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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7

雷知县的千金小姐定亲太原阳曲县,为嫁女之喜他写了四喜班一台戏。

戏在县衙后院唱,那儿搭起了台子。

“两盏灯”先行一步去踩台,从衙门口路过,见围了许多人在看什么,八字衙门前,是接圣谕、讲圣谕、唱圣谕的地方,总不成是圣上还要为雷知县嫁女下什么最高指示?不过,不管皇上说什么,说是一番热闹一番风景,当初来成曾经为此出足了风头。那会儿,他还是个孩子,县衙偶然选他唱圣谕,他记性好,嗓子好,从榆次唱到府上,最后还唱到京城,他也不知道那么宽大那么排场的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物儿,也不知道害怕,让唱,他拔了嗓子就是个唱,唱得那些人笑眯眯的,赏了一个小金元宝。后来听说那是些王公大臣。

今儿八字衙门前不像接圣谕,唱圣谕,没有官儿没有差人,都是平头百姓。“两盏灯”挤进去看到一张大告示占了醒目位置,一定写得有趣,人们你也来,他也来,指点着那张纸。白麻纸上墨黑字,有的写得方正,有的写得潦草。

问别人,却说:“这上面是新写的戏词儿,你们唱戏的都得会唱。可不,都得学。”

“你给念念。”

那人笑笑,说:“本月初六日,县衙唱大戏,千金出闺阁,合县有同喜,告知诸邑人,不得来送礼。”

“两盏灯”心说,知县嫁女,禁止送礼,还要出告示?这明白是告人们送礼呀。

这榜出得好,一榜出示,礼房先生忙得不可开交。

“这词是春秋笔法。不好,不如旁边加的判词好,——你不认识他?这是大角儿,‘两盏灯’,他记词一绝,过耳不忘。你给角儿念念。”

一榜是举人,两榜为进士,

明令要勒索,还说是廉义,

全县送彩礼,究竟谁生女?

不信问其母,唱的什么戏?

“你听听,这段更好。”

诸人送彩礼,都送岳父家,

县宰只一女,配与哪一家,

你要樱桃口,他取小金莲,

一人分一件,不公要打架,

共同要一件,哪个先开花?

来成果然都记下了。他边走边琢磨,前边那一段不大懂,后边这个越想越歪,损人。看来,这儿贴着的不是圣谕,是草民百姓的话,百姓的话也能站在衙门口,这倒也是一桩稀罕事。

不过,台上要彩的好词儿往往在这些怪词儿里。他想请教一下否否居士,也许这些词儿里真有戏台上能用的。他最宾服的就是这个新请来的戏文先生。

戏台是太谷棚铺的活儿,垂花柱、三重檐、歇山顶,而且连挑角檐、拱斗、五脊六兽、瓦楞瓦沟,都做得停停当当,比真戏台倒多了几分喜庆气。

否否居士没到戏班,不过给他留下一句话,是四福晋的小丫鬟小音子偷偷告诉他的,说否否居士让他辞了这出戏,并且留下三十两银子,让转交他。你听我的,没错,到时候告你原因。

“两盏灯”与否否居士有一种说不清的缘分,人对缘分,马对毛色。他与否否对劲是从汪家楼院的戏台子上开始的。

那儿雕刻的演戏图上有几个字“秦妙更晋”,别人讲不出含意。否否居士说,这图刻的是云生班。

他来成听说过这个大买卖人家撑起的云生班,那早啦,学艺的娃娃都是从陕西买回来的,所以有‘秦妙更晋’四个字。听了否否先生讲山陕梆子的相通渊源。他说,我也是不到十岁饿着肚子立了生死文约在陕西永庆班学的戏,也能应在那句词儿上。

看来是应了,四达堂的戏台用这四个字等着他。尤其那个妙字,他怎么看也是少女,少女不就是小旦?小旦不就是他来成?因此他觉得否否一支笔助他天成。

那戏台上的旦角一个妙字说尽,而今儿戏台上也有个关于旦角的匾,叫“凤鸣于斯”。否否先生说那个词是专门瞄他唱小旦的,让他避一避的好。他不怀疑否否的学问,可他不能避。

他不是闹票儿,他是角儿,角儿不唱戏怎么能红?否否说别的他可以听,要他辞戏这可作难。而且拿的那三十两银子给他,这更有点小看他,他,名角儿“两盏灯”,岂肯为区区三十两银子让出台口?

雷知县点的戏是他的《打瓜》。他的《打瓜》琢磨了新戏文,玩意儿多,戏文也足,正好露一手。

县衙这场戏不同野场子里的戏,看戏的大多是官吏书办识文字的人、懂戏的戏迷和商号字号票号的太太小姐们。行家多,混混儿们少,这就像太谷巴人堂的冬镖会,都是亮本事赛能耐的场合。这种场合,看戏的往细处品,唱戏的往深处行走,若在这种场合得到赞许,那就意味着这一行里认了。

他不能舍弃这个机会。为了唱红这出《打瓜》,也不能推却。

还有一个重要的缘由,这台戏是四达堂送的,其实也就是四福晋送的,他是四福晋的人,谁能后退他来成也不能后退。

四喜班住在汪家楼院的园子里,每个角儿都有自己走顺腿的屋子,“翎翎生”去三姨太那边多,二姨太暗中关照着那个哑了音的“十四红”。他来成常去四福晋的“雪霁”。这是大家心领没人明说的事,可其中人都认真当回事。

所以,尽管他也讨厌雷知县,怕见那个阴阳怪气,可他还是不能听否否的。还是要上戏。

四福晋打发小音子请他过去。

“这是四福晋送的戏,我得下点力呢。”话这样说中听些。来成第一次在四喜班亮相,就弄了个出其不意满堂彩,奠定了他一年来越唱越有兴味、越唱越聪明的底气。

“单是请打板的甲成子就花了三十两呢,这银子我给出。我已经让人给你送过去了,见到了没有?”

“两盏灯”吓了一跳,四福晋怎么知道得这样详细?为了上这出戏,他特意花大价钱请甲成打板,甲成虽年轻,却得了真传,手上又有灵气,板鼓精到而有神采,活泼而不乱方寸,是好角儿的应手帮衬。是的,昨儿他拿出三十两纹银垫班费,让跟包的送去,求个珠联璧合。

此时一说,他又觉了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儿。否否先生送来的也是三十两。四福晋送的却没见,别人收了?偏偏也是三十两?

四福晋随手指着戏楼上的匾问:“来成,你看看,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巍峨的戏台前檐上,悬挂了一块彩匾,这一定就是否否先生说的那块“凤鸣于斯”,他自己不能认这个麻烦。

“这块匾是说为闺女出嫁之意唱戏吧?”

他想如果四福晋把它讲解圆了,那自己就找到了一个说法。

“还有,这是知县夫人出面请客,请来的客人以太太们为主,还要对太太们的贺礼表示恭颂。另外,知县老爷点的都是旦角儿戏,他这是将你们比凤凰呢。”

“两盏灯”又多看了那块匾一眼,雷知县那张脸就是这块匾,眼里色迷迷的,伸出的那只手,冰凉如死人,摸住人不放,摸得他头皮胀。

今天散了夜戏,肯定请他吃饭,吃饭桌上,那只冰凉的手肯定又要摸着他讲这块匾,絮絮讲半天。

这个知县大老爷把他当真女人了。

8

雷知县嫁女唱的这台戏,本来是拉官戏,老东家索性明确地送了知县,省得角儿们为难。祁掌柜在中间看得明白,而且他专门候着,今天是开场戏,四福晋一准儿来看。她要这份体面,她与老东家不同,不惧怕与官府交往。祁掌柜已经提前让人把杭州定制的那身行头取来,等四福晋带了去送角儿。

开春时,四福晋问祁掌柜,苏州那边的货进得如何?

照着东家与掌柜的习惯,东家不会这么细地过问掌柜的经营,祁掌柜认定四福晋打听这种事不只是随口一说,后面当有别的文章。

“夫人,彩霞蔚苏州的分号非常得力,四喜班的行头就是他们给订制的。夫人如果有……有……有什么好样法想做,我……我……我马上……给他们捎信订做。”

“我看着上次行头做得好,想让他们再做一套小旦的,比上次更精致些。”

不用说,这个小旦指的是“两盏灯”,那个角儿同他一起成了四福晋的心腹。他看得出,四福晋是一手要把“两盏灯”扶到红得发紫!

四福晋要赏他一套行头!祁掌柜上心地办了这件事,办得比生意上的事还上心,这套行头,准定在府十县没人比得了。

汪家楼院的轿车从街面上路过,祁掌柜在屋里都听得出。

四福晋的轿车套的是美国骡,脖子里的串铃,响起来就是这种明亮的脆法儿。

他没猜错。轿车换了豆青色盘花亮纱帷子,宝瓶形窗口上支起小凉篷,流苏穗子飘飘洒洒。

四福晋下车,祁掌柜眼前一亮。她穿洋红缎旗袍,罩了件乳色小坎肩。要说,别人也穿坎肩,只是她的色儿淡些,尺寸小些,花儿淡些,就显得出众。

四福晋在街面上一走,人们不约而同地注视过来。她挺胸昂首,脚步洒洒脱脱,你会觉得这街道窄小了,容不下她的大方气势。

祁掌柜下意识地往四福晋紧裹着的腰身扫去。

老东家望子心切,哪一房姨太太生子,哪一房先扶正,这风早就放出来了。四福晋要能扶正,是汪家福分,这是个明白人、厉害人、主事人。就凭这几步走,你也不难看出,这是个心气高有决断的女人,四达堂急需这么个人主事。

眼下,四福晋没扶正却也拿事,她刚进汪家门就古古怪怪叫了个福晋,他后来明白,那是四达堂的福晋,福晋是什么?夫人,满人进中原学说汉话将夫人说成了福晋,这是二喃子话,汉人反当成时新话,可那是在北京,她在山西说这个词,让聂店楼院的人们跟着喃喃,无非要含糊其辞,认她做主拿事的身份。

她进门后第一天,就审时度势地采纳了他开设票号的建议。那拿事的果敢,就如同她新婚酒宴时踏破四达堂平淡日子的走手,落落大方,毫不踟蹰,比老东家要有劲节得多。

“夫人,您来看戏动身这早啊。还不放心协同庆票号的事?”

