又搭回晾绳上,自个儿用袖口擦了,说,真不好意思,赵老师我太难为您了。说着话,再次用袖口拭干了眼角的泪迹,目视赵五常,似乎要给赵五常一张笑脸,还没绽放开来,又有哭相挂在眼睑和鼻翼周围。

赵五常像个迟钝的类人猿,两手揉搓在一起,像揉搓一根火绳。

刘甜叶夺门而出。步履几乎跌跌撞撞。一出门,却倏然回头,食指搭在嘴边嘘了一声,蹑手蹑脚地朝女生宿舍方隐遁而去。

赵五常这才发现对面黑乎乎的菜地里,有一个闪闪烁烁燃烧得很旺盛的火苗,那是旱烟锅里劣质烟丝燃烧的光亮。光亮映照着一张焦虑、忧患、布满沧桑的一如老树皮一样脸。是校长孙留根。

赵五常的心猛地一跳。坏了坏了,难道,校长注意到他和刘甜叶了?

这又是个难熬的长夜。赵五常的眼睛熬成了死羊眼,索性翻身起来备教案,但脑子里像是灌了猫屎,黏得扯不开撕不开,只好又躺回床上。幽暗的日光灯下,扑入眼帘的是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二尺宽的书法横幅。横幅上只有两个字:五常。

这是他考上省教育学院那年大亲自为他写的。那时他还叫小名赵银子。大说,你考上大学了,按古来的说法就是考上当朝进士了,这是咱门里族人脸上争光的事情。我哪怕寻吃讨要也要把你供给成才,成为国家用得上的人。你走大地方了,得改改名字了,银子太俗气了,咱不图金啊银啊的,当朝进士图三纲五常呢,如今社会不兴三纲了,但五常还是要兴的,你就叫五常吧。

他就叫五常了。

妈死得早。妈死得很窝囊,是误把除草剂当调料下到锅里了。吃完,往地头送饭,中途发作,忙挣扎着赶回家,砸了锅,才没有毒着爷俩。妈死后,大挑着货郎担离开尖山,凭着牛一样的韧劲和野猪一样的耐力,用走村串户的机会,赖在人家小学校门口学会了几个字,长了见识,最终在城关镇扎下了根。大至今还在用拣来的毛笔练字,字练得很臭,却练得很专心。为了练好五常这两个字,大从小学生那里要来字帖,专挑五字和常字练,练了足有两个月。赵五常大学毕业那年,大郑重其事地和他谈话。

娃如今有出息了,娃要记着是啥地方人。

娃我记着呢,尖山的,咱的祖坟还在那里呢。赵五常当然不敢说是城关镇的。说文雅点,城关镇只是第二故乡。

你说,你毕业后想去哪达?一双老眼布满期待。

赵五常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说,尖山。

好好好!我娃不愧是文化人。我啥话也不说了。去尖山,把我那两个字带上。字不好,丢你的人,但我的意思在里头。

赵五常点着头。头像硕大的碾子,死沉。他不是不想去尖山,而是有一个人绝对不会同意他去尖山,当然更不可能随他去尖山。谁?李媛莉。

呜嗷 ——

夜猫子的叫声把夜斩为两段。一架被岁月压弯的腰身和一张被风雨剥蚀得不成样子的脸浮现眼前。赵五常轻吟,大 —— 我的大 —— 枕头被泪膨胀成了猪尿泡。

2

全体教职员工七十几号人一阵骚动。这骚动源于孙留根的重要讲话。周末下午本该是教职员工思想、业务交流会,但孙留根改成了思想作风整顿会。他强调,今后,谁再和女学生的关系过于密切,一律不能评优秀教师和优秀班主任,谁把女生发展成为自己的老婆,我就把谁送到县教育局。孙留根讲话的时候,脸色很难看,像是壁虎钻进了裤裆。

校长的矛头其实已经很明确,是针对剩下的光棍。这一下弄得刘栋梁和赵五常两个光棍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刘根水、王三求、严壮求等几位前些年在学生中找了老婆的,脸上的表情就有意思了,基本上是一种投机成功者面对公众的惬意、得意和释然。刘根水的老婆是学生王爱香,王三求的老婆是学生张翠屏,严壮求的老婆是学生孙塞花。王爱香如今在镇子上开了个小饭店,每月比刘根水赚得多了;张翠屏在镇上开了个小卖部,端的是老板的架子;孙塞花被乡政府聘去搞保险,每月票子数得哗哗哗的。反正女学生已成了自己炕头上的大活人,多数已经大腿一撇下了崽,成了众人艳羡的三口之家。如果说校长这是敲山震虎,他们这拨投机成功者就是山,而现有的光棍就是虎,敲山是次要的,而震虎是主要的。应了乡政府领导在村干部会上的说辞:早动手,早部署,早见效。谁让你们晚那么几步呢。

会后,孙留根不咸不淡地到赵五常宿舍走了一遭,口气意味深长,赵老师,我决不会让老师找学生当老婆的事情在我们尖山重演的。

赵五常突然感到有些别扭、恼火和憋气。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还不如打开窗子说亮话,校长,有件事情,我想给您汇报一下。

校长佯装不知,啥汇报的,用不着这么客气,是教学上的事情吧,又有啥新教法了?

不是新教法的事。

那咋了?

我们补习班的学习委员刘甜叶同学给了我一封信,是求爱信。

求爱信?校长伪装出十足的惊讶,像是沙漠里发现了喷泉。

是求爱信。我给刘甜叶同学做了半晚上的思想工作也没做通,想请您出面,帮助刘甜叶继续做做思想工作。

校长两眼放光,这次是真激动了。紧紧握住赵五常的手,说,赵老师,会上我讲的,你别多想,你的政治思想觉悟高,党性观念强,组织上是放心的。校长脸上有些红,这红既可以理解为兴奋,也可以理解为惭愧。你放心,刘甜叶那边,我去做思想工作。说着把目光移向墙上的横幅,用钦佩的、崇敬的、欣赏的目光久久仰视,喃喃感慨:你大,真是个好大啊!

赵五常软软地笑了,表情像阴天陷进山坳里的病日头。

孙留根确实伤透了脑筋。这几年教师的地位在村民心目中越来越糟糕,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教师娶学生的太多,另一个是乡上经常组织教师挨家挨户到村民家收税费,弄坏了教师的名声。这几年,常有学习不错,准确地说长得不错的女学生被迫转到了邻乡的上窑中学、红坡中学和杏树湾中学。一开始一阵风似的呼啦啦转了很多,后来大多数又陆陆续续转回来了。不去不晓得,一去吓一跳。上窑、红坡和杏树湾的形势也好不到哪里去,光棍们也同样急红了眼。女学生们只好打起铺盖,收拾好锅碗瓢盆,灰头灰脸地重新转回尖山的初三补习班。也有没回来的,不用说被那边的光棍们笑纳成老婆了。尖山的师生就说起了荤话:肥水不流外人田,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老婆坯子,居然给人家上窑、红坡、杏树湾的光棍扶贫了。

连自己的宝贵女儿也差点未能幸免。

前年,孙留根从初三补习班就读的女儿孙玉梅的书包里发现了历史老师王三求的求爱信。那时王三求还未和张翠屏同学结婚。孙留根本来要处理王三求的,准备把王三求的事情报到教育局,但是考虑到信是写给自己的女儿的,报上去双方脸上都不好看,只好挥泪斩马谡,一狠心把女儿打发回家了。

她就哭着回家了。

再后来女儿就去县里一家宾馆打工当了服务员。女儿不得不去城里当服务员。尖山这一带坡陡、路陡、田陡,大多数重体力活,尤其是使唤牲口、赶远集、背、拉、顶、驮、举、运,都得男娃扛着,女娃根本靠不上。玉梅刚出生那阵,孙留根与老婆商量再生一个男娃,但正好赶上计划生育,自己是共产党员,又是地区、县教育系统的先进,就动员老婆等公社手术队进村后搞个结扎。老婆当时就傻了眼,说,你响应国家的政策,我不拖你的后腿。跟了你这么多年,我也不是没有提高思想觉悟,传宗接代的观念我可以不要,但是,你难道不亮清?今后咱没个男娃,赶牲灵的事情谁干?碾场的事情谁干?扛麻袋的事情谁干?谁家欺负咱,咱连个出面山吼几声的都没有,还有……

孙留根抢了话头,死撑着面子说,我不也是个男人嘛!我边教学,边挤出时间回来干活。这话与其说是在给老婆做工作,不如说同时给自己打气。

老婆啜泣了,没个男娃,将来,谁养活咱……

孙留根说,咱招个上门女婿。

老婆鼻涕一大把眼泪一小把,老天爷呀!我这辈子……话说了一半就瘫软在地,差点咽了气。孙留根和玉梅手忙脚乱把老婆送到了村保健站,老婆暂时是缓过来了,但几年后还是永远离开了他们父女。那年孙留根正在学校抓期中考试,玉梅也要小学升初中。老婆一个人赶着牲口去二十里外的鱼脊梁。牲口驮着两大口袋粪肥。鱼脊梁很陡,累得人和牲口都喘粗气。牲口爬着爬着就使了性子,一松胯把口袋掀了下来。老婆的眼泪就下来了,骂,你这畜生,是欺我没男娃呢。眼巴巴盯着眼前这一百五十多斤重的口袋愣了一会儿神,终于绞尽脑汁想了个穷办法,她先是用力把口袋连滚带掀就势弄到一个坡顶,然后把肩膀靠上去,顺坡把口袋扒拉到肩上。这一扛,就听见浑身的骨头都在叭叭作响。但她没泄气,颤悠悠扛着口袋往牲口背上搬,但牲口扭扭捏捏就是不配合。老婆气急了,拿鞭子抽了牲口几下。牲口勃然大怒,后蹄子一扬——就这一扬蹄,女人连同口袋一起翻落山崖。人们赶到的时候,老婆的身子被沉重的口袋压着,口里直冒血沫。临咽气只说了一句话,玉梅不嫁……要招……招……