祁掌柜确有心机,深知她惦念什么。

她此行最急于处置票号的事,不过,因为二姨太涉嫌其中,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显得太关注票号。进城后还是先到县衙后院应付一下。

“有祁掌柜给精心照看着,放心着呢,我们这一趟来,歇歇心心看四喜班的红火大戏。”

“夫人说的,四喜班虽然是给您大喜时撑起的班子,可它不止是唱个红火,还是一块活招牌。”他知道在四福晋眼里,四喜班绝不仅仅是闹红火,她和老东家的眼道不一样。“四喜班一唱红,人们都晓得是聂店四达堂撑的班子,这么大气势,四达堂的名声就更大了。做生意,谁不瞅着底子厚实的字号?要不,协同庆票号起首就能这么大顺?简直是日进斗金,听说刚刚做了一笔六万两的生意。”

祁掌柜懂,四福晋虽然嘴上那样说,其实她特别在意刚起步的票号。

票号的成功运行,也是他与四福晋为四达堂立的又一大功。他从北口回来给老东家提的第一条建议就是自己要有票号。

看这势头,票号还将有大发展。

“祁掌柜,你去票号里提十万两银票,老东家有用项。”

等无关闲散人离开,她吩咐祁掌柜办这件要紧事。

从票号内部听说了巨兴源贪污赈灾款的事项,她气愤至极,决心把这个脓角子捅破,可同时,她从数量上联想到二姨太的那笔款项。方家这十万两银子放在协同庆,协同庆也难免跟着受牵扯,那动作起来投鼠忌器。

她得先把二姨太与四达堂的手脚洗净。

祁掌柜清底,老东家的本金里有十万两写着二姨太娘家的名字,这十万两是不是那儿的根要动?

“对,就是要从账上撤了本金。”

“夫人,话该怎么说才妥当?”

“你去和陈平远总经理商量。对外面的人当然不能说是撤本金,免得影响票号名声。”

二姨太不是贪财之人,这件贪污案是她娘家人的事。听说,二姨太一向不经管生意上的事,那次插这一杠子,也许是与她章昭著赌气。可这一下,就带来了麻烦。

章昭著稍歇后,在前后院走了一遭。

彩霞蔚后院里,河南鲁山的曲绸到货了,力工们正另行打包,伙计们往新打的包上贴彩霞蔚的标识。

听到夫人来,那些打包的停下活儿不知所措地看着,而彩霞蔚的伙计们赶紧转身向四福晋行礼。

这时,祁掌柜从票号回来了。

“祁掌柜,这次谁去随骆驼帮走蒙古?”

章昭著装作没看出那个一身清秀的曲家少爷。少爷就是学生意也是少爷的样,这还看得出。

“当家的,是我,曲世琪。”

曲家少爷一脸的机灵,只是汗毛还没退净,二姨太曾有意要让曲少来彩霞蔚当掌柜的,这是她举荐祁以后才知道的。看来,作业还是更信任她看中的人。

她朝曲少点点头:

“曲少,你要吃苦了,从张家口到恰克图三千里茶路,除了流沙就是豺狼、风暴……”

她怎么知道的?有这么句话,出外的人心里暖和。祁掌柜看章昭著一眼,诧异她的细心。

“不怕,那茶路还不都是咱山西商人蹚出来的?”

祁掌柜对曲少的应答很赞赏。这次走北路的人选本来是他定的,人也是他让叫来的,可他更愿这话让曲少自己说出。四达堂的人知道,曲少差点来这儿当了掌柜,他若当了,祁思民就没戏了。可他不是报复,他与曲少没过节,曲少既然要成材,就不能免了辛苦。

“祁掌柜,听说你就走过的。”

“我没走过怎么会……会……会当上这彩霞蔚的掌柜。我知道那儿的凶险,那一年,我……我……我亲眼看见一个做生意的主顾,进了那条路再没出来。死在老毛子境地,盐菜一样渍了,骡驮子驮回来的。你们不知道,老毛子叫山西……西……西商人也叫盐菜。尸首是回来了,可谁也不知道他是哪儿人。家里还有什么人。”

听得出他不是吓唬曲家少爷,也不是在谁面前表功劳。那是真的,一说起这话题,他就忍不住。这都是经过八十一难的人,连她都能想象得出,燥热的日头,燥热的风,火焰似的山石,滚烫的沙砾,只有一步一步踩在沙子里沉闷的吱吱声,和骆驼脖子下叮叮当当响的大铃铛。铃铛像桶的声音,那桶倒挂着,一滴水都盛不住。

祁掌柜感谢四福晋的提携,使他免于再在那苦路上奔涉,那条路上常常连水的影子也没有,大日头蔫蔫的,盯了人不放,能把人骨头里的骨髓都盯走,路旁一堆堆白骨,风来沙沙响,那种声音干透了。他先前想起来的那个人,让他一天不安的那个人,就化作了其中的一堆白骨。

“不过,要做大掌柜,成大……大……大事,就得豁出去,走一走……走……走商路,以后就有……有……有根底了。”

“听说,那又叫戏路!”

他到底是没往那边走过,总是心存浪漫。那戏路可不是戏台上的路,而是要一步步实在去走的生死路、风险路。

“祁掌柜,打听到我阿爸的下落没有?”小音子乌溜溜的眼珠逮住了空。她清楚我问祁掌柜谁走北路的话与她有关系。过大年换新衣服,小音子都要拿出那件红兜肚穿一天,她想认认自己的父亲,这是她唯一的亲人了,这个小苦命人,确实也只能靠商路上的人帮忙操心。

“小音子,你们蒙人叫妮子闺女姑娘叫什么?蒙话怎么说?”

“贝乐,贝乐。”

女大十八变,祁掌柜几乎不敢认这就是钻在木头堆里睡觉的那个小达子。才几天工夫,四福晋已经把她出息成一个机灵的丫鬟。

“乌音贝乐,你教我们那位要走北路的曲世祺几句蒙人话,急来抱抱佛脚;要不,到了蒙古,只能听给事的,那给事如果贼活……活……活的,则挣了咱的钱挣蒙人的钱,两头挣,咱也不明白。学会点儿话就能直接同蒙人打交道。小音子,你教会他,他去库伦,让他再给你从那儿打听你爹的下落,咱们到处打听,如何?”

“祁掌柜,巧用人?去吧,小音子。我这儿暂先不用你管了。”

说祁掌柜巧使人,是拉近关系的语气。其实她何尝看不出,这是祁掌柜替小音子的事操心临时发挥出的小过场。

于是院子里响起率直的女声与男声,反复说着暗语似的话:“呼儿操儿琴,哈特刀,哈拉啊日哈,哈日切……”

“夫人您认识曲少?”

四福晋微笑着摇头,“不认识。不过,我倒挺赞赏山西商人的这种做法,东家的子弟不在自己的字号里做事,免得掌柜的为难,他自己还什么也学不到。你看,曲少要在他们曲家的铺子里,谁敢往北路派他?那他永远也出息不了。”

“事是这样个做法,只是……是……是世祺太灵,未必肯安安稳稳学生意。他来咱这儿,只为不愿待在自己己家,他和他后妈闹不合。”

后一段话四福晋没听出味道,曲世祺的后妈便是二姨太的妹子方之兰。或者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四福晋和别人不同,心里在意的反不多说。当初楼院里盛传四福晋办喜事那天“十四红”倒呛是二姨太请酒喝坏的,有意要搅她兴头。可四福晋没当回事,淡淡一笑说:那是他“十四红”福薄,不干别人事。

祁掌柜那句后妈的话是说给她听的,她偏不做反应。

章昭著不能让任何人觉得自己与二姨太有什么矛盾纷争,尤其在这种时候。

她将要揭出巨兴源作弊的事那是出于公道,绝不是挟私报复。

回到屋里,祁掌柜将提回的银票奉上。

她喝着茶,随口问:

“还有五百两银子?我在门前扫了一眼。那个寻找蔚家后代是什么热闹事?”

这个四福晋是人精,他看着她在门前下车,根本就没停脚步,她什么时候看在眼里的?

“夫人,底稿在这儿,夫人上眼一看就明白。”

昨天因为说到曲少走蒙古的事,他的嘴唇肿肿地起着皮,直到夜晚,眼光还未能从荒凉的大漠中跋涉出来。,那个蔚一庸抹掉了脸上的盐巴,泛起了肉色,他咚咚地喝着水,声音犹如坎儿井的动静。蔚一庸,是的,他在说那个南蛮子,曾给过彩霞蔚五百余两订金,订了五十匹曲绸,已经多少年头了?这笔钱,如今该生多少利?

祁掌柜的双手无意拨拉着算盘珠子,听到的却依然是枯巴巴的干骨头声。

他也是心血来潮,与刘玉庆说这档事,才连带生出这篇启示的。

山西彩霞蔚绸缎庄寻找蔚家后代。蔚一庸江南人者,曾在恰克图与彩霞蔚订货曲绸五十匹,订金已交五百两白银,货到恰克图蔚未来提货,经多方查找,今才知其已死荒漠,蔚老客系我彩霞蔚老主顾,若知其后代下落者,请告本号,以还其订金,以完彩霞蔚以诚待人之崇尚,以全商家以信接物之仁厚。

思路清晰,文字准确,归结有心,看得出这不是祁掌柜一类人能有的功底。

这人也许是西商中能成就大业的材地。

“祁掌柜,这稿谁拟的?看样子像是位儒生。”

“他叫刘玉庆,夫人所说不差。他先是念书要考秀才举人的,家里遭了变故,不能再继续供他念下去,便中途来学了生意,他学生意上心也长心。”

这位玉庆一进店,祁掌柜就看见一种文气在他脸上萦绕,祁掌柜从一开始就待他和其他学徒不同,没用他从做杂役开始往上熬,刘玉庆就没有倒过他的夜壶。

“让他来见见我。”

日光变柔和了,刘玉庆的轮廓更文气了。

“玉庆,你倒说说,你怎么看这件事的?”

“夫人,祁掌柜讲了这件事后,我觉得应当寻找这个蔚家的后代,既然人家没收货,那就该生法退还订金。孔子说,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当家的如此以诚待人以信接物,我们整个店铺就会仁心为质蔚然成风,形成我们的店风,世人信服了我们的风气,我们的生意当蒸蒸日上。”

生意人里中规中矩的人多,按部就班的人多,那是做好伙计的材地,这小年轻眼中稚气尚存,确有远谋有想法,不是平庸之辈,前景比祁思民更为可观。

看得出,夫人挺欣赏这小后生。其实玉庆说的这些意思,他也认为有见地。当时他就让把这张启示抄了好几份,在分号门前贴出去。

“夫人,你听,外面伙计们唱的什么?”

此时,那些打包的伙计们累了,正哼哼着刚教给他们的唱段:

人言为信信义重,

有信重诺商之本,

无信不立人不立,

无信不行商难行,

言而有信行可托,

诚信不欺立脚跟……

“这是什么,听着还不像你们平常唱的那银色歌。嗯,原来这样,好,有意思,这是祁掌柜你编的?”