女儿去城里打工前,孙留根语重心长地说,如今山外情况复杂,女孩儿家,多留心!你长这么大了,该找婆家了,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大我不干涉。能在城里找一个婆家,更……好。

大,我想好了,去城里,见点世面,学点手艺,再回来,我不忘记我妈临死前的话,我坚决不到城里找婆家。

孙留根的两张老嘴皮忽闪忽闪了几下,没蹦出一个字。女儿学习很一般,女儿学习不能不一般。孙留根每天忙教育教学一摊子活,忙着应付乡政府的摊派,忙着应付为老师跑工资跑福利,女儿的学习从来就没关心过。女儿退学后。他的心像猫抓似的。这辈子对不起的有三件事,一件是学校的名声太糟糕,另一件是老婆跟着他没享过一天福,最后一件是把女儿耽搁了。

而女儿被耽搁,仅仅是为了逃避被老师追到手。

如今学校的两个光棍中,有可能追学生的大概就是刘栋梁了。

刘栋梁自费上过地区教育学院政教系,是代理老师,不占正式编制,教育教学水平很一般,收留他来尖山的原因有两个,一来他大——刘全富是村长,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二来尖山中学确实需要教师,于是对刘栋梁这样的二百五,也就只好笑纳了。赵五常不同于刘栋梁,赵五常是省教育学院毕业的正式大学生,在校期间是学生会的干部,还是全校为数不多的学生党员之一,他是专门打报告、写申请来到了故乡尖山,为此还听说和女友在大学门口上演了一曲《让我再看你一眼》。

刘栋梁啊刘栋梁,你个狗日的刘栋梁,你可千万别撞在我的枪口上啊!孙留根亮清,刘栋梁这个年龄,像驴一样正在发情期,能坐怀不乱?穷乡僻壤的尖山,出不了柳下惠的,何况,女学生们是坐在自己课桌后边的凳子上,而不是坐在男老师的怀里。

3

治病治根,拢人拢心。孙留根琢磨着得给赵五常和刘栋梁分别找个女人,这是问题的关键。他亮清农村大学生的婚姻是最不好摆弄的。山里的女职工比金丝猴还难见到,找村姑又不现实。这几年乡财政紧张,乡上发了文,要求教师必须协助乡上深入各村各户收税费,弄得教师在乡亲那里没有一点脸面。教师和乡干部掺和在一起,农民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乡干部是背着手的,嘴里叼着香烟,但教师没这个派,鞍前马后像个阉割了的太监,一副垂头丧气、生不逢时的样子。

不想了不想了,不能再往下想了,燃眉之急是做好刘甜叶的思想工作。

于是孙留根对刘甜叶说:刘甜叶同学,努力吧,你一定能考上中专。很有前途啊!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太有些索然无味,只好补充说,但是你放心,至于将来的学费问题,这几年我们都在和乡政府争取呢,建议成立我乡贫困大中专学生基金,凡是考中专缴纳不起学费的,可以通过基金提供补助。

刘甜叶说,校长,我晓得您这是宽我的心,基金的事,我们当学生的早就听说了,也期盼了好多年了,但是您努力了这么多年,乡上都叫苦叫穷没答应。明年,难道他们板上钉钉就能答应吗?

孙留根被问住了。

这几年他都是以基金为诱惑给穷学生们打气,气是给学生打足了,但凡是考上中专的,连一分钱的基金都见不到,自己等于给学生上演了一场场画饼充饥、望梅止渴的幽默剧。有不少学生一接到录取通知书和收费单,先是猛一高兴,后是猛一败兴,最后失魂落魄地攥起镢头回到田间地头,抡圆了膀子,一股子冲天怨气都冲这个偌大的地球挖下去,恨不得挖穿了,钻到对面去,看看那边的世界到底咋样。想到这里,孙留根血往上涌,看来他这程咬金的三板斧在刘甜叶这里彻底失灵了。他牙关一咬,说,刘甜叶同学,请放心!明年争取不来基金,我孙留根就回家务农,不在这搭为人师表了,我去县里举报他们,乡上一辆一辆的超标豪华越野小轿车,一辆好几十万呢,我就不信挤不出培养人才的钱。

刘甜叶热泪盈眶,说,校长,那不把乡上的领导同志得罪了吗?为我们这些穷学生,您不值啊!

校长心头一震,说,值,咋不值?咱这里为啥这么穷,就是因为缺乏人才啊!我不能听着群众骂我们,不能看着我们含辛茹苦培养的人才痛哭流涕地回来修地球啊。说着话,孙留根眼里也是一团雾状,视野里的整个世界,仿佛是一块湿淋淋的尿布。

刘甜叶说,校长,如果能争取来基金,为了您,为了学校,我暂时就不嫁人了,我要为您和学校争口气,考上中专,到城里去上学,学成后,再回到咱乡里,为咱老百姓办事。请您放心。

校长突然仰天大笑,胡子拉碴的布满皱纹的一张老树皮脸,乐成了凄风苦雨中摇曳的破菊花。

中午,乡政府在镇上一家酒店宴请收税费的全体教师。喝酒是讲究路数的。乡长甄建国是远近闻名的酒坛子,自始至终笑眯眯地给大家敬酒。明眼人不难看出,他敬酒的对象主要有两种人,一种是收税、收费获得乡上表彰的双料先进个人,譬如刘栋梁。刘栋梁收税费时敢于向老百姓下硬手,税费数额一直稳居前列。甄建国对刘栋梁的敬酒就有犒劳的性质。另一种就是赵五常这种人,用一首流行歌曲形容叫心太软,一看见农户家干瘪的粮袋和失学的娃娃,鼻子就有些发酸,收税费的力度就大打了折扣,弄得乡领导心里很不暖和。甄建国对赵五常的敬酒就有惩戒的意味。甄建国向赵五常频频敬酒,让你连菜都来不及夹一口,先用烈酒灌个饱。

赵五常亮清乡领导们在借机调教他,只有忍气吞声,加上心中老有求爱信这档子事,一开杯就灌得酩酊大醉,被人扶回学校睡了。恍惚中,仿佛回到了留下他美好青春时光的教育学院,那梧桐树下一对柔情蜜意的身影,分明就是他和李媛莉。突然,一身婚纱的李媛莉飘然而至在了尖山中学门口,亭亭玉立,仪态万方,明眸皓齿间,仍然是对他的无限眷恋和痴情。整个尖山都沸腾了,师生们涌上前来,欣赏着这个来自城市的温柔多情的白雪公主。赵五常好不自豪,他兴奋地张开臂膀扑上去,却感觉有些硌得慌,就像拥住的不是身材娇好的心上人,而是一个三棱暴翘的根雕。

一睁眼,发现抱住的是校长孙留根。孙留根在床前陪他呢。赵五常不好意思地憨笑了。这笑,其实是一种哭样。

校长说,我听见你梦中媛莉长媛莉短的,是你原先的恋人吧。过去的就过去了,你放心,你工作出色,人品又好,爱情的事情嘛……这个……这个……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由于税费和工资是挂钩的,所以赵五常的工资经常缺胳膊少腿儿拿不全。孙留根私下承诺,赵老师,你放心,缺胳膊少腿儿的那块,我给你补上。回头悄悄用学校卖树苗的钱给赵五常补发了。学校在南山上有一片勤工俭学基地,栽的都是树苗,卖的钱主要是添补教学用品。

4

刘甜叶有校长和班主任赵五常的悉心呵护,这就等于在刘栋梁和刘甜叶之间设置了一道天然屏障,这使刘栋梁心里窝了一肚子火,但却不好发作。两年来,自己在刘甜叶身上付出的努力,等于全让校长和赵五常搅和了,这无论如何使他心不甘。好在失去一个刘甜叶,并不意味着失去所有的女生。也就是说,有女生,就有未来的老婆在里边。

他把目光锁定了另一个女生,这个女生叫苟鲜鲜。至于行动方案,无论如何也应该更隐蔽、小心、稳妥一些。

他盯住苟鲜鲜是审时度势地分析了形势和客观条件后做出的重大决策。苟鲜鲜同学学习属于中间水平,在初三补习了三年也长进不大,思维习惯、学习方法像老羊皮一样没有一点可塑性,这种学生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好在苟鲜鲜长得还算凑合,尽管不像刘甜叶那么长得惹眼,却也不难看。

有天刘栋梁正在教室里讲政治课。他讲的是《法律常识》。突然觉得肚子有些发胀下坠的感觉,才想起一早到现在忘了去茅厕,想忍一忍,感觉身不由己,只好对同学们说,刚才我讲的这个问题是一个社会主义法律和社会主义道德的关系问题,留给大家思考一下,我回头再提问。

一下把同学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刘栋梁则紧绷着屁股去了茅厕,经过操场的时候,他一眼看见初三补习班在上体育课,苟鲜鲜就在其中。苟鲜鲜在上午的阳光里,像一株清爽、光鲜的嫩玉米。刘栋梁不由舌头底下有些发黏,但不好意思傻看,从容不迫、目不斜视、大义凛然地进了茅厕。

进了茅厕,刘栋梁却并不急着蹲坑,一点手忙脚乱解裤带大鸣大放一番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把眼睛贴在破墙洞上,猴急得往外看。脚踮那么高,脖子像鸭子似的伸得老长。目光像探照灯似的追随着苟鲜鲜在操场上的身姿。

——刘栋梁根本就没察觉茅坑一隅,蹲着赵五常。

赵五常早就蹲在那里稀里哗啦地痛快呢。

赵五常敏锐地意识到了什么,看来刘栋梁这个骚货,表面上答应不从学生中找老婆,心里头的花花肠子多着呢,他肯定是躲在这里偷看女生呢。赵五常有些恶心,仿佛被下边上来的沼气熏了,想吐,但忍住了,就憋足了劲,“啪——”终于挤出了一个臭屁,这屁嘹亮、沉闷而短促,就像是猎枪突然走了火。

面墙而立的刘栋梁浑身一激灵,触电似的回过身子,脸“腾”地就红到了耳根,说,哎呀!赵老师,我是在观察咱茅厕的砖墙呢,年久失修,千疮百孔,也该修一修了。其实茅厕和教室一样,也存在一个安全问题。说着话,从上衣兜里摸出香烟,点着两支,一支自己抽,另一支往赵五常嘴里塞。

赵五常本想拒绝,但一来两手夹在腿弯里腾不出,二来香烟已经着了,再拒绝就过了,只好拿嘴叼了。刘栋梁早已三两下解了裤带,在一旁蹲了。嘴上啥也顾不上说,下面却热闹,噼里啪啦没完没了,像是堵了多年的化粪池突然被捅开了。

等刘栋梁那边停顿了,赵五常不动声色地说,刘老师这么关心学校建设,精神可嘉啊!像入党积极分子的表现。说着嘴一松,故意让香烟掉进坑里,起了身。出去的时候,见刘栋梁仍蹲在那里,早就不用劲了,连尿水的声响都没有了,只有嘴里的香烟燃烧得很旺,烟味和臭气夹裹着往上升腾。就知道刘栋梁在那里干蹲着,说不定在等待时机图谋什么呢。

赵五常故意在茅厕外逗留了一瞬,又悄然折回来,果然见刘栋梁又贴在墙上了,这次比前次还要狼狈,两手提着裤子,两个黑灰的大屁股颤悠悠地袒露着。

赵五常说,我来看看有啥东西掉了没有。

刘栋梁慌忙提了裤子。

你慌什么?我又不是女的,下面和你不一样吗?

刘栋梁的话中带刺了,说,你走路连声音都没有,我还真以为是哪位女教师呢,男茅厕进来女教师,我能不慌吗?我可不想让女人看了咱身上的宝啊!

咱那破玩意儿还算宝啊。真是宝的话,咱就不会当光棍了。

我可没你那么自卑,我只坚信一条,有宝,就必有要宝之人。

赵五常不想再搭腔。再次出去的时候,体育老师正在组织同学练习双杠,五十多名同学排着队分列双杠两边。

赵五常琢磨,刘栋梁在偷看谁呢?刘甜叶他是没指望了。他盯上的肯定同样是漂亮点的,班上看着秀气的女学生还真有那么几个:苟鲜鲜、邓美桃、李双艳、王画画……

赵五常决不能容忍刘栋梁在他的班里找老婆。他留意了一下,发现苟鲜鲜每天中午在学生食堂吃过午饭,就鬼使神差地去了刘栋梁的宿舍。再后来,上课时发现苟鲜鲜老是勾着头看些杂七杂八的课外书,他突击检查了一下,都是《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等古代白话小说,而且还是原本,不是删节本。都是刘栋梁枕头边的书。

赵五常有些恶心,这狗日的刘栋梁,给人家中学生看这种书,谁不晓得这些未曾删节的小说有相当一些章节描写的尽是男女床上的事情。赵五常不好对苟鲜鲜表明态度。而是绕着弯儿说,苟鲜鲜同学,下学期就要中考了,你晓得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吗?

苟鲜鲜的脸唰地红了。起立,低头,说,赵老师,我晓得。

既然晓得,为啥上课还三心二意的,看这种杂七杂八的书。

苟鲜鲜:……

赵五常估计刘栋梁和苟鲜鲜的关系比他预计的要严重得多。他头皮一阵发麻,心急火燎地找校长汇报了。校长说,事不宜迟,你先别声张,我找刘栋梁这狗日的摸摸情况。

赵五常担心地说,校长,苟鲜鲜的前途固然重要,但您也得从大局着想啊,刘栋梁他大——刘全富是村长,不好惹的,你不是没有教训。

校长说,为了刹住这个歪风,我把这把老骨头舍出去了。

在刘栋梁的事情上,校长是谨慎的,他不能不谨慎。如果说刘栋梁是丸药,可并不好服用。逼急了刘全富这个土皇上,学校的正常教育教学秩序和日常生活就有可能受到影响。

这样的教训其实已经不少了。尖山中学的生活用电和村里走的是同一片线路。有次学生正在上晚自习,突然间电就停了,整个校园一片漆黑,正是临考的当口,有些同学都急得哭了,以为是整个尖山都停了,摸出校门一看,才知道只停了学校的,村里家家户户的灯照样亮着,就觉得奇怪。还有一次,下午课外活动的时候,学校大扫除。那时旱情不如现在这么厉害,村头的井里尚有点水。学生们去井里打水,却发现井口上了锁,一打听才知道,村里有了新规定,为了节约用水,打水只能是上午。学校就感到事情有些难办,学校的大扫除,总不能挪到上午吧。这样接二连三发生了一些稀奇事,学校就感到啥地方不对劲了,后来才搞明白,这是刘全富使坏呢。

刘全富使坏是有根由的。那年刘全富家的大母猪窜到学校的菜地里,不到几分钟就把刚出苞的白菜连拱带啃糟蹋了几十棵。几位老师发现后,用教鞭把大母猪教训了几下,理所当然地在大母猪身上留下了几道青印子。大母猪逃出菜地的时候,跌首顿足,摇头摆尾,嗷嗷乱叫,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一个调皮捣蛋不服管教的差学生。师生们都把头伸出窗外看热闹,都很开心。停电的事,就发生在第二天晚上。至于给井口上锁的事,则是因为前年刘全富找校长,希望给刘栋梁报个县级的优秀班主任,为将来变成正式老师垫个底,校长当然没答应。当天下午,井口就上锁了。只是从那以后,校长再也没搭理过刘栋梁,弄得刘栋梁老是挺不起腰身。刘栋梁早就向组织递交了入党申请书,但孙留根总是语重心长地说,好!年轻人就得向组织靠拢,主动接受党组织的考验。考验了三年了,连个预备都没批。

孙留根专门找刘栋梁谈话。他没有直切主题,而是采取了初二语文文言文部分里《触龙说赵太后》中的方法,先扬后抑,刘老师,最近,学生反映,你在教学上还是有长进的。

刘栋梁没想到校长原来是要表扬他,局促地一个憨笑,说,谢谢校长的表扬,也谢谢同学们,我水平不如人家正式毕业的,如果说有一点点进步的话,离不开校长您的言传身教、广大教职员工的支持和帮助,也离不开同学们的密切配合啊!

校长说,事业上有所发展,个人的事情也该上心考虑考虑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你今年该二十七了吧?

刘栋梁说,按虚数,今年都二十八了。

校长带着挖苦的口气说,我就很纳闷,你一个大专文化,你大还是个村长,家庭环境不错,你咋就不在乡政府、七站八所里恋一个女干部呢。

刘栋梁说,校长,您都是尖山的老前辈了,咋不晓得如今谈恋爱的行情,都市场经济了,啥都在变啊!人家有工作的女青年,都挤破头往县城里、往城郊调,谁还往咱这鬼不下蛋的地方扎根。说到这里,刘栋梁又不失时机地说,何况,我才是个代理,还不是正式的。乘机提醒自己申报转正的事情。

校长说,那就在村里找一个中意的,最好是心灵手巧的,有手艺的,理发啊裁缝啊啥的,将来让老婆临街开个店,好过日子。

刘栋梁亮清校长这是一层一层套他的话呢,索性来了个死猪不怕开水烫,说,校长,您别说了,我晓得您今天是要说啥,我是和苟鲜鲜搞上了。

校长的脸拉了下来,问,当真?

当真。

你们,时间多长了?

半年多了,我都这把年纪了,不能没有老婆啊,我将来一定对苟鲜鲜好,我不是害苟鲜鲜,我和我大商量了,将来跑后门送苟鲜鲜去乡政府当半脱产的计划生育专干。

不行,坚决不行,我可是有言在先的,你如果不马上和苟鲜鲜断了关系,我就把你的事情摆到教育局的桌面上。

刘栋梁突然挤出了几滴泪水,说,校长,现在有些晚了,我和苟鲜鲜,已经……睡了。

这是校长最想晓得的,也是不愿听到的。他脸色铁青,整个一张脸像冬日里打卷的枯菜叶。

啪!