“我听了玉庆讲的一番道理,就是刚才说的那个讲信守义,让他改成一段顺口溜,小伙计们爱听梆子戏,让他们唱这个,记得牢。”

“祁掌柜,你让唱这段子的想法,还有贴告示的法子,都是个地道大掌柜的做法,咱们如果把这个告示改一改,送到报馆去登,更有效。你知道报纸有多少人看?这件事登了报,一下子就能让彩霞蔚在全国出大名。”

一件奇事在生意行中盛传,当年汪家的油坊从北口运胡麻油回来,货在这边走得快了,油坊便掺了假,东家无意中得知此事,立刻让将那几十篓油封存起来全都灌了牲口,另送回好油来,保住了牌子。那事,说起来这也是汪家发迹的根本之一。

“你们都知道汪家宁肯把掺了假的胡麻油灌了牲口也不让它倒了牌子的事。这在你这周围十县八县也算个有名的事,可我在京城就没听说。它要是登上报去,那可就不是十县八县,那是四海之内皆知晓啊。寻找当年订货人的事也得上报,让更多的人见着彩霞蔚的诚意,让更多的人知道咱的诚信厚道。”

夫人您看是不是这样说——

四福晋刚说完,刘玉庆已将写好的稿子送到她手上。

“借贵报一角,以寻其后代,还其订金,以为心安。若知其后代下落者,请转告,定有谢仪。”

“嗯,祁掌柜真是干才,从你用的人就可看出。”

四福晋处事比别人多看一步。她看到的,不只是刘玉庆的文墨好,更看到谁能使用这种文才。

她在四达堂主事,是天意让四达堂发达。

祁掌柜吩咐小伙计取来三个包袱,亲手递给夫人:

“夫人请过目,这是刚从杭州捎回来的一套小旦行头。”

四福晋逐一打开包袱,与小音子一起欣赏新制的行头。

到此时,他才开始讲说彩霞蔚的情况。

交代四福晋不同于交代老东家。一个要面子,一个里子面子都要。

老东家也到了,轿车在门前一响,祁掌柜迎出门去,却见老东家和四达堂的镖头红脸三并排说说笑笑走来。轿车里不知谁坐着,难道是哪个得宠的姨太太坐着?祁掌柜左腿收一下,右腿也收一下,正思谋先接谁的时候,伙计已经过去撩起轿帘。

老东家与红脸三停住脚步,盯着轿子。

祁掌柜也只得往前赔小心。

从车里出来的是个伙计。这伙计驮子也太大了。老东家搭了把手,他才迈腿,他从车里抱下来个大蓝布包,老东家小心地护着,他双手吃力地紧抱了往院里走,祁掌柜八叉着腿迟疑片刻,高声嘱咐:“快去,把老东家的东西拿进屋里去。”

“不用你们拿,护着就行。”

老东家连连摆手。

这一喊,躺在屋里的章昭著听到了。

她只是躺着,睡不着,她将祁掌柜办回的十万两银票收好,那张薄薄的纸在衣裳里哗哗揉响。她想着十万两银票怎么样交还二姨太,让她还回娘家。这只能让作业经手办,她当初是从作业手里接过银票的,可眼下事还没揭露,不能说透,怎么让他转过这个弯?

作业脸上汗津津的,手拿一卷画,正指挥着小伙计们将大蓝布包搁在地上。当家的从不操正经心,别看带了镖头来,那包里不会是什么正经玩意儿,肯定是些闲品,无关紧要的收藏品。

“老东家红光满面,肯定是得了宝了。”

祁掌柜知道这是他一路走来的缘故,这样说是叫他高兴的话题。老东家是个闲人,却是个非凡人物,一闲对百忙,万不可以怠慢。

他得意地笑笑,不答话,先去洗了一把脸,一尘不染回到这边来。这是在店里,如果在家里的话,他还要沐浴、更衣、焚香?瞧那虔诚相,请回祖宗一般。

“这包袱里是什么宝贝?”

“别急!”

解开包,先露出圆圆一柱鼓鼓努起——,这是什么?不会是什么春宫物品吧,章昭著就觉脸上一热,老东家是痴人,什么事做不出?再往下脱,看出来了,那是一只朝天卷起的长鼻子,象鼻,蒲扇一样的宽展耳朵,是一头铜象,四五尺高,满身铜翠斑驳陆离。

知道也会是这些东西。

祁掌柜也同样知道,可他表现出虔诚的信服。这其中有忠心,也有逢迎。

他是一个太好做事的人。

“祁掌柜,你看看,认识不?”

伙计已经拿了布子细细擦抹着铜象。

他得细看,不是真要认出什么,而是要老东家看到他的仔细相。

“这是庙、庙、庙里的象吧——”

老东家讲的笑话:年轻女人去庙里烧香,和尚色胆包天将女人摁倒在地,拉下裙子要做那种事,女人抵挡不住,说,再这样,我可要喊了,和尚说:你喊吧,反正我这儿没有人,前边是菩萨庙,后边是关帝庙,左边青龙庙,右边白虎庙。女人到底是喊出了声:庙、庙、庙(妙、妙、妙)。

“是妙妙妙,不是庙庙庙里的象……”

他的结巴真用到妙处。这个笑话实实地说出,有四福晋在跟前,不体面。这样一结巴,就让听懂的乐呵,听不懂的不知道破绽。

是他的结巴妙,那破铜烂铁有什么妙?

作业今儿兴趣特别大,活用了那个妙妙妙的笑话。

“今天真不白来,你知道吗,我一出楼院就对太太们说了,觉得紫气南来,没有说错,我进城先去了城隍庙古董棚,该着我得意,先去真是去对了……”

哪次进城要不先去古董棚倒是不寻常了。他一出楼院也许那样说过,那不过是给他去古董棚做铺垫。

之玉的事也得铺垫,先给他一个暗示。

“当家的,今儿准是碰到什么没想到的人……”

“先是一个陕西客,古董棚的老板一见我就凑在耳边说,老东家你今天可来着了,有个陕西客刚留下这么个玩意儿。”

“他们也就是捉你大头吧,榆次人谁不知道,城隍庙五月会上你要不去古董棚,那棚子都撑着不散。”

如果说作业一到古董铺就发痴,今儿还说明他有痴心在自己身上。从那儿回来还给她带了一卷画。

送她的画是元人山水。他记着她喜欢元人字画,他对她很上心。

现在不能扫他的兴,等一阵儿,兴致过了,再说二姨太的事。

祁掌柜摸摸铜象,心想四福晋是不是要独资经营票号,才将二姨太的本金抽出?如果当着人的面不提那十万两银子的事,那就是老东家还不知内情。

“老东家,古董棚的、的货,有几个行家懂?又有几个买得起的,他们盼你、你、你呢!”

“这象还真不一般,瞧瞧,这铜锈的层次,这质地的细腻。”

瞧老东家的手,那是在抚摸四福晋?四福晋的肌肤才真够得上个细腻,那天无意碰了她的手背,好几天自己的手上绵不溜溜的。你守着这样的宝贝,竟然摸什么铜象!

“从头到尾没砂眼,秦铜,秦铜。”

“北京琉璃厂有个振寰阁,那是襄汾人裴振山开的,看青铜是一绝,听说从没走过眼。老东家再让他看看?”

琉璃厂的山西商人多,老东家最熟悉这个裴掌柜。这一说,肯定打在他手背上。

“不瞒祁掌柜说,我这点儿眼色,就是裴掌柜的传授。”

祁掌柜巧讨老东家的欢喜,章昭著突然想扫扫他们的兴:

“青铜器那是翰林们玩的,要四书五经的底子呢。”

作业惊讶地看她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也懂点青铜?实不相瞒,古董铺的掌柜也这样说,并且告我说有个翰林到山西当巡抚了,叫张之洞,清流出身……”

张之洞已经到任,报上都说了,还把他给太后写的奏章在报上开了个小玩笑。章昭著没大惊小怪,她回京都时听说过这个人的事,这些都表明这是个功名心切、书生气重的新官。

“古董商一定教你如何结交翰林,说,要送钱等于害他,骂他,肯定碰钉子。只有送这个才适宜才能送进去……”

“嗯,还是我们四福晋见识过人。他确是这样说的。他说你们要想结交这号清官,手上就得有点这玩意儿。看来这种做法是从京城里传来的。”

作业看自己的那一眼,大有深意,如果不是祁掌柜在场,他也许会调笑一句:你那个张之洞到山西了。

当初如果她哥把她送给张之洞做小的话,她这阵儿也来山西了,看来她就是往西的命往高走的命,黄土命。不过,听说他——特别“费”女人,两房夫人都早死。再说,张之洞少年得志好大喜功,十三岁成秀才,十六岁中解元,二十六岁点了探花,女人在他那儿只是尤物,休想有出头的时候,她的心气不能让她去当“贱内”。

要说,这个张之洞来山西做巡抚,确是山西人的一点幸事。看他给太后写的奏章,他会做点实事。初放外任,总得点几把火,照照自己。——他这一来,正是捅破巨兴源票号脓角子的时候。

四福晋眼里闪着多少主意。

汪作业没什么机心,不上心生意,也不管时局,连巡抚换了都得从古董铺子里听说。

“那老板说,‘榆次城里也就老东家你能买起这东西,我是给你留下的。我不多赚老东家你的,只给我腾个地方。’我说,‘这么大个儿我没地方搁。’其实青铜玩儿的就是个儿。他一说价,差点便宜得我倒不敢要了。琉璃厂的裴振山说过,乾隆以后,出了不少造假的。一般是假货黑铜,偏偏这件还是真秦铜。我让伙计搬上轿车。我说,你抱着,碰坏你也不可碰坏它。”

买古董的人哪次不说是自己买得巧买得便宜?

“当家的,货卖于识家。”

章昭著打量着一骗腿竟然骑上去了,如骑了毛驴子一般。

“这大象当初是做什么用的?这么高大,只能当坐骑。”

“是祭器吧,铜器不是兵器就是礼器,或者乐器,这都不像。”

“你就把它骑了去。”

“四福晋,象走路太慢了。还得要骑马,骑走骡。”

“象可不是常人骑的,那是普贤菩萨的坐骑。空心和尚说不定能认识。”

“秦铜那阵儿华夏还没有佛教呢。不管它是不是庄严宝象,反正不是寻常之物。当我四达堂的镇堂之宝吧。”

四福晋下来,小音子看着好玩,蹿上去了,她却是分腿跨上,如骑马一般洋洋得意。这主仆两人,一个带了撒娇,一个纯是天真。

“作业,你把这象卖给我吧,我给你出实价,怎么样,十万两?”

银票“唰”地拍在那儿。它就这样抢出场亮相了。

9

紧该拉场子走戏了,板鼓师甲成还没到,“两盏灯”嘴角噙一只翠儿烟嘴儿,噗噗噗,烟气冒得挺冲。

他不来合套、走戏,那么有把握?还是以为梨园饭可以混吃?

他决定耍笑一下这个自大狂妄不识抬举的鼓师。

打板的和角儿在场上谁听谁的,那就看谁肚里宽套,谁玩意儿深厚,谁能服了谁。你要场上见,咱就场上见,别看你甲成的板鼓键子长,今天让你觉了短。

看看日头影子越来越低,“两盏灯”突然想起三十两银子的事,他给甲成子的垫场费正是这个数,否否捎来它,莫不是甲成子推了这台戏?

“夜壶丑”听这么一说,亲自求“十四红”去找甲成,他们是师兄弟,有别人比不了的脸面。

戏班子里的人撩起边幕往台前看,直吐舌头,什么眉眼?祁县的乔家、渠家,介休的侯家、冀家,平遥的李家、毛家,太谷的曹家、曲家、方家,榆次的汪家、常家,半个中国的票号东家都来了,再看看,彩霞蔚、北谦亨、大升玉、大泉玉、独慎玉,哪家不是山摇地动?

看看这知县嫁女,光礼银就得盖银库才放得下,这些大户银子少了哪个拿得出手?

“听彩霞蔚的祁掌柜说,带了一千两银票都没眉眼。榆次是京陕大路交道口呀,哪个能不和榆次打交道?当知县当在榆次,也算头等知县了。”

“敢情这台底下都是财神奶奶。我还说,怎么知县嫁女,竟来些女流之辈看戏?”

“请柬是夫人的名义,请的也都是夫人,如夫人。那知县夫人耳长呢,给四福晋的请柬上写的就是:四达堂章昭著福晋。”

“两盏灯”向众从尊称了一声:

“师傅们,今儿得发力上心,台底下的这些个不仅是县太爷的衣食父母,也是咱们的衣食父母。今儿唱出色了,让她们看迷上了,往后只怕台口更赶不及,更有唱不完的戏。”

“来成师傅,你脸色缓过来,我们就歇心啦。说实的,我们还怕你怄气怄得丢了戏,这下好了。你在前头凤鸣,我们在旁边黑老鸹叫,肯定热闹非凡。”

甲成请来了。“两盏灯”正上妆,他的三角眼狠狠瞪起来,落下来却成了笑容:

“是不是你把垫场费送回来了?却不明说?”

“否否先生说,反正你也不唱这出戏了,我还以为真如此,也就没再说什么。”

“可我不听别人的,我要唱。既然我没说不唱,你就得照咱们说定的来打板,这可是咱们梨园行的讲究。”

“我这不赶来了?反正不误你的场就是。”

“知道今儿甚的戏?”

“俗戏,《打瓜》。”

“我的唱法可不一样。”“两盏灯”咬了一下牙,着手画起眼圈来。

“放心。谁的唱法,咱也不怵,咱就是做这个的嘛,伺候唱家的嘛。”

“有这句话就成!”

甲成坐到九龙口,掏出板键子摆在板鼓上,他的键子比别人的长一寸,信心也比别人高一头。他这么一坐,已经出了样儿。

往台底看看,几排八仙桌,摆了茶水和各色点心。桌子前坐的是别金戴银的女眷,男看客站在圈外,那些人无疑不是今天请来的主客。雷知县刮地皮又刮出了花样,无怪否否先生说应当给这号贪官一个冷眼。

他屏住呼吸,同时也止住了否否居士给他放出的心猿意马。手腕一提,脆生生一个明亮的底号,压住了场面。

开场戏雷知县点《打瓜》,这在意料中,热热闹闹又是招亲又是耍戏带打,戏文又是演榆次的好汉鲁郑恩,定做的一般合适。

一个《鸟朝凤》,“两盏灯”扮的陶三春领着腊妹、秋香出场了:

罕山叠翠翠无限,

潇河翻波波滔天,

彩蝶恋花花争艳,

瓜儿吐香香满园。

姊妹们唱着,逗着,熟套子,闭着眼也不出错。“两盏灯”请他早来,他没动。一是已经退了戏,二是即使要上,他也得按先生的意思做点变更,至于陶三春的戏文,他心里有底,这种俗戏,不用合套。

论本事,打这出戏如同玩耍,谁知戏中有变,这个“两盏灯”从挑瓜开始一展身手,他竟有些跟不上趟了,陶三春不就是个挑瓜玩儿,“两盏灯”竟生发出许多的戏,把少女怀春的神态巧现出来,招式细而有情调,眉眼过场一个俏似一个。

“两盏灯”的这出戏演出了灵气,尽是新套路,你可得上心跟。

“夜壶丑”悄悄在耳边关照一句。其实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陶三春的挑瓜、比瓜、切瓜、吃瓜,样样有来历,有说法,连吐瓜子儿都吐得俏气。

——键子下得轻巧点,你看陶三春的戏,都是在瓜田,怕踩坏了瓜蔓,瓜田那是最讲究的地方。

“夜壶丑”又提醒一句。他看明白了,陶三春真有本事把瓜田搬上戏台,走路行事样样操了心,在瓜田怕碰坏瓜秧,就不能像平常那样走,他的跷踩得就出彩,云步满台飞,都在情理中。

家住河东榆次县,每日卖油上太原,

铁肩能挑千斤担,好走个直道从来不拐弯弯……

“京二黑”演的郑恩挑着油担子上场来。

——这是一种走法,这是郑恩在卖油小道上的走,你给打得有情致点。你记住卖油道,陶三春到这儿也要变脚步。

榆次人都知道卖油小道的传说,将它搬到戏里,做戏加了难度,也多了彩气。更巧的恰恰是为先生的那点儿戏料做好了垫场,这儿的戏他的键子打得主动,脆爽,“两盏灯”只能耍他的机警了。

台下的人都看进去了,从叫好声可听出效果来。

再接着往下演,甲成就顾不上别的了,一门心思紧着追“两盏灯”,紧着揣摸,全凭着硬功夫顶呢,就这,还是有几处板鼓键子垫不上。总算熬得快下场了,他吁出口气,哪知陶三春到下场门一个转身又折了回来,别人谁也不曾这样演过,可他演得就是合理合情,陶三春不是打不过郑恩,而是有几分调皮,故意撩逗他,好让他追去以便引开众姐妹,自己说出心事。

是全新一路唱法,台下品了这味品那味。

他手忙脚忙,紧着追“两盏灯”的戏,头上冒汗了,汗淌下来遮住了眼,没空擦,眼角辣得流泪;汗淌进嘴角,嘴里咸咸的。看看“两盏灯”如鱼得水,兴头高着呢。他暗暗叹口气,这角儿的灵气不得不服了。

前台,知县夫人的赏银也有了。看来,主家也满意。主家一定是让“两盏灯”带了走,只顾听新腔看新戏文,别的地方忽略了,连刺儿他的词也没在意。

多谢柳柳师傅,今儿要没有你,我可就大丢手了。

“夜壶丑”在胸前使劲摆手,不让他说,匆匆卸妆去了。

收场曲牌一落,甲成将板鼓键子收起就往后台来,把场面打乱了,“两盏灯”肯定大为光火,可他也服了,这出《打瓜》这么精彩,无论如何也得把它学下。

后台议论纷纷:甲成师傅在府十县也是头一双板鼓键子了,今儿栽到“两盏灯”手里了。也有的摇头,说:“两盏灯”原先和人相交诚诚实实,从不拿人,这是怎么啦?角儿挂头牌包银见长脾气也见长?

甲成路过,红着一盘脸朝人们拱拱手,没有半句为自己鸣冤叫屈的话语。

靴箱跟前,甲成扑通跪倒了:

“来成师傅高抬贵手,指点弟子,以后更好地伺候师傅,再上《打瓜》,准要伺候得师傅熨熨帖帖……”

“两盏灯”并股坐了,一只脚搭了一只脚,慢慢地对了镜子卸妆。

“夜壶丑”喝喝了两声:

“这是唱哪出?《三娘教子》还是《樊梨花下山》?来成,人家甲成子今儿滚身淌水地给打下这场戏来,也怪辛苦的。”

“辛苦?甲成师傅如今是大把式,大把式打这么一出俗戏,还用得着费劲儿?况且大把式是大把式的待遇。”

“两位师傅,你们甚都别说了,徒弟知错,认错。”

“你怎么错了?”

“我差点误了场就是特错大错。我向来成师傅学,咱是做艺的,弄不好自己的艺儿就是大错。”

“来成,人家知错认错了,别再——为难人。”

“我也没别的意思,让他长点儿记性。”

“两盏灯”这才从镜子上回过脸:“起来吧,甲成。”

“两盏灯”笑了:“我请你来,是看准你的手,你迟迟不来,是信得过自己的玩意儿,要和我台上见,这就不是咱这个行道的道理了吧?你要台上见,我就请你见见,咱没出格吧?守着规矩呢,可你没给咱打上来,对不?”

“这场《打瓜》唱下来,我倒成了鲁郑恩,挨了打却长了见识,吃了记性火烧。”

“场面记下了没有?”

“只顾埋头紧跟你了,跟得屁滚尿流,哪里还顾得上记?”

“别性急,性急吃不上热蒸馍,以后多跟几次就全会了。其实,我也是演戏生戏长戏,演出来的,揣摸出来的。”

“你别看来成现在红得发紫,乡乡村村说起两盏灯有多少串词,可他还是不敢松懈,好了还要好,一出《打瓜》改了多少次,你说,你照着老套子打能交代了他?”

“我服的就是这一点。不过,说实话,要不是来成师傅,这场戏我就不打了,老百姓都说这个雷是个贪官,咱……”

“你呀,咱只管唱好咱的戏,咱还能管谁看?”

“走完这个台口,我给你细说《打瓜》。——哟,不对,这戏里还有人改动呢,想起来了,那段词儿‘我说你这个人,怎么放着官道不走,从人家地里插斜走小道?’。我的腊妹子怎么插了这么一段,当时我听着耳生。鲁郑恩也加了,‘我不就是急赶着上太原卖这两篓子油?’‘急发财也不能走斜道呀?’‘油房的,不就是巧立个名目,榨了这个榨那个?凡是个芝麻都要榨几滴油。’鲁郑恩对答得更新鲜。好像谁在这儿要说点什么意思。

“我在台上倒是听出来了,也顺着给凑了一句趣,‘你要有胆儿,敢给巧立名目榨百姓油的家伙一拳,我这一地的西瓜,你吃了,我一个子儿不要,你要不敢呢,一颗瓜子也不白给你吃。’凑得还不走板吧?京二黑接我的句儿更有讲究,‘有什么不敢的?我的拳头还就痒痒着呢。可我也不能白吃你的瓜呢,要吃白食,那不跟榨百姓油的混蛋一个样了,我拿油换你的瓜吃。’台底的人听得过瘾。我当场还纳闷,这么叫场的词儿,他们什么时间编出来的?这场戏因为你的缘故,没走台合套。我也不能说什么,认定是因景生词的急才。现在看来,是有高人指点!是你,甲成师傅,对不对?”