一个巴掌扇在了刘栋梁的脸上,你……你这个狗日的。我要告你个强奸罪。

刘栋梁没有反抗,捂着脸嗫嚅着,你打我,我认了,但是我对苟鲜鲜,不是强……强奸……奸,真的不是,是双方自愿的,没犯法,只是犯着咱尖山中学的规矩了,只要我和苟鲜鲜结婚,只要你把事情不捅到教育局,你咋处理都行。

5

几个不眠之夜后,孙留根终于下决心去县里的人才招聘大会上看看,也许能招聘几个教学骨干来,这样就可以让刘栋梁滚蛋了。这几年,业务骨干流失严重,能在一线独当一面的骨干越来越少。要处理刘栋梁,必须得保证教学不受影响。

他明知人才招聘那玩意儿对尖山根本行不通,从来没把这想法给别人透露,免得人家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把自己照照。但是人才市场毕竟打破了传统的用人机制,这点诱惑还是潜意识里牵动着他的神经,为了彻底死了这个心,同时为了能奇迹般找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赵五常,他有次去县里开校长会的时候,专门偷偷到人才市场去了一趟。

挂着胸牌的工作人员大概把他当作目不识丁的农民了,断然挡住了他,说,喂!你走错道了吧。这里是人才招聘现场,你以为是赶集呐。

孙留根窘了一瞬,眨眼间就撒了个谎,我……我来找我女儿。

找女儿?

对对对,找女儿。我女儿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在这里应聘呢。我找她有事。

哦,原来这样,真了不起!如今农民家长能花四五万元供给一个女大学生真了不起,如果不是乡镇企业家,那肯定就是村干部。你,是村长吧?

我……对,是村长。

怪不得呢。喽,去那边买张票,就可以进去。说着话,几个工作人员挤眉弄眼,表情揶揄而暧昧。

里面场面之火爆,孙留根是始料未及的。招聘方大都是企事业单位。教育系统的招聘现场,招聘方大都是县里的几所重点中学和教研机构,前来求职的师范类大学生人头攒动,数都数不过来,如果随便拉扯一位往尖山一搁,那可就是香饽饽。

除他以外,没有一个农村校长来这里现眼的。孙留根耳朵里灌满了天之骄子们的牢骚:只知道大学生在省城找不到工作,没想到这破小城市大学生就业也这么紧张!看来我四年师范院校白上了,几万学费打水漂了。

看这阵势,只有去农村学校了,和农民伯伯一起教书育人了。

听说偏远乡村的中小学还靠民办支撑着呢。有个叫尖山的中学听说过没有?教师结构属于正式、代理、民办混合的杂牌军,工资不是拖就是欠,连老婆都找不上。

去尖山,还不如把大学毕业证仍进厕所,去深圳的哪个酒店当保安。不是我思想境界不高,是我没有勇气打光棍啊!去尖山,除非那里有爱情。

……

一看这阵势,孙留根缩缩脖子,从后门落荒而逃,连头都不敢回。

刘栋梁这样的半桶水也只能当一桶水来用了。半桶水也是水,半桶水比空桶强。

校长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他悲哀地意识到,刘栋梁和苟鲜鲜将有可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结婚、建立家庭、生儿育女。孙留根的脸涨得通红,红得有些发烧的感觉,仿佛挨了刘栋梁的几巴掌,刘栋梁当然不敢打他,但他却像挨打似的感觉到了疼痛,这打,不挨也挨了,不痛也痛了,而且鬼晓得还要痛多久。

有可能,赵五常就是最后一个光棍了。他突然觉得实在对不起赵五常。

6

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剪纸,大红的对联。刘栋梁和苟鲜鲜结婚时,学城里人的样子,颇为时尚地给每位教职员工送了请柬。请柬上的邀请用语隽永潇洒,端正大方,一看就不是他刘栋梁的墨宝,肯定是找班里的学生帮的忙,刘栋梁的字不像手写的倒像脚蹬的,挂在黑板上常被学生私下戏称屎壳郎拉稀。但这并不防碍面子上同学们还得尊尊敬敬称他刘老师。请柬使每个教职员工都很尴尬。因为校长放出了话,谁参加刘栋梁的婚礼,谁就给我滚蛋,爱去哪里高就,就去哪里高就。

此时此刻的刘栋梁,正网络了村里的一帮哥们和要好的几个学生忙着收拾新房呢。结婚那天,院中大摆宴席,乡政府的领导和干部都来捧场,全村的男女老少也来了,这使婚礼平添了几分高贵和档次。但是,最该来的尖山中学却没有来一人,这就使婚礼尴尬得有些不同寻常。

栋梁,你的同事啥时候来?村人问。

学校组织单元考试呢,老师们都在监考呢。刘栋梁说。

又问,再忙也得派个代表来啊,食堂做饭、敲钟的职工也监考啊?来个看门的也不是不行啊!

村人的这些议论,像无情的刷子,使刘栋梁脸上涂抹了一层铁青。而苟鲜鲜的脸蛋红成了柿子,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旋儿。晚上闹完洞房,曲终人散,刘栋梁看着光晕中平添了几份俏丽的苟鲜鲜,心想这是人生一大乐事,应该抛却所有的烦恼,把气氛弄滋润一些,于是强打精神,暗自憋足了劲,想和苟鲜鲜把火炕上的段子弄得花样翻新、异彩纷呈一些,但苟鲜鲜却十分认真地扭捏起来。

刘栋梁就开玩笑,苟鲜鲜同学,今天老师要和你正式上炕了,你清高啥呢?咱俩又不是没上过炕。

苟鲜鲜责备地说,啥清高啊,我都两个多月没来那个了,八成是怀上了。

刘栋梁忽而就明白了,心想,苟鲜鲜真是一片神奇而肥沃的水浇地。哪次种上的,早说不清了。不管是哪次,刘栋梁最难以忘记的是和苟鲜鲜的第一次。

那一次他是处心积虑要把苟鲜鲜拿下的。因为和刘甜叶的教训已经够惨痛,他不想在苟鲜鲜的事情上战线太长,免得夜长梦多。半年的交往,他知道把苟鲜鲜撩拨得差不多了,于是那天在宿舍给苟鲜鲜辅导《法律常识》的时候,说,都快国庆节了,听说各班都要出节目呢,我教你跳个舞吧。

苟鲜鲜说,行,好,长这么大都没跳过舞呢。

于是两人在宿舍跳起来了。跳舞就得搂肩搭背,就得四目相对,就得旋转磨合。台灯的光线温和而暧昧。刘栋梁就搂紧了苟鲜鲜。苟鲜鲜心想,搂就搂吧,反正自从给刘老师默许当老婆以来,搂搂抱抱已是家常便饭了。但这次刘栋梁不仅是搂,而且在苟鲜鲜觉得浑身有些燥热的时候,顺势把苟鲜鲜搂到了床上。苟鲜鲜觉得刘栋梁的动作有些过头,就边挣扎边说,刘老师,我害怕。

刘栋梁喘着粗气说,鲜鲜,我爱你都爱到这份上了,你还不给我一次机会。

苟鲜鲜说,哪怕爱到啥份上,也不能随便上炕……哦……你这里是床……上床啊,那是结婚时候的事情。

刘栋梁不好再强迫,但眼睛一眨巴,泪水突然像喷泉似的喷涌而出,哽咽着说,鲜鲜,我对你这么好,你也不理解我,我一个当老师的,在你心目中还算个人嘛。

苟鲜鲜见刘老师流下了男儿泪,自己的泪也就下来了,说,其他事情我都可以依你,唯独这事情得缓一缓,这不是小事情,这事情大着呢。

刘栋梁却没接这个话题,突然换了个苟鲜鲜丝毫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话题,说,听说今年乡上要招一个半脱产的女性计划生育专干,我和我大商量了,把这个指标给你弄来。

苟鲜鲜边挣扎边说,刘老师你不要说大话了,我一个中学生,又没学过结扎手术,咋当计划生育专干?

刘栋梁乐了,说,你以为计划生育专干就是搞结扎啊。结扎是计划生育手术队的事情,你将来当专干,就是专门搞计划生育工作的干部,就是背着两手或者把两手搁在裤兜里看别人结扎、放环、人流、引产的那种。

听得苟鲜鲜皱了一下眉头,说,我一个没结过婚的人,干那种事情,真害怕。

用不着害怕的,你没看见那些在各村蹲点的乡干部,都是刚分配的学生娃呢,有几个是结了婚的。

但是人家都是正式的,而我去了才是半脱产的,多低人一等啊。

半脱产熬到了头,也能变成正式的呢。就像我现在是个代理老师,如果在前几年,像我这么高的学历早该转正了,从目前山区教师队伍的现状看,转正也只是个时间问题,山区留不住人,就得靠我们这些人来撑着。将来我转正了,就托人调到城里去,你也就可以调到城里哪个部门当干部了。

苟鲜鲜眼睛里呈现了几分光彩和亮色,挣扎就有些半退半就,说,你要说话算数,像我这种人,真的能去乡政府当计划生育专干?

刘栋梁的回答等于概括了一个大前提,这个前提是用半开玩笑半耍赖的口气说的,这只能等咱俩结婚以后。

刘栋梁明显感觉到,怀抱里的苟鲜鲜,已不是半退半就,而是忸怩起来了,这一忸怩,就像盆子里的面儿遇到了水,黏糊得分不清水也分不清面了,只等抻成兰州拉面。兰州拉面有粗、韭叶、细、二细、毛细之说。苟鲜鲜这盆面已稀软得有些精到,可以由着刘栋梁随便抻了。

苟鲜鲜软了,刘栋梁却硬了。彼此没有了矜持和迟疑,事态的进展就有些信马由缰。有了第一次,两人便都尝出了甜头,后来苟鲜鲜每次来刘栋梁宿舍,基本连作业本都不带了,主要内容就是上床迎接挑战。

今天是两人大喜的日子,同事们却没有一个来捧场的,这就使刘栋梁气不打一处来,一骨噜从苟鲜鲜身上下来,四仰八叉,一声大吼,孙留根——我日你妈——尖山中学的王八蛋们,我日你八辈女人——

苟鲜鲜赶紧捂了刘栋梁的嘴,说,刘老师,我都叫你刘老师了。你咋这么不文明呢,像没受过高等教育似的。

刘栋梁把苟鲜鲜的手拨开,吼,啥屁高等教育,我首先是农民,其次才是知识分子。

苟鲜鲜又捂了他的嘴,别吵吵了,书上说了,吵吵闹闹对胎儿不好。

刘栋梁这才止了声,把耳朵帖在苟鲜鲜的肚皮上,得意地说,反正,我刘栋梁结婚了,我是胜利者。

苟鲜鲜厌恶地闭了眼。

7

学校的教职员工食堂撤销了,只保留了学生食堂。教职员工食堂不得不撤销。教职员工食堂曾经很红火过一阵子,那时光棍多,有些离家远的教职员工也在食堂吃饭,把个做饭的大师傅忙得不亦乐乎。而今在食堂吃饭的教职员工只剩下一个人,而且是唯一的光棍赵五常。

老师们朝他开玩笑,赵老师这是享受的国家总统级待遇,有专门的大师傅做饭呢。管后勤的吴主任面有难色地征求赵五常的意见,教职员工食堂本来开支成本就很大,如今大师傅专为你一个人做饭,你是不是考虑不在教职员工食堂吃饭……当然,我们也不难为你的。

赵五常做出大度的样子说,没事的,我去学生食堂吃饭,也不是不可以。

学生食堂就餐得排队。队很长。这是晚饭时分,赵五常站在学生中间,一手拿饭盒和碗,一手拿学生专用饭票,像羊群里的一头瘦骆驼。羊和骆驼在一起,彼此都感觉不自在,学生总是朝赵五常礼貌,推让着把赵五常往打饭窗口前请,而赵五常明白此时此刻的角色,和学生一样是个普通的食客而已,容不得半点特殊化,就努力坚持着排队的规矩,这就使排在前面的学生娃很尴尬。

赵五常更尴尬。

斜对面就是教职员工的家属区。说是家属区,其实都是原来的教职员工宿舍里增加了各自的配偶和子女而已。稀稀疏疏的洋槐树之间,两排低矮的破平房被袅袅炊烟和浮泛的饭菜香味儿缭绕着、夹裹着。洋槐树上做窝的喜鹊受不了这来自人间的烟火,叽叽喳喳地飞往校园外的农田里。家家户户门前的泥坯土灶前,简易吹风机把煤火吹得很旺。王爱香、张翠屏、孙塞花、王画眉等老婆们隔着锅台,又是炒,又是煎,又是蒸,又是煮,云蒸霞蔚,蔚为壮观。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家的气息、家的活力和魅力。男教师们则蹲在门前的木桩上,有拉二胡的,有吹口琴的,有吼秦腔的,好不热闹。

有个民办教师鼓了腮帮唱陇原小调《想亲亲》:

想亲亲想得我肝花花碎哩,

三天不见亲亲我坐不住哩,

酥手手做饭饭我一旁看哩,

家模家样的日子神仙叹哩

校长骂,张求娃你当个民办就不知云里雾里了,这里好歹也是个教书育人的地方,这里干净着呢。要唱就唱《五十六个民族五十六枝花》,你要是再唱骚歌,回家守着你媳妇的炕头唱去。

哈哈哈。惹得众师生都笑了。

赵五常没笑,不但没笑,泪珠儿差点就滚下来了,自己的家在哪里?给自己做饭的女人在哪里啊?!

有个学生过来拉他的衣袖,说,赵老师,孙校长让我来请您,请您到他家吃饭。说是家,其实没有老婆的家充其量是个半拉子的家,何况连女儿都不在身边。孙校长比较忙,常有一个堂侄女送饭。

赵五常明白孙校长之所以不好意思亲自来,是担心在学生面前弄得太尴尬,影响不好,就悄声说,转告校长,谢谢了,在学生食堂也很方便,没事的。

学生娃走了,又来了一个学生娃,说,赵老师,后勤上的吴主任请您到他家吃饭。

赵五常只得又应付一番,转告吴主任,谢谢了,在学生食堂也很方便,没事的。

赵五常终于蹭到了窗口。大师傅微微怔了一下,但没说啥话,只是给他打饭的时候,多舀了半碗米汤。赵五常最不希望别人怜悯,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乞丐。

吃饭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

门外传来刘栋梁的声音,声音很大,有点喊的意思,张老师——贾老师——于老师——过来过来都过来,尝尝我老婆鲜鲜做的猪肉炖粉条。

唯独没喊他赵五常。这恰恰说明是专门喊给他赵五常听的。

又是刘栋梁的喊声,鲜鲜,昨天做了啥好吃的,我忘了。

昨天是鸡蛋煎饼杏仁汤,那么好吃,你咋就忘了。苟鲜鲜答。

哈哈哈,我是吃晕头了。明天你准备做啥呢?

明天做羊肉烩面片,行吗?

行啊行啊!羊肉烩面片讲究色香味俱全,你多准备些香菜、大蒜和嫩葱,咱两口子美美吃一顿。

……

宿舍,赵五常狠狠地把饭盒和碗筷摔在了地上。清淡的辣子炒洋芋片,稀稀拉拉撒了一地。他一屁股瘫在床上,眼里像要冒火,但火还没冒出来,就被泪腺里滚滚的潮水湮灭了。水与火在眼眶里不交融地抵抗着。

孙校长和吴主任推门进来。孙校长拣拾着饭盒和摔碎了的碗渣,吴主任收拾满地的洋芋片。

赵五常不好意思地说,是不小心,撒了。

孙校长说,别委屈自己了,去我那里吃吧,我让侄女多送一份。

吴主任说,和我家搭伙吧。

赵五常当然不答应,一个大男人如果在别人家里蹭饭吃,那就更被人当戏看了。

孙校长和吴主任出门的时候,都有些挪不动腿。孙校长两手紧紧握着赵五常的左手,吴主任紧紧握着赵五常的右手。松开手的时候,月亮已经爬在洋槐树捎头,把不清不白的光晕撒满整个大山和校园。

又进来了一个人,是个女人。是苟鲜鲜。赵五常本来就对苟鲜鲜很生气,而今深更半夜的,又有些纳闷。赵五常话中就带了刺儿,苟鲜鲜,你如今已经不是我的学生了,还有啥问题需要问吗?

苟鲜鲜眼圈陡然一红,说,赵老师,我是给您道歉来的。

道歉?道啥歉。赵五常本来想说你两口子不在门口表演双簧就不错了,但他把这句话咽了,没吐出来。

苟鲜鲜说,今天晚饭时候,刘栋梁在门外口口声声问我做饭的事情,最初我没在意,就如实搭腔了,我根本就不晓得他在欺负您呢,后来听见您宿舍有啥东西给摔了,把他狗日的乐得连嘴里的饭都喷出来了。他以为他赢人了,但把我气坏了。苟鲜鲜有些哽咽,我如今把他看透了。

赵五常一时不知道说啥才好,接受苟鲜鲜的道歉,显得自己太没有肚量;不接受苟鲜鲜的道歉,又负了苟鲜鲜一番诚意。他只好说,没事的,苟鲜鲜,谢谢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苟鲜鲜说,其实,我不是在过日子,说成混日子还差不多,嫁给刘栋梁这个狗日的,全当是配个对儿,和咱乡下人给猪啊狗啊驴啊配对差不了多少,您不见咱山里人的婚姻,有多少是有感情基础的,更别提书里说的啥爱情了,讲究爱情的人,谁还往山里钻。

赵五常一时无言以对,但他决不能在曾经的学生面前显得过于窘迫,就说,一切,向前看吧。又有些说教了。

苟鲜鲜的话题仍然继续着,说,不过,如果说爱,我还真爱过。

赵五常怔了一下,说,难道……不是刘栋梁老师。

当然,绝不是他。但是,我曾经爱过的人,我却不配人家,所以从来没有张过口。

哦……赵五常突然觉得面对别人的老婆,自己的学生,这话题扯得有些远,而且有些离谱,坚决不能再深入下去了,就打圆场,说,你都是结婚的人了,有些压心窝子话,最好别给别人说,因为并不是啥话都可以说出来的,有些话,就得藏在心灵深处,比如你曾经的爱。赵五常想,苟鲜鲜还能爱谁呢?乡政府的光棍早就没有了;乡农机站的光棍年龄太小,都是刚出校门的中专生;乡邮电所、税务所、工商所的小青年据说早在高中时就有目标了……她苟鲜鲜还能爱上谁呢?该想的都像过筛子似的筛了一遍,就是没想到他自己。

苟鲜鲜说,赵老师,您说的对,有些话,是得藏在心灵深处,让它在心里渐渐发霉、腐烂直至蒸发掉,否则就是自己折磨自己,自己作践自己了,您说是吗?