“师傅,你还是要把戏说给我听,至于这点发挥,确是高人指点,不过高人不是我。否否先生一看挡不住我走,临时想了几句词,要不,我来那么迟?”

来成掏出银子放在他手里:“三十两银子你还收起,咱怎么说的还怎么做。再说了,你改的这个戏文也有趣儿,功过相抵了。”

这银子必须当众交给甲成子,要不然,我收回垫场银的事传出去,四福晋会怎么样看我?

这时,先是四福晋派人送来包袱,是给“两盏灯”的行头。打开一看,一色苏绣,一花一叶一凤一鸟都展示着女人气、富贵气。

他来成就爱穿华艳漂亮的,他从心里往外喜欢。

接着,有个衙役来后台传话:

雷知县说,今儿的戏唱得好,我们老爷请“两盏灯”吃夜饭。

雷知县那只冰凉如死人的手……“两盏灯”头皮已经发麻。

10

王系眼色一撇,看不起四喜班的那些角儿了。

贪官借着嫁女勒索民财,他们竟然到县衙作场庆贺,尤其那个“两盏灯”自鸣得意还要拿出绝活奉上。

他本来想毁掉四喜班的这台戏。

“两盏灯”请打板高手甲成去帮场,他晓以大义,甲成答应不去捧场,他也给退掉包银了。可甲成最终没能拗过梨园行规,还是上台了,那场戏唱得榆次城里沸沸扬扬。

唱戏的角儿们就这样青红不分皂白不辨?

否否居士王系第一次觉得艺人们没头没脑,想起他们的媚气,便如吃进个苍蝇。

从前,那些角儿们唱到妙处时,他仿佛手舞足蹈,与骨子里的不安分合拍。

也许,他正是贪图角儿们非凡的艺儿,才步入汪家楼院。

王系一向洒脱,不与生意人为伍,更不与生意人攀亲附故。

那天在城隍庙空心照壁前挑祁掌柜的刺儿,也有这种说不清的因素,祁的那板唱本来说得过去,只因为眉目间掩饰不住的意满志得,他竟萌生念头要扫一下大掌柜的兴。

谁知道这个小过节却让他进入了四达堂。先是四达堂要聘他做文牍先生,他笑这些生意人腰里有了银票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听说过否否居士?连皇家都不伺候,伺候你汪作业去?

“祁掌柜,你可晓得否否是什么意思?”

话不高,眼色却轻蔑,祁掌柜的半个脸一直到脖梗都如同经霜柿子。

“要我来相请先生,是东家四福晋的意思,她说就冲着否否居士这个名号也得请,对了,是我传话传错了,四福晋是说,说请你到四喜班做戏文先生,先生有空了就去班子里指点指点。”

金窝银窝里还有这样的女人?也许该见识见识。这一念之差,他答应了去拜会四福晋。

祁掌柜亲自来接他,路上他问明聂店楼院里各个院落的归属,直截了当地说:“祁掌柜,我们直接就奔花园偏院,会一会四福晋,我看看识得否否名号的女人究竟是何等样女人。”

祁掌柜没觉这个主意唐突,他试探地笑笑:

“你不先去看老东家?”

“别了。我既是四福晋所请,我直接与夫人谈就是了。”

这个祁掌柜一定听不懂,他们以为腰缠万贯才是人物,弄不懂谁纡尊降贵?

“四福晋已经吩咐过,一切听先生的,说,说,你要不去看老东家,就免了,正好,老东家今日也不在。”

这个章昭著显然猜得透我的心思,所以精选了这种时候,让我与汪东家互相都不为难。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在和一个聪明女人打交道,而且是一个懂文人的聪明女人。细枝末节处让你感到一种被尊重。

章昭著在花园偏院的客厅里等候,根本没用通报。

那天究竟是哪一刻拿定主意的?也许那天正巧听到四喜班板鼓迸发的激情,所以他应允做戏文先生。他想戏子虽然为世俗不容被打入下九流,他们却偏能愤世嫉俗,偏是一只能熔三教九流不迷本性的炉子,他记着这炉子里有汤显祖有李渔,还有山西人关汉卿,他一家子的王实甫,还有珠帘秀。与他们为伍是人生一幸。那祁某以为他会看中文牍先生的位置,看来他就不如这个章昭著明白。

他对自己也有了交代,做了四喜班的戏文先生照样能在大槐树下指天画地。一来,他有空,那戏文先生毕竟无关紧要。二来,他不迷失本色本性。声色犬马之类还是性情中的事,他不必去拗违本性去逢迎去诈骗去厮杀,可以心安。三来,他心安便理得,不会丢失身份。

后来才失笑自己,不管找出什么理由,反正一只脚踏进生意人的圈子里了。

这也是未能受得住四喜班的引诱。

戏班子里的人有灵性,进了戏,风清日丽,男欢女乐,不是实在的人间烟火。看来,他太陶醉了,谁能真不食人间烟火?戏再长,也有散的时候,散了戏,那些人就寡了,甲成子被一个毛骡子给驮走了,四喜班的角儿们到贪鄙的县衙里歌舞升平,他不能想象这些人粉墨登场献媚于贪官的那种嘴脸。

闭了院门,拎一壶酒,坐到槐树下自斟自饮,直到喝高了,才想通。

唱戏的角儿,吃开口饭的,也就是这么个样子,千古戏台,大约也就出个把珠帘秀。大多数角儿喜怒哀乐无非是戏,只要出钱,只要下令,让他们唱就唱,让他们跳就跳,谁会管那么多?

不管给谁唱,只是拔了嗓子要好,一声好儿后边跟着银子跟着名气跟着脸面。

“近人都在利字关驻扎,此关铜墙铁壁,能使天赋之良一毫不得透气,人心之患莫此为甚。”他吟诵出一段话,却分明是戏台上的道白腔。这段道白甚好,只可惜梆子戏容不了这么雅的句子,那得到昆曲中去。

恍惚间,章昭著那张脸晃晃悠悠进了氤氲的酒气中,与昆曲那味儿相近的就是章昭著的那种气韵。

他不知是在梦里还是醉里。

好似章昭著真从他梦里走了一遭。祁掌柜前来请他:“别一个人待在那儿了,张风凉口的。到彩霞蔚喝茶去——四福晋请你去看画。”

祁掌柜还是有眼色,知道怎么请他,让他推辞不得。

不过,他不喜欢祁某人,论长相,浑身骨肉匀停,没一处穷气,脸庞也如此,不胖不瘦,连二棱眼都似准确算计出的,精明到家了,商人最要这种聪敏。可做人有时需糊涂一点。时时处处算计精到,人能不寡而无味?

幸亏此人还唱两声,闹闹票儿,不然,真像一把铁算盘,城隍庙里挂的那把铁算盘,只有鬼气没有人气。

彩霞蔚客房内,四达堂的三位姨太太都在,红白粉黄,衣着鲜亮,不用说,都是去县衙看戏来的,一个个笑语喧喧,兴致高得没法儿说。

章昭著夫人把画拿出来:

“这幅画是当家的从城隍庙古董铺淘来的,我看着像是元人画,请先生给确认一下?”

他本来有词推脱这种应酬,自己是戏文先生,不管其他事,可今儿,戏文先生的名称说不出口,觉得败兴。再说,看画毕竟是眼福。

可惜画上的那些山水树木都如祁掌柜似的,太圆通,笔墨没有情趣。

“题款是元代,看纸,也像宋纸,可惜没有元人小品的清雅,用笔邀宠而烂熟。不管它出自哪个朝代,先伤了气韵,气韵不至,匠气就显了。”

“那么看来,今天城隍庙的古董商又有好银子挣了。”

商人说这些附庸风雅的事,毕竟没有根底,不说也罢。

“章夫人四福晋,雷知县是不是在四达堂的票号里有硬股?”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还嫌不够,听说还有许多手段。有人准备详告言官,弹劾其人。

“你是说银股吧?——只听说票号有身股银股,没听说有硬股。”

她把硬听成了银,银股出钱,身股出力,那还是实实在在的股。硬股是拿着官府的权力分红,权力股。清有不准官员经商的禁令,可他的作为比经商还可恶。

“夫人没听说?就是那种不投本金说句话就要分红得利的股。一股几千两银子,平白就拿走了,商人们能不恨其作为?可是雷知县嫁女,还有许多商家祝贺送礼。”

商人虽系出于无奈,可你必定是要巴结知县才这样做的,不送礼他能把你的生意搅了?

“我们也去贺喜了,知县夫人给我们下有请柬呀。不但我们汪家,那些大商户的夫人没有不去的。我们还送了一台戏,商人虽然不在官场,却不能不理官场,你不看县衙八字前连公告都贴出来了,咱们老百姓能不理睬?”她眼睫毛一挑,闪出亮儿来,“我请先生来,正是为了这次演戏的事。”

“戏班子是四达堂的,红红火火地唱就是了,还需要商量?先跳加官,再跳贺喜。”

戏台上最庸俗的是加官戏,他这样说表示的是厌恶。

“你忘了,你是戏文先生。”

章昭著听出了话音,非但没恼,反把话题转上戏文先生,容不得他再回避。他看看处境,苦笑一面。

其他二位姨太太只略微点一下头,忙自己的事去了。

章昭著眼光渐渐亲近过来:“进门就看你一脸官司,怎么,看不惯四喜班给贪官唱戏?戏咱们得唱,如果觉得憋屈,咱在戏里出出气,怎么样?你这个戏文先生学学关汉卿,弄个新戏文出来不就成了。我给你提个醒,省里有家票号叫巨兴源,将光绪三年给山西的赈灾款十万两私吞了,它这么胆大,那是因为有官府的要员染指,藩司与这家巨兴源关系非常。若能在戏文里揭露这等丑事,那戏就不是逢迎谄媚,而变做针砭时事了。怎么样?现在就写,当天就排,弄得出弄不出?”

光绪三年……吃树皮,吃草根,人们腿肿得桶样粗,城隍庙后面还有把人煮了吃的,吃完了眼睛烧得通红,煎熬至死,城外常有倒在路边没人埋的尸首。那年头说起来人都心跳,可竟然有人把赈灾银两贪为己有,用这银两囤积居奇!良心丧尽,天理难容!