是是是,人就得想开一些。

苟鲜鲜就要走了,临出门,又抛下一句话,赵老师,在我们学生心目中您是好人,我真希望您有幸福的未来。您不能没有爱情,不能没有婚姻,不能没有幸福啊,如果在学生中找,就……就……就找刘甜叶吧,她是我们公认的好姐姐。

赵五常苦笑一声,礼貌地挥挥手,说,走吧,早点休息。

但苟鲜鲜最后甩下的这句话,却使他的脑海再次喧嚣起来,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浑身被浇了煤油的老鼠,被点着了,瞬间成了一个燃烧的火球,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处可逃,盲无目的地乱窜。

8

赵五常像一片落叶似的在残阳的余晖里飘出校园,失魂落魄地在山道上游走。月亮升起的时候,他像一个木桩子似的伫立在族人的坟地。面对清冷月色下族人和妈妈的坟头,他无话可说。这个周末,赵五常回家的心情有些灰暗。

见到大的时候,大正在废报纸上练毛笔字。他就默默地站在身后。见五常来了,大手忙脚乱地把报纸揉搓成一团。但五常还是看见了,他看见报纸上除了五常两个字,还有两个字:爱情。

赵五常只觉得心头一震,一滴泪珠嘟噜一下悬挂在了杂草一样的睫毛上。大说,娃儿啊,大我思前想后多少遍了,这辈子害了咱娃的,不是别人,是我。

赵五常的泪终于从睫毛上滚落到了嘴边,说,大,不是你,不是你,真的不是的,是娃我没出息。

我不该用五常这两个字来给娃定身子,我不该给我娃取这个名字,不该给娃写那幅字……

大,你别说了,你没错。

不该不该实不该啊!我是心比天高,反倒把娃弄得命比纸薄。

大,你永远是对的,如果不是因为您心比天高,娃我就考不上大学,当不上人民教师了,如果不是您,如今你的娃兴许和村里的伙伴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呢。

老天爷呀!大突然跌首顿足,胡子抖动着,大晓得,娃是给我宽心呢,大是错了错了实错了,看来咱当农民的,老天注定就得当文盲,当睁眼瞎。学几个字,学点文化,归根到底就把自个儿害了。

大两手攥住毛笔两端,憋足了劲,抬膝盖猛一磕,只听“咔嚓”一声,一支用了多年的心爱之物断为两截。细丝一样的竹刺儿扎破手掌,鲜血像密密麻麻的红线虫儿,顷刻浸透了皮肤纹络中深藏的泥土。

大——我的好大大——赵五常紧紧握住大殷红的手。父子俩像是拧着一件洗完的掉色的衣服。两只血手变成了四只血手。

鲜血,滴滴答答。

答答滴滴的,是鲜血。

晚上父子俩同睡一炕。大又开了腔,还是回来吧!来咱镇上。我打听了,咱镇上缺一个写材料的。你文章写得那么好,准行!

赵五常:……

当上镇干部,不是为了让你的腰杆子有多么硬,不是的。当上镇干部,好找媳妇。

赵五常:……

赵五常心里亮清,大其实打心眼里看不起镇政府的那帮干部,他最看得起的就是教师。赵五常上初中时大就给他敲打,考学就考个培养老师的学校,当个老师,教咱山里娃多识几个字。

赵五常苦着脸说,大,我听你的,回学校后,我给组织汇报一下。说完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他舍不得他那帮学生,这是真的。如果撇了那些学生进镇政府,他心里真有些割舍不下。

返校那天,大破天荒把他送到村口,一双昏花的老眼久久地注视着他这个光棍儿子。

山风“呜呜呜”地吹着,旋起的黄土和沙尘肆无忌惮地落在大和赵五常的身上。

大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后来还是说话了,如果组织上同意你离开尖山,就回来,回来时,去你妈的坟上看看,给她磕个头,告个别。

行。

告诉你妈,娃啥时娶上老婆,再去尖山看她。

行。

赵五常心里就像堵了一面厚厚的墙,一出镇子,泪水就“哗”地流了个满胸。

9

孙留根找乡政府申请贫困学生基金的事情。乡长甄建国苦笑一声,说,孙校长,你又来事了。孙留根说,又来事了。

这当口,我晓得你是为啥而来,精神可嘉啊,孙校长。

孙留根说,晓得就好,成立贫困学生基金会的事情,今年如果兑现不了,我就要给乡上难堪了。你一年推一年,看你能推到啥时候。

甄建国乐了,说,孙校长,不是我推。你作为咱乡的人大代表,乡财政的底子你是清楚的,典型的吃饭财政,入不敷出,这是我们贫困地区的通病,哪还有资金成立基金,即便是有,我们也不敢率先出这个风头。出这个风头,就把兄弟乡镇弄被动了,那还不被兄弟乡镇的同志骂死咱。官场上的事情,你又不是不晓得。

但是,我调查了,咱乡上光超标车就有好几辆呢,随便卖掉一辆,够全校贫困生的所有学费了。

孙校长,这就是您的观念问题了,现在是市场经济,都在招商引资呢,哪个乡镇没有几辆像样的车,这叫硬环境啊,对上级和客商迎来送往,总不能用破吉普吧。您也看出来了,各乡的车都超标,但县里并没有把这事情摆在桌面上下硬手,你甭看上面关于整顿车辆的文件像催岳飞回朝的十二道金牌似的,都是给百姓看的,文件和具体的操作不是一会事情。

好,那我就把事情摆到纪检委的桌面上去。说着从兜里拿出了一份举报信,“啪”地压在桌面上,举报信上写的是尖山乡政府车辆超标的情况。

甄建国脸色骤变,说,你……你咋能这样?

实在对不起,今年乡上如果成立不了基金,我就要发挥我这个乡人大代表的职权,把举报信甩到县纪检委的桌面上。我实在没法给我们的学生们交代了。

甄建国突然来了硬的,孙留根,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你别以为你是乡人大代表,就可以张口乱咬人了,你脑子要清醒,你这人大代表的资格,还是乡上给你弄的,如果不是因为人大代表比例中必须有教育系统的份额,我们说啥也不能让你这种忘恩负义之人混进人大代表的队伍里。

孙留根也硬了,甄建国,你脑子也要清醒,你这破乡长还是我们这些代表选的,你敢在我面前张牙舞爪,我就和其他代表联名,通过县人大,按法律程序把你罢免了,告诉你,我有这个权力。

甄建国:……

甄建国没想到这个平时见了乡干部唯唯诺诺的孙留根会硬到这种程度,就像冻僵的蛇与到春风突然就舒展开来了,而且一舒展开来就昂起脖子,瞅准攻击对象吐信子。

甄建国突然有些软,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尖山一带德高望重的最大的知识分子,是宪法赋予某种权力的人大代表,是一个个性近乎偏执的中学校长。自己当副乡长、乡长这么多年,每天走村串户,潜意识里其实早就把孙留根这种人的能量忽略了,今天孙留根这么一亮相,他才认认真真琢磨权力这个东西真有些幽默。

只能软了。乡长有些坐不住,从沙发上欠起身子,给孙留根递上香烟,砌了茶水,喟然长叹一声,孙校长,我这当乡长的,当得好苦哇。

其实乡领导的苦处,孙留根不是不清楚,这几年和乡上打交道,啥世事都看出来了,乡领导在老百姓那里背了那么多的黑锅,能全部怪乡干部吗?譬如上面紧锣密鼓地给乡上压经济指标,这等于逼着乡上造假了;有些村连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抢劫偷盗成风,还非得评什么星级文明户,最让农民痛心疾首的是报纸上天天在呼吁关注“三农”问题,喊着吵着要减轻农民负担,事实上是越减越多……乡干部也多是农民出身。农民的泪水流在脸上,乡干部的泪水咽在肚里。

孙留根说,反正,你的苦处是你的苦处,而我的苦处,事关全乡教育事业大局,基金的事,你成立也好,不成立也罢,反正纪检委我是去定了。

甄建国的眼圈突然就红了,说,孙校长,你也明白,如今的事情一摆上桌面,就正儿八经起来了,没有任何后路。你的心情我十分理解,我甄建国也是农民的儿子,我也不是不晓得我们的学生娃的情况,但这事情不是我甄建国能解决了的。你告去吧!肯定能告赢,让组织部门把我撤了得了,大不了,我回家务农。说真的,这个破乡长,我早就不想干了。

孙留根没想到平时在老百姓面前像头公牛似的乡长,心理也是如此的脆弱,而且这种脆弱不是因为舍不得头上的乌纱帽,而是因为对现实的无奈、困惑和迷茫。孙留根的心像灌了铅块似的有些沉,他突然觉得手头这份举报信的分量实在太轻,甚至没有什么意义,告倒甄建国,来个王建国、张建国、赵建国,事情难道能解决得了?

孙留根的眼圈也红了,说,甄乡长,我们农村学生娃的命,咋就这么苦哇!

甄建国说,何止农村学生娃的命苦,如今城市学生娃的命也甜不到哪里去,我看了一份内参,近年各省市的公安端了一些洗浴中心、发廊和夜总会,里面卖淫的小姐有相当一部分是大中专院校的学生,这些女学生大都父母下岗,属于弱势群体,没有任何经济来源,靠啥交纳高昂的学费?只能开发自身资源了。

啥资源?

你这么大学问,怎么连这个都听不出来,除了身体,还有啥嘛。

孙留根:……

说句掏心窝的话,话丑理端,听说你女儿在县里打工,咱山里女娃在城里无依无靠,你千万马虎不得,马虎不得啊,我的老孙,我的孙校长啊!

孙留根:……

孙留根的心紧缩了一下。最近女儿每回来一次,他总觉得女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变化。女儿懂事,晓得回到山里不能在乡亲面前太花哨。那么这种变化在哪里,他实在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女儿身在城里,有所变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根本没有上心。甄建国的话,使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玉梅,我的娃,我的好女儿!大相信娃,相信玉梅你。

孙留根把举报信伸到了炉子上。目光呆滞,面如死灰。举报信悄无声息地燃烧起来了,火苗迅速地覆盖了孙留根的手,他也没把手抽回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糊焦味,那是满手背的杂毛化为灰烬的味道。

甄建国抓住孙留根滚烫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还想写个东西,是给教育局的。孙留根像是喃喃自语。

甄建国迷惑不解。

是辞职报告。孙留根说。

甄建国激动地说,不行啊孙校长,尖山中学靠你撑着,换了其他人,学校就散架了。你可千万不能撂摊子,尖山需要你,尖山的学生需要你,尖山的父老乡亲需要你。说句高调子的话,农村的教育事业需要你,科教兴乡需要你,广大农民群众致富奔小康需要你啊!咱,受党的教育和培养可不是一年两年了,咱得有起码的思想觉悟!