他起身就走,这种肮脏事,一刻不鞭挞,一刻不得安神。

绿影婆娑。

窗纸上一幅风竹图。竹叶如刀锋,如剑刃,挥舞生风生声。

白纸上笔走如飞。为民请命,惩治贪鄙的心急于一吐为快。

四喜班的“夜壶丑”来了。

柳柳师傅,你们要能把这出戏唱好,肯定老百姓替你们传名。

那知县会不会找麻烦?这事关系藩司,他肯定不会让自己后院起火。

可要不在他后院儿,起火就没这大劲了。——这戏不是四达堂送的吗?知县不花钱白看戏,他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倒也对,谁让他白唱戏来,就这样。反正《玉堂春》也是老戏,谁能想到词里下了药?

咱们干一盅?为此次成功!

干,先生,咱们走南闯北,见过些场面。看来,有没有戏文先生就是大不一样。我得敬你一盅。

是我得先敬你,你这个班头不怕惹祸?

咱不就是个唱丑的,天王老子也敢说,这是咱三花脸的能耐。再说了,他不让我在这儿唱,咱到别处搭班子。此处不用壶,自有用壶处。

11

黄芽韭色披风,乳白大袄,灵蛇髻高挽,头发丝清晰可数。

锦生蔚铺子里进来一位很有范儿的女客。

“小姐,请用茶。”

伙计们互相使个眼光,她莫不成从花儿长出来?竟然一点人间烟火气不沾。

她乜视一眼刚擦过的春凳,凳上立刻落了灰尘;乜视一眼刚擦洗过的茶杯,杯里立刻落了些尘屑。伙计们将春凳上又铺了一只新垫子,已有随身丫鬟拿了她的杯子去泡茶。

“小姐,想选什么料子?”

“你铺子里有什么?让我们听听。”

丫鬟泡了茶,只往货架上溜了一下,就把眼光收回来。

“我们这锦生蔚在榆次城也是大绸缎铺啦,小姐你请吩咐。”

“我要几丈六机绸。”她看看杯子里的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伙计一愣,小跑步到账房先生那儿问:

“先生,有客人要买六机绸,咱们有吗?”

“你知道什么是六机绸?这是夏天穿的最好的料子,它要换六部机子才织得出,这么贵的绸子在北方不好出手,咱也没进过。”

“那我就回人家,咱没有。”

“别,买这种料子的客人不寻常,有点来头,怕不单是来买布的,不能那么一句话打发了。再者,说出去,丢咱锦生蔚的牌子。咱店里虽没进货,却有给四达堂夫人们备的衣料,只是当家的不在,这主我也做不了,你先招呼好客人,我打发人去彩霞蔚请当家的回来。”

那丫鬟把这边的情景扫在眼里,朝主子努嘴。主子呷了一口茶,薄薄的眼皮还是没抬。伙计们这才发现她的袄上原来有本色的底花。

曲世祺正和四喜班的角儿们哼哼吱吱唱着,账房先生打发伙计来找他,一听来言去语,他眉头皱了一下:

她长一张瓜子脸?白面皮、薄眼皮、薄嘴唇,说一口太谷话?——这么说,也许是专门来找我的,我去看看。

冷冷一笑后,曲世祺向票友们道了个别,转身就走,他最烦别人搅了戏瘾,何况这个女人!胸中憋着几句气冲冲的话,进了锦生蔚,一眼就看见了这位白玉兰一样的夫人,伙计朝他使眼色,他朝伙计们摆摆手。

他在柜台外的春凳坐下了。他收着腰的坐姿,双手往腿根一搭,与这位夫人惟妙惟肖,尤其上嘴唇一拢,连出气都同样短。

夫人掏出手绢来扇扇,身子朝里躲了躲,曲世祺也照样做一遍。

“店掌柜呢?你们到底有没有六机绸?没有我们就走啦。”

丫鬟蹙着眉头,显出几分不耐烦。

“稍等,伙计已经去库内看看有没有存货。你们不像是从太谷来的。”

“怎么?非从太谷来的主顾才肯卖给六机绸?你是认钱还是认人?”丫鬟的嘴也尖舌也快。

“夫人,我们做生意的人,自然盼着就是主顾大,生意大。我只是觉得你们气象不凡,打听一下来路,以后,我们殷勤些,腿长些,往府上送货如何?”

伙计们相视一眼,从此才把对她的口吻由“小姐”改成“夫人”。

“你是店掌柜?”夫人打量出了众伙计对他的神态,开口说话了,“看样子有几分像。听说你们是彩霞蔚的门市,彩霞蔚每年有给四达堂四姨太准备的货,大家匀着穿怎么样?省得你们跑。再说啦,我准备明天就要穿,后天都不等。”

夫人精细的眼睛一转,目光似乎往脑后去,可身子一动不动。

店伙计赔着笑说:“夫人您也太嘴快了点,咱是彩霞蔚的门市,那老东家的姨太太可不好随便叫。”

“汪家娶了姨太太不叫,那和把这些绸缎放在库里不卖同样是浪费,白白放着不说,那上面又有蚊子屎蝇子尿,多可惜。”

夫人用小手指轻俏地掏掏耳朵,出气急促了。

曲世祺也同样掏掏耳朵,急迫着呼吸。然后兰花指往这边一点:

“夫人,我告你们说,我眼睛可容不得一点脏。我那年去北京,街上有人不管不顾,背了身子尿尿,我不能看,立刻让轿车赶回山西,一天都不在北京待。”他竟然学的是台上的旦角儿说话,方才的店掌柜形象一下子转换了,成了女掌柜。

夫人一个急转身,背过脸。

他也一个转身,而且像台上的青衣带了锣鼓点,摆弄出几分滑稽。

丫鬟噗一声笑了。

夫人的眼角扫了个背影:

“你们店里的有个叫什么曲世祺的呢?”

“他被祁掌柜请到彩霞蔚去了,说是要走北口去。”

伙计们应对着,眉目间藏掖了几分嬉笑。

“这个曲世祺也怪,让他到太原当大掌柜不当,怎么就愿意在这么个小绸缎庄伺候人。”

夫人回身打量着他。

“夫人,林子大了,什么鸟也有。”

丫鬟对应着夫人的话,抿嘴失笑。

“这个曲世祺我可知道,他心里能瞧起谁?让他去领别人的情?哼,别人领他的情还差不多?”

曲世祺仰着脸,不再是台上的旦角,回到少爷身份上。

“你怎么知道?”丫鬟咬了咬嘴唇,问他。

“对呀,你知道什么?”站着的伙计们插嘴了,“要我说,他是舍不得离开这儿的戏。谁不知道,彩霞蔚一年要唱多少台戏,伙计们为了过眼瘾也愿意在这儿干。我是,他是,那个曲世祺也不例外。”

夫人撇嘴了:“又是看戏,戏再好,不是台上的假人吗,怎么能敌过真人?”

她转身而去。

“夫人,你要的六机绸。”

“你们打发人送去吧。”

那丫鬟回身吩咐了一句,似乎在对家人说话。

小伙计问送哪儿?

“那还用问?聂店汪家楼院。——我说的没差吧?”

曲世祺打开天窗说亮话。

伙计们问,你认识她们?

“不用认识,不是东家,哪有这么气粗?你再看,白骡子银饰件,与夫人的衣着都配着套,不是汪家,哪能这样讲究?”

不说他自己别扭,不愿意去当大掌柜,还让之兰以为是我没面子,在老东家跟前说不上话,连这么个事也办不成。

二姨太之玉一眼就认出了曲世祺,那少爷穿什么戴什么也遮不住那股少爷气。

她眼前晃动着少爷的那副德行,突然冒出一种直觉,妹妹为何不能相容前家少爷?这少爷身上有让女人挥之不去的影子,妹妹为何反倒不能相容。里边也许是有什么隐情。

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小轿,进了衙门。之玉本也没太在意,进县衙后院的,哪有不排场的?再说了,连个轿子也没有的人,哪进得了县衙?要不是过事唱戏,买卖人不能随意进这种地方的。

他刚从轿子里出来,她也没太在意,黑脸,小个儿,不打眼,可他看她的那眼光太尖利,幸亏只那么一眼。

这一下,她不能不在意了。她记住了这个人,还因为他说的一口侉话和四姨太的口音有几分相似。那话虽侉里侉气,话里的意思显然比常人深厚许多,他们随口议论戏台上方的匾时,他问跟前的随从:

“‘凤鸣于斯’,你们说说这是什么意思?”

那几个人长得高大,神态却比他低矮,他们看看前檐的彩匾,其中一个本地人说:

“老爷,这是本地的传说,当官的是清官,凤凰就飞来在大堂外又唱又舞。”

那黑老爷点点头:

“差不多,西晋的荀藐在此当县令,清正廉明,引来凤凰在大堂外鸣唱。此说的是典故,你们不妨打听一下,今儿唱的准是旦角戏,旦角在此为知县歌功颂德,与那只凤凰异曲同工。”

他们的话之玉不全懂,却也估摸个七打八。她心里偷笑,男人们,哪有不喜欢旦角的?就连你长得不大起眼,还不是照样爱看好女人?

想得好笑,忍不住朝那老爷捎了一眼。恰和他眼角的余光碰个正着,这还要让他误会成什么别的意思,她羞红脸,赶紧往前去。

遭遇这么两眼,之玉受伤了,她坐在桌边,总觉得有几分疼。这个男人不寻常,今天准会发生点什么事。

开戏时,她还是回头了,就像人受了伤忍不住要摸一下伤口,她以为自己能看到那位黑爷,果然,老爷坐在不远的一张桌子前。他一定是冲着自己来的,她走到哪儿身上也落满眼光,已不是稀罕事。这黑爷眼光执拗,更不肯轻易放过人。别是自己招惹出的是非就行。

她还看见,四姨太章昭著也留意这个黑爷。老四的眼光含糊不清,难道章昭著也受伤了?我们同病相怜?

之玉隐忍好笑。

大轴戏《玉堂春》开了。

怎么这个苏三面熟,四喜班的角儿面熟倒不足为奇,可这个角儿明明不是四喜班的,那眼神,那嘴角,都熟。可就是一时翻腾不清。

演到《起解》,彩头大了。丑角先登台,“夜壶丑”亮本事:

“你有名,他有号,黑爷名叫崇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夜壶丑”本来一口蒲白,自带了洪洞衙门的口音。

“苦啊!”随着一声的叫板,身穿红囚衣肩扛木枷的苏三上场了。

崇公道说:

“苦什么苦,有什么苦?想想光绪三年,咱山西地面连树叶子都吃光了,姥姥煮得吃外甥,对门煮得吃邻居,哪才叫苦,你不过扛了块木头,叫什么苦?”

崇公道满脸戏文把字咬得出滋出味,不温不火,再加上词儿新鲜,立刻将戏争抢过来。

这个“夜壶丑”能耐大,改戏是常事,要不,男女老少都待看他的戏?之玉指了台上问四姨太:

老四,他们这是改戏了吧?