孙留根怔住了,他恍惚觉得乡长的口气有些怪,就说,甄乡长,你是在故意戏弄我,还是教育我啊。

甄建国说,不是我教育你,是你今天镇住了我。真的!我们的干部如果都像您对待学生那样为老百姓着想,这个社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矛盾和不公了。

孙留根苦笑一声,今天,我等于白来了。

甄建国说,没白来。我想好了,尖山那个狗日的村长刘全富为了给儿媳妇苟鲜鲜弄个计划生育专干,到我这里跑了九趟了。前几天乡党委刚刚个别通了气,准备让苟鲜鲜当半脱产的专干。好在还没上党委会,我现在不想把指标给苟鲜鲜了。

孙留根说,哪给谁?

甄建国说,给你女儿。让你女儿回来吧!到乡上来工作。你女儿退学的事情,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你是挥泪斩马谡呢。你就这一个亲骨肉,回来,回来好!招个上门女婿,把家撑起来。

孙留根当场就愣住了,掏出烟锅,吸了足有三大口,说,甄乡长,我女儿工作的事情固然重要,能在您这里谋点差事当然是烧高香了,但我今天可不是为女儿的事情来的。一口烟喷出来,整个屋子都云遮雾罩。

甄建国说,这个我清楚,你是为了尖山中学的学生娃来的。要不是你感动了我,这个指标我还真有点舍不得给你,你晓得不?就这一个指标,除了尖山外,光上磨村、张家窑、刘家坪、马家大庄、吴坡梁就有十多个初中生在那里候着呢,还有高中文化的,而且都是托村委会的头儿给乡上说的情。

孙留根说,那你给刘全富父子咋交代?

甄建国说,这个你放心,现如今的事情说圆就圆,说扁就扁,看咋样个说法。进乡政府就得按党的干部政策办事。择优录用嘛!拿出这个,他刘全富父子还有啥说的。

孙留根是甄建国喊来司机送回家的。

盘山公路七拐八拐,拐得孙留根心里翻江倒海,头大得像要爆裂了。女儿的事情倒是有着落了,还算不虚此行,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但是,刘甜叶怎么办?他可是给刘甜叶许了诺的。

孙留根吐了。

10

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马上就痛。孙留根决定趁早把争取基金失利的事情给刘甜叶解释一下。如果等刘甜叶考上中专再解释,对刘甜叶的打击就更大了,那种打击有可能就是致命的。他两次把刘甜叶叫到校长办公室,张了几次口,话倒是说了不少,但话题却始终绕不到基金的事情上来,只好说了些时间紧迫形势逼人要好好努力勤奋学习争取考上中专之类的鼓励话。

全是废话。

刘甜叶感动地点着头,说,请校长放心,我一定能考上的。最近的测验考试,我又拿了个第一,比第二名丘苹果高出二十分呢。

孙留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拍拍刘甜叶的肩膀,说,好好好,有你这份自信,我当校长的,就知足了。

孙留根决定请班主任赵五常出面给刘甜叶谈,一想实在不妥。和刘甜叶谈话简直是折阳寿的事情,自己都年过半百的棺材瓤子了,折阳寿就折阳寿,绝对不能再折磨赵五常了。

于是第三次把刘甜叶叫到了办公室。

甜叶,有件事我实在张不了口。孙留根把刘甜叶叫成甜叶,取掉了姓。平时他叫女儿是这么叫的。

刘甜叶微微一怔,说,啥事嘛,校长。

孙留根,我对不住你,甜叶。

还未等刘甜叶反应过来,孙留根猛一闭眼,紧接着说,基金的事情,又黄了。孙留根的语调像是得了严重的哮喘,气喘吁吁,结结巴巴,甜叶……甜叶……你……早点回家吧!中专……别考了……早回家……帮你大帮你妈去地里薅草,今年天旱,小麦的收成,还靠你呢。

啊!刘甜叶一屁股就瘫在了地上。泪如泉涌。

孙留根赶紧抢步上前,却怎么也扶不起来。刘甜叶软成了一堆稀泥,像是天塌了地陷了,日子没过了。泪水刹那间湮湿了衣裤,嗓子眼里“哇呜哇呜”地哽咽,却哭出大声来。

孙留根也一屁股软到了地上,像只喝了灭鼠药的老猫。

刘甜叶见状,支撑起身子,回头扶孙留根。

此时的孙留根全然没了堂堂一校之长的威严和自尊,一歪身子,把头倚在凳子上哽咽。浑浊的鼻涕吊了二尺半,像两截颤悠悠的软粉条。

刘甜叶反而有些吓着了。刘甜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劲,她倔强地站起身子,而且把孙留根连抱带扶到了破沙发上,说,校长,您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报不了,下辈子报。但是,我不想现在回家,我想把这学期上完,而且要参加中专考试。

孙留根注视着刘甜叶。

刘甜叶说,我如果现在回家,赵老师会伤心的,作为班主任,他为了我考中专,付出了很多很多,我不能再让他伤心。因此,基金的事情,请您一定保密,别让任何人晓得,更别让赵老师晓得。

孙留根的嘴角翕动着,剧烈地翕动着,拉扯着一脸的老皮。

刘甜叶继续说,我一定能考上中专的,但我可以不去报到,我要拿着中专录取通知书回家,我要把录取通知书在我家的祖坟上烧成灰,我要让祖宗晓得,我刘甜叶是有出息的,我没给他们丢脸。我之所以上不了中专,因为我是农民的女儿,贫困农民的女儿。

孙留根:……

刘甜叶说,真的,别让赵老师晓得,行吗?

孙留根早已泣不成声。

11

又一届初三补习班就要毕业了。往年,每放飞一届学生,赵五常心里就像秋日里红透了的高粱一样盈实,觉出了作为一名乡村教师的自豪和骄傲。而这次,他感到了难以言说的困惑。赵五常终于鼓足勇气对校长说,校长,最近有句话,我在舌头底下压了几个星期了,说不出来。

有啥说不出来的,咱又不是外人。

我不想在尖山干了。

孙留根惊得张大了嘴,仿佛一口吞进去了一个乒乓球,真的?

没假。

孙留根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都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了。说着抬起头,目视被烟熏火燎成的灰呼呼的土墙。他在搜寻赵五常的大写的那两个字,却意外地发现那地方早已是一片空白,是那种曾经遮住了烟火和岁月侵袭的灰白。孙留根脸上的表情复杂地有些痉挛,说,你把你大给你写的字取下来了?

赵五常苦苦地笑了,他并没有接过这个话题,继续表明自己的去向,我想调到我们那边的镇政府。

真的?

真的。

孙留根其实啥都明白了。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上来,他觉得此时此刻面对赵五常,不仅话不好说,连喘气都需要勇气了。多年来,赵五常的婚姻问题,像蜘蛛网上的一根柔软、纤弱的细丝,一直在孙留根心里紧紧地绷着,绷得很悬乎很脆弱很无助,绷得他呼吸困难心头发紧。前不久,他听说后梁那边好不容易来了个新的女民办教师,他翻山越岭去了一趟,才知早被乡税务所的小毕追上了,听说小毕光每个月的补助就相当于一个具有中级职称教师的月工资。

孙留根足足吸了一锅烟,沉了足有一刻钟,像是下了死决心似的说:赵老师,还是找一个学生吧。

学生?

学生。

真是学生?

真的。

校长,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赵老师,事到如今,我啥也不说了,真的啥也不说了。让刘甜叶给你当老婆吧。她聪明能干,将来在镇上可以干点啥。其实说这话的前提首先应该交代一下基金的事情,但孙留根怕赵五常接受不了,基金两个字在舌根下弹不出来。

赵五常,你是说,让我找学生,而且找的是刘甜叶?

孙留根说,对,对对。她心里本身就有你,你是知道的。

赵五常哭笑不得地说,校长,都到这份上了,你还开玩笑。

没开玩笑,一点也没。

刘甜叶的前途远大,你又不是不晓得。

但是,尖山离不开你……我们把最好的学生给你当媳妇,你……能不能……留下。

孙留根鼻涕和眼泪同时下来了。

赵五常的脸变得像死过一回。

赵五常沉默了半晌,才有气无力地说,那……就挑一个学习最差的,考学连一点指望都没有的,以不耽搁人家的前途为原则。

赵五常脑子里把班上的差等生排了个队,心想就挑倒数第一名吧。但是倒数第一名是个男生。那就倒数第二吧,倒数第二幸好是个女生,这是个最让他头痛的女生,但他实在不忍心往倒数第二之前考虑,就毫不犹豫地说,那,就刘晓庆吧。

刘晓庆这个名字,不仅尖山人晓得,全县乃至全国人都晓得。刘晓庆是一位很漂亮的电影明星。当然赵五常说的刘晓庆不是电影明星刘晓庆,赵五常这辈子从没想过和电影明星刘晓庆在感情上有啥缘分。赵五常说的刘晓庆是他班上的一位女生,这位刘晓庆同学学习差,纪律差,劳动差,卫生差,用学生评价她的话就是长得像个烂萝卜,而且满脸麻子,同学取了个外号叫麻脸女侠。刘晓庆同学之所以叫刘晓庆,据说是二十年前的夜晚接生婆往出来捣鼓刘晓庆时,村里麦场上正好放电影《小花》,刘晓庆大看了后,觉得这么漂亮的女人真是没见过,名字也喜庆,好在自家也姓刘,就把刘晓庆这个名字顺茬给女儿移过来了,盼望着闺女能长好看点,结果女儿长成了反角演员葛存壮。

孙留根大吃一惊,说,刘晓庆?不行!绝对不行!那不把你坑了。刘晓庆同学各方面都不行,你这是爱情扶贫啊。要找就找一个能干的,将来能找份体面工作的。

赵五常坚持说,就刘晓庆同学吧。

孙留根生气了,说,还陈冲、巩丽呢,拉倒吧你!依我看,就刘甜叶吧。事已至此,孙留根觉得该到摊牌的时候了,就长叹一口气,唉!从乡上没争取来贫困学生基金。

赵五常果然惊讶地有些不知所措,脸色蜡黄地像死去还没活过来,表情定格成了泥塑样儿,好长时间才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像是被阎王跟前的小鬼遣返回来了,脸上仍然显现着浓重的阴郁和凝滞,嘴皮翻了一下说,基金,没争取来?

没。

没,我也不能趁火打劫啊。

基金尽管没争取来,但是促成了一件好事。

啥事?

乡上今年要招一个半脱产的计划生育专干,我考虑到刘甜叶各方面都很优秀,就推荐了她,乡上也答应了。你娶了她,就是正儿八经的双职工了。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这话等于再次出卖了自己的女儿孙玉梅。

等于第二次挥泪斩马谡。

话说到这里,孙留根觉得身子有些发飘,整个身子仅剩下了一个站立着的干瘪的皮囊,里面的骨肉血水熔化成液体蒸发了,仿佛是从头顶蒸发的,头已经晕得天旋地转。女儿,自己的心头肉,还要被斩几次啊!

赵五常:……您容我再考虑一下,这事情来得太快,太突然了。

这有啥考虑的,天上掉腊肉的好事呢,我提前祝贺你。孙留根在脸上弄出了夸张的笑容,还嗬嗬嗬地笑了。笑得很爽朗的样子。

赵五常:……没想到,最终,还是找了自己的学生。

到时候,我亲自主持你们的婚礼,全体教职员工全部参加。孙留根带着嗔怪和责备的口气说,你大的那幅书法作品,你撂在了哪里?孙留根把那幅字说成了书法作品。

赵五常从打点好的箱子里面把那幅字取出来了。

孙留根说,来,给我当个下手,我亲自把它挂在原来的位置上。

赵五常说,您那么大年纪了,还是我来吧。

孙留根说,不,坚决不!我来。说着扯过凳子,颤巍巍地把自己的瘦身子挪上去。

赵五常全神贯注地把扶着凳子。孙留根的动作很仔细,很小心,很谨慎。终于挂好了。挂得很端正,很到位,与留在墙上的灰白底子严丝合缝。凳子其实很结实,很稳,但孙留根却从凳子上扑通一声栽了下来,脸上的老皮也擦破了。

12

盒子!孙留根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小盒子,是一盒安全套。孙留根是在女儿孙玉梅的小包里发现的。他是第一次偷看女儿的私物。女儿回来一次很不容易,得坐几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但女儿差不多每周都要回来,回来就到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或者给他缝缝补补。孙留根晓得女儿放不下的就是他这个大。每次女儿从城里回来,总是把那个小包掖进她的抽屉里。甄乡长那天的一席话,鬼使神差似的使他的探究欲望越来越强烈,成为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一块阴影。那天女儿一下地,他就舍下老脸拉开了抽屉……

甄乡长的话,果然应验了。关好抽屉,孙留根眼前一阵发黑,是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赶紧把身子挪到椅子上坐了,他庆幸没有跌倒。跌倒,就有可能再也起不来了。但是孙留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并没有冒火,也许是胸口早就没有可燃物了。他突然泪水倾盆,倾盆的泪水浇灌着他干涸的胸口。

女儿从地里回来了,说,大,你眼圈咋这么红,像哭过似的。

孙留根说,是……是……是哭过。

女儿惊问,咋了?

孙留根说,大……大是高兴地哭呢。

有啥好事啊?至于让您激动成这样。

孙留根说,玉梅,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啥好消息?

赵五常老师就要结婚了。找的媳妇你晓得是谁吗?是你第一年上初三时的同学刘甜叶。

女儿略为迟疑了一下,说,好!

孙留根听得出女儿说得很勉强。女儿忌讳男光棍和女学生的话题。但是女儿马上又补充了几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孙留根晓得女儿意识到了什么,强装笑颜宽他的心。她根本就没有问问一贯坚决反对老师找学生当老婆的大,为啥突然转了向,支持起赵五常和刘甜叶来。

女儿不但没问,而且主动提出,大,到时候,我给甜叶妹妹当伴娘吧!

孙留根说,……行,好,当完伴娘,我娃不要到城里干了,回来!我这辈子哪怕倾家荡产,也要给我娃找一份工作……我……我只有你一个女儿,大要对得住你。

女儿显然对这句话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说,大,我懂你的意思,我一定回来,我自己给您找一个上门的姑爷,但是,我想挣些钱后再回来。

孙留根说,大不是这个意思,大没有这么自私,大的意思是……打工不是长久之计,人的一生,长着呢。这几年,大只顾了学校这摊子活,对娃上心不够,你回来后,大即便拼了老命,也要多给娃上心……

女儿却故意引开了话题,说,大,赵老师和甜叶的关系现在进展到啥地步了。

孙留根说,我已经给刘甜叶同学挑明了,估计现在两人正在接触呢。

孙留根说得没错,赵五常和刘甜叶正在接触着呢。

赵五常那天走进教室的时候,心里莫可名状地有些紧张,说不上是沉重、别扭还是亢奋。他努力强迫自己从容起来,尽量保持平时的心态,但越是努力,越是不自在,脸上像喝过酒似的有点烧。毫不夸张地说,刘甜叶那眉眼、那顾盼、那神态、那韵致、那气质才像电影明星刘晓庆。这个发现使他有点紧张,甚至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明显有些失态了,这节课实在没法讲了,就让同学们仔细阅读课文,自己踱到教室后面,检查后墙上“学习园地”中的学生作文。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而这节课感觉上足有四百五十分钟。

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转身蹬上讲台,面向大家,郑重地说,同学们,我们现在上课!

赵五常把下课说成了上课。

哗……

学生们的哄笑声像泄洪似的。只有刘甜叶没笑,以学生干部特有的职业目光,责备地环视着前后左右。

赵五常愣了一下,脸唰地红到了耳根。但他无论如何也得让自己体面地下台,就开了个玩笑,说,主要是同学们贴在‘学习园地’上的作文进步很快,我读得进入了状态,有些入迷,所以失了口。——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起立。班长发出了口令。同学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七长八短像旷野中的高粱。

后来刘甜叶就成了赵五常宿舍的常客,有人看见刘甜叶手里经常拿着一本《农村计划生育工作手册》,在赵五常宿舍出出进进。宿舍里的情况正在发生着变化,有次赵五常摸了刘甜叶的手,刘甜叶低着头不说话,脸上灿若桃花。赵五常又拥抱了她,刘甜叶颤颤地说,老师!

赵五常说,别叫我老师叫我赵五常。

刘甜叶说,我不好意思叫。

赵五常说,你叫!你不叫,我脸上下不来。

刘甜叶就叫,五常。接着又叫了一个字,常。

赵五常激动地把刘甜叶拥入怀里,喃喃地说,甜叶,我的甜叶!

至此,尖山中学的最后一份婚姻产生了。按照校长孙留根的说法,婚礼将由校委会组织,他亲自主持,要举办得像模像样。结婚仪式就定在尖山中学,专门腾出一间教室,宴席由食堂负责,不仅全体教职员工都得参加,而且还请乡上领导和派出所的同志们也参加。学校还准备到城里租一辆大轿子车,把新郎官的父老乡亲都接过来。这当然是好事情。

结婚那天,伴娘并不是孙玉梅。孙留根最终没有让自己的女儿当伴娘。

婚礼宴席上,有个女人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教室,一会儿食堂。是苟鲜鲜。苟鲜鲜今天始终是笑着的,笑容很灿烂。但明眼人不难察觉,苟鲜鲜的眼睛有些红肿,至少昨晚上曾经哭过。只是校园内老槐树上的花喜鹊,在枝条上跳来闪去很热闹,叽叽喳喳,喳喳叽叽,说不上是天真还是兴奋。

(原载《天津文学》2005年第4期,转载《中篇小说选刊》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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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凭什么渣女靠着重生能将好人踩在脚下?凭什么白莲花毁掉别人而自己幸福一生?凭什么穿越女就能霸占掉原主的一切,广开后宫?凭什么原本并无错处的人,就要忍受不公正的待遇,失去一切,孤独终生,惨死异乡,最后死不瞑目?因此当应鸾的穿越开始的时候,一切就开始变得和之前不一样。我要护着的人,就算你开了挂,就算我只是个炮灰,你也休想伤到他分毫,更何况,有剧本的又不止你一个。又何况,每个世界,总有人在等着她。等着应鸾去找他,然后,把所有的爱都给她。所以这大概是一个边斗渣女边谈恋爱的爽文,快穿,女主性格直爽,男主风格多变,1v1,图个愉快,请勿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