——想来是,连二姐都看出来了,这戏一准儿改得厉害。

敲打什么呢,说我不懂戏?哼,咱们俩谁笑话谁?你连话都听不全懂,戏能懂多少!

——改戏了?戏还能改?

三金莲只顾自己说话眉飞色舞,全不管话离不离谱。

“老伯,光绪三年大旱,遭年成不假,我在京城时也曾结交些北来南往的客商,略知些大概……”

苏三兰花指一举,指尖翘翘,之玉突然认出来了,天呢,这不是——曲世祺,那个曲少!

真是这个主!他不止玩玩票,这下更好,赌气下海了,这不得把他那小妈给气死?

曲少是玩戏玩迷心窍了,可怨不着我,让他去走走北路,无非吓唬他,叫他听话;他若不想去,找我来,我把话都留下了,他也不来。哪有这般赌气的?

“可是老伯,我在京城里听说其他省有赈灾的款汇来,也能聊解燃眉之急的。”

“你在那花银子如流水的地方,银子自然不算什么,可咱们这地面大旱,那银子可是救命的,那年头,熬几锅粥,舍几月饭,就能活多少人?你当真听说有这等事?”

“我听得真真切切,他们说是汇到……巨兴源票号了,两湖的赈灾款十万两,不信,你这次进了省去问问,肯定有下落处。”

怎么说着道着台上跑出巨兴源来,那是娘家人开的票号,那掌柜就是她娘家老子,难道他们上了戏了?还是重名重姓的人物?

这时,台下的人与她一样惊奇:

“看来羊群里有狼,票号里也有败类。这些人只顾贪鄙,连良心都可偷吃,真正可恨。”

的确,老爷,天下事最数人心难测。什么行当里也有这种无耻之徒。

那老爷的侉话听来特别清楚,他往明白里一说,之玉倒吸一口气——这说的真是娘家人的事!

台下交头接耳地热烈,台上越发起劲:

“我说老伯,苏三劝你还是不问清的好,这话,我们当真不知?是吧?”

苏三撒娇似的,用木枷靠了靠公差崇公道:

“老伯,你与我全都不给自己找麻烦,对不?”

唱戏无非图个热闹,他们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莫非我那银票——也正好是十万两。

之玉伸手往袖里掏。看来,当家的听到什么风声了,这才绕着弯子取出方家当初投在协同庆的本银,这事如果真是巨兴源做的手脚,那再也瞒不住了。戏都上了,那还有什么人能不知道的儿?

场子里又静静地听下去。只听锣鼓点儿清清脆脆。那个侉老爷站起来了,她能感到他带了一股风。不过,此时,她更操心的是台上。

这个曲少,不怪你小妈恨你,你只图嘴上痛快,图个看戏的叫好,把我们娘家的事吵嚷得满世界都是!方家是谁?这是你小妈家,是你曲家的亲家,你个造孽的家伙!

“这不只是给你说说嘛,况且你还是一个判了秋后问斩的囚犯,到时候,咔嚓——,死无对证。”

“夜壶丑”还用手做着切西瓜的样儿。

她往方家人那边看,往巨兴源那边看,他们怎么无声无息,这要给了平常,点着名儿损人,那西瓜皮烂菜瓜早扔上去了。也许,方家真有短处让人拿住了?

便真有什么短处,你县太爷请了人家来看戏,台上出人家的丑,你县太爷也别扭啊,除非你不知道!

她朝台上瞪了一眼。

曲少也看到她了,那眼光一对,就不是戏里的眼光。

“我说老伯,你想杀人灭口,晚了,你看,台下坐着的那是我大姨——”他的兰花指绕个圈,真朝她准确无误地指来,大家目光电似的一下子打到她身上,其中有侉老爷的一道,令她前心后背如扎了芒刺。

二姐,那个唱旦的指着你说戏呢,你看,是不是?你要是他大姨,我也是,小大姨。

——三姨太还加了一句傻话。

看来此事当真,我得赶紧回去凑点银子让娘家堵那个窟窿。

不就十万两银子?也不至于非得抽回协同庆票号的本金。

“单赏公道。聂店四达堂四福晋有赏。——五两。”

赏钱飞上了台。

章昭著处处想抢个风头,讨个好。我却不要这多人的好,我只要当家人看着好,她章昭著要在生意上抢个红火,戏上抢个头彩,这有什么?这是买卖人掌柜的事,是戏子的事,做女人的要在男人身上要头彩,要男人的彩,让男人要自己的彩,这才真是彩头!

我要出就出这个风头。出女人的风头!

这是个懂戏的,赏银赏得也有趣,“单赏公道”,话中有话 ——更有趣的是榆次这地方怎么出了福晋?

黑老爷说着扭头吩咐随从:咱们也赏点!

之玉眼尖着呢,这位爷看章昭著的眼光与看她的不一样,他因为那句赏钱朝章昭著看去时那是官府公差的眼光,不是男人的眼光。

怪着,这个人长相平平,可气势摄人,他那眼光看她时犀利得让人不自在。这种不自在,只是当年小闺女时被文井看见私处那一刹那有过体会。

老爷,赏钱是谁赏?

太原府南某赏,南某,这还用问吗?

他说他是山西人,一口侉话怎么会是山西人呢?

——我家从大槐树下迁到南皮的,你看看我的脚趾头,这就是明证。

这位爷身上一种藏了不露的文气,却在戏场里说脱鞋就脱鞋,全不顾体面。

之玉捂住了鼻子。

赏钱上了台,崇公道嘻哈一笑:“女儿呀,这是大人们看你戴了这么重的枷受恓惶,使得点儿轻快钱,我来与你把这个鬼东西卸了。”

“爹呀,这是皇上的王法,还是戴得好。”

“狗屁蛋,皇上的王法,在老伯腿旮旯里吊着呢。”

“吊的——什么?”

“钥匙哪,来,咱打开它,去了。咱两人,好好行走,走出个花儿来,也对得起这赏钱呀。”

“老伯,你是个好人。”

“我头上长疮脚下流脓,是个稀巴烂好人。”

于是父女双双跑了趟圆场:“父女双双把路奔,双塔高耸太原临。”

崇公道将木枷给自己戴上:“罢了,女儿,你不用争了,这木枷本来就是官府给公道做的。你看,戴上正合适。不戴,反不像给官府当差的公道了。女儿,咱们走。”

台下一直是边看边议:

老爷,他们这出《苏三起解》的唱法太不一样了,本来临进太原该给苏三戴枷了,怎么戴到了崇公道身上?而且崇公道的这枷还戴得这么有戏。

看明白了吧,你们好生学着,这就叫不平则鸣。民意如此,若还不为民做主,天理难容。

之玉此刻对台上的唱台下的说都不甚了了,她也无心了了。她想着新做的衣裳,浑身热起来,伸手解开脖颈上的一道纽绊。

这时,那个黑脸汉子又盯了她一眼,顺着松开扭绊的那一道缝看进来。她知道那儿最娇嫩。

12

把这块儿挖开,掏一个桃型——

从戏场回来,之玉先去找裁缝。在那件新真丝小衫上动了一剪子。脖颈窝留了黑汉子的眼光,她把它剪掉,却放了一只立眼。

穿着它去吃饭。当家的眼里火星一蹦。

雪脯在这个桃形里掩映,更诱人。

她知道自己是人家说的那种狐狸精,身子是狐狸精变的,只是从前没有发过魅力,真要有心,一个小小的媚眼,也迷得住人,何况还是一只立眼。尽管同桌吃饭的还有三姨太四姨太,她仍然把那只立眼睁着,让它风情种种乜视着当家人。

她要让姨太太们看清楚了,她方之玉没有因为巨兴源的事失去什么,她依然风光不减。

牲口喂饮过了,文井将轿车套好,赶到门口,等着送老东家回聂店。

过去常握五色马鞭的手,如今执一杆真鞭子,戏台上的马鞭缀满樱花,藤条柔中有弹性,那要代替马。真鞭子不能代替马,所以只有一朵红缨高挂鞭梃上,其余的缨花挂在马脑门前。

台上他曾是“十四红”,车马前他是高文井,车把式。

他嗓子哑了,收拾起行李要走,老东家说:留着,走什么?留在班子里,以后能唱了还唱,不能唱,打个杂,四达堂还缺你一个人的饭?

东家的盛情他领了,可自己吃不下那闲饭去,他明知是老东家爱他的本领,可也不能不猜疑是二姨太枕头上吹了风,堂堂“十四红”不能这样活。再说,他不愿以无法自立的形象与之玉相交。

他不离开四达堂,不离开四喜班,就要生法儿自己养自己,他找了份赶车的营生以求内心安生。他照着四达堂车把式的打扮改头换面:身穿蓝皮马褂,帽戴红缨,足蹬快靴。

身子娇小了,热燥了、狐子变成气味儿转悠着,从这个桃形眼里飘出,酒气一样浓酽,那当家人爱喝一口,他会不醉?

四个车把式穿戴一新前后站了,四辆轿车风光各异停在彩霞蔚门前。

三位姨太太花枝灿灿,迎风招展。

老东家在门口点头自诩:

“咱全家出动,给知县夫人给足面子了。而且章昭著那样地抢眼,翠玉穿了全县城最玲珑的金莲,之玉又是城里最时新的女人,一天一件新衣裳穿。四达堂毕竟是四达堂。”

老东家说着朝二姨太点一下头:“之玉,来,坐这一辆车走。”

怎么?高文井头顶轰鸣一下,老东家为什么让之玉来坐他赶的车?难道他听到了什么,还是猜出了什么,要出她的洋相,看她的笑话?

“那我的车呢?”之玉稍微有所犹豫。她一定也同样觉了蹊跷。

那一刻,他看见三姨太、四姨太对视了一眼,三姨太将嘴唇拉长了,斜撇成个撩油拍。

她没想到会这样。

三天前从聂店走的那会儿,她见到了高文井,她已经许久没见他了。头年,是她躲着不肯见他,而这一年,是他躲着不见她。那天夜里,她梦见他还那么孔武,那样不由分说;她脚下滑溜,踩着的冰凌如一面明镜,她把脸朝下藏了。那个热乎乎的脸就在冰面上映出来,她禁不住亲他了,亲得那样冷热搅混。那一夜,他不停止地进攻,使她脸上红白交辉,当家的当她是一泓酒,直醉到清晨。

她看见文井的车马,眼里秋水还淹过去。

这眼光竟然被那个傻乎乎的三金莲看懂了。

她说话又不知轻重:

二姐,昨夜当家的疼爱死你了吧,瞅那眼水,连他的轿车都快淹了。

之玉当时心上一惊,连这种傻货都能看出来,可见自己有些失态。也就是她这号的,偏能说出来。

之玉薄薄的眼皮撂着,没看他,什么也没看。

那眼光纱缦似的,朦胧了周围。

文井轻轻放下凳子,听她踩凳子的脚步声个个不同。

之玉还是怕凉的样子,脸皮那样薄,那样白,没有血色,

透出几分难堪,难道老东家真觉察了什么?

起先他是拼死拼活捣毁她,等一肚子愤怒发过,喃喃那句要死的话时,他却一下子呆了,乱七八糟的衣物中,之玉像个婴儿似的,那么细嫩那么白净,强烈地起伏的胸脯镀了一层亮。

天知道刚才做了什么,他把衣裳搂来,哆哆嗦嗦地包裹着她。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层清泪映着一层星光。

他抱起之玉慌慌往她屋里走,就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之玉屋里什么都拿白布苫着,仿佛她不曾在屋里睡觉,什么都像死了一般安静。他哗啦哗啦一阵乱揭,这些东西都活了。

——你走吧!

声音从远处什么地方传来,白白的褥单上,她像把魂儿摊开,任何掩饰不待使用。

你是我的克星,从那一年让你看破了我,你就没让我安生过,不管我再费多少心,遇到你就没跑了,没躲没闪,你真正是克星!我的克星!

说话了,她才像屋里那些白布抖豁开一样,有了生动。

她进轿车里坐好了。管他呢,坐文井的车就坐文井的车,我还正好有空能同文井说几句话。

轿帘放下来,可那块玻璃上还看得见他的身态,他窘困得不抬头,不往她这边看。那就是说,作业还在跟前没走开。

戏台上的马鞭分三色,意味着三种马的毛色。青蓝色是皇帝用,他常坐朝廷,经常拿青蓝马鞭。台上的马鞭握着溜圆而绵。是做戏的好帮手,怎么耍怎么好看,带动全身的戏文。现如今的真鞭子也能帮他做戏,握握,动动,不至于手脚无措。

之玉的披风在胸前打了个蝴蝶结,那系带儿与头顶的涤绦带儿是一种色。蝴蝶结绾得大翅小翅,风姿绰约,舞动后便停落在雪脯上。

作业撩起轿帘子坐进来,天哪,他要和自己坐同一辆车。这可是未曾想过的,当家的从不和别人坐同一辆车。

她有些眩晕。

轿帘一放,当家的伸来胳膊就搂住了之玉。“也许因为戏台上出了方家丑,前来道歉,来安慰我?我更愿他是被吸引来的。”之玉自忖。

“你扎这条素带儿,挺好看。”

她梳了个妙常髻,扎一条绦带。

“你不认识妙常髻?我要清心寡欲。”

“嗨,知道我今儿为甚叫你来和我坐一辆车?”

“我是大的,排行最大,只要你动了心,要和夫人坐一辆车,轮也轮到我了。”不说道歉,也不说狐媚,偏说连自己也不信的话,说道理。

“没有扶正了,你们三个一样大,这没说对。”

……这话最易坏人情致,不能与他纠缠这类说法。

——我告你说,我今天心气高,想有个人贴近点。

“那你怎么不叫老四?今儿她那样有面子!”她还是不由自己用这种语气说话。不过,因为胸前飘悠着狐媚味,话就成了撒娇。

“章昭著心里想的是票号,我今儿不是东家,今儿是男人,不愿意再说那些银子啦银票啦。”

看来,之玉今儿的狐媚子来得正是时候,它月月就是这两天来,这次是赶巧了,巨兴源票号的事,让心里烦了一下,她突然想把这些全抛开,从此后,再不操心银钱上的事。

操了那么一次心,就操到了黑处。

再不做傻事了,自己只轻轻松松让当家的喜欢这不就对了?

“你不看看,满榆次城哪有咱们四达堂的这车把式?往那儿一跨辕,不能说是朝廷的派,起码也是大角儿的派。”

老东家如果单是为派头使唤他,倒也省心了。咱如今就是个车把式,还怕人看?

高文井将鞭子扬起来,红缨花一抖,鸾铃叮当,上路了。

驾辕马是一匹毛色柔顺明亮的大红马,边走,长尾巴边甩来甩去。

你是古董铺的铜像,站在那儿说话?

那,我走了,你歇着吧。

文井慌慌张张要起身。那天他要真走了,就没有那么难堪了,可是他硬不下心来。

走?这不是害我?半夜三更从我屋里出去?

勇气过后,他草包了,软蛋了,竟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迈。

当老东家哼哼着“小开门”走来时,他更不知道如何动作了。还是之玉朝旁边的隔间一指,他才蹑手蹑脚站到立撑背后。

一切是从雪胸开始的,从那只立眼那儿,那只去掉纽绊的地方。

他许久没有这样温柔过,他的舌尖亲来时,肤肌也知道当家的动情,那温润比甜言蜜语亲切得多。

“你不嫌挤吗?来,这样,坐我这儿。”

他为了看得更清,亲得更得劲,让她面对面坐了。

窗口迷蒙,轿棚子里也朦胧。她背对前边的玻璃,就更迷蒙了。他将她抱了,渐渐要吞掉她,他白天从没有这样性急过,她心里喜滋滋的,自己真迷惑了当家的!这比那十万两银票更有魅力。四姨太便再会掌家,也不可能让作业在路上就六神无主,她没有这样大的魔力。

新安的茅房还有三天香呢,洞房花烛三天不到你怎么倒不稀罕了?

看你说的,我来了,倒像你不悦意似的?

我凭什么悦意?你说说,你太偏心了,娶哪个女人你唱戏来?娶她就要唱戏?还把戏班子叫成四喜班。

吃醋了?那不是碰兑在一起的吗?

隔墙后的高文井心跳得咚咚响,两只手抓紧前襟,还是止不住那声音。

从井边回来后,他不想死了。那阵儿要跳井时,脑袋里只装了一个念头,死,死,死了算了,一了百了!可这阵,他捏捏自己哪儿都疼。

想起那一顿疯狂,他又留恋起来。起先他是发狠,报复,寻死前的发泄,后来,他突然被什么击中,被颠覆,他心里哗啦打开了一扇门。她没说什么,没做什么,可又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

——哦,记起来了,我说嘛,你这么晚了还能想起我来,是不是想这个了——?

他听到窸窸窣窣的翻动,这女人也真是难,为了他,不管多难的情形也得应付。

再听,是一片纸声。

看清了,十万两,你不是就等它吗?明天,你的票号就可开张,我哥说了,他和你合股最放心。他什么也不管,只收红利。

那是银票,十万两,在他们两家来说,同普通人家说十两一样的轻松。

好吧,我先收起来,原先我还以为你双耳不闻窗外事。

“十四红”想:她原本就有做买卖的心?还是让四福晋给激出来的?

你以为只有四姨太一个人对生意上的事操心?

——银票也到手了,这下,可以放心去圆你的京腔梦了。

她嘴巧,让他走,还不显山露水。她不但把自己的头发弄利索了,而且把心地也平整了,才能这样从容,这心机可比男人强。

之玉怎么这样说话?在你眼里,我什么时候成了一个只看得见银子的人?怎么时候我见银子这样亲过?你给我说说?

说什么?如今不一样了,这个主儿热衷管四达堂的银钱,你要讨她的欢心,就得帮她办事啊。洞房花烛,拿出治她心病的一帖方子,她还不得让你快乐死?快去吧。

你呢,就不惦着我?你今儿这样子更叫我心跳,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的这副样子。

这可真是发烧遇上怕冷的,之玉倒惹了一身骚。

别说疯话了,去吧,我不吃醋眼酸,你要觉得过意不去,你帮我办一件事:我要彩霞蔚的掌柜那位置,给我妹妹的前家儿,这样,我妹子在他家也好做人。

你怎么啦?我可不是来你这儿点卯的!你这个女人呀,就是身一份,嘴一份,看不见倒也罢了,看见了,谁也走不开。

立撑那边的动静大了。

之玉被搂进一片稀里哗啦中。

你这个女人也许是狐子精转的,哪儿都这么绵,这么软,不能碰,一碰,就骚人。

你又喝酒了?嘴里臭!

之玉轻轻说,她怎么不口气硬些,这语调,只像鸡毛撩拨男人的痒痒。

我可说过的,你要喝酒就不让你来。

就你规矩大,来,你也喝点,那就闻不到了。

这个家伙,把什么也当响器!

他瞪眼了,什么也看不到,他眼睛瞪大了,是生气。

他轻轻把衣裳穿妥当,寻个鼓儿墩坐了。

你呀,不巧,今儿偏有亲家来!

亲家来了我不怕,我和亲家过过话。

东家喘几口气:亲家要是这样子,那就让他天天在,我天天和他说话,这么疼人的亲家,这么惜人的亲家,我还真没好好待过。

老东家有板有眼唱着乱弹,直到把之玉的板眼叫醒,她也救场似的出声了。

他脸上着了火似的扑扑扑地烧着。

车把式的鞭子虽然不如戏台上的鞭子华哨,却更长,更有劲节,细竹竿拧就的把,强烈地不甘心被握住,有一种反动,有一种要激出去跳出去的性急。

高文井眼跳。

轿帘不安分地晃动。

他耳朵薄,轿帘后面的声音总是背不住。

马蹄声,喷嚏声压不住轿帘里的响动。

“我给你说,我今儿可没喝酒。”

“不信,你要没喝,也不能疯疯癫癫,唱这出《宇宙锋》?”

“你进了汪家门这么些年了,我什么时候撒过疯?你个狐狸精。其实,就有一次,你就把我给迷住了,记得不?就是老四进门第三天。我从没见你的小嘴那么甜过,蜜篓儿似的,吸人。”

高文井听懂了,那话儿烧乎乎的,他拍牲口屁股一掌,让它跑起来,他要巅乱他们的话儿,也让风吹得猛些,给自己散散热。

当家的把她的小衣退下一半来,吊挎在另一条腿上,像唱负荆请罪。

她是被抱起来的,她从来没有这样子让男人近过身。看到自己腿上的亮纱,那样急匆匆,那样慌慌张张,那样没章法,却也那样逗人,有魔法似的罩住了她,有酵头似的把她玄起来。

前边马蹄得得,后窗口尘头翻涌,轿车变成了船,波浪起伏,船儿在浪水中往后晃,而作业往前走,车子一巅动,她就颤悠悠像在浪头上。

那次站在立撑背后,十四红更多的是担惊受怕。

从那天起,他再没有近过之玉的身。老东家留下他来,他不能反倒去趁他的热被窝。

那天,之玉是不得已才让老东家上身的,今儿她那身狐魅气,却是捂不住地朝老东家冒。

姨太太嫁来就是做这个的,这是她本分。

可是犯不着在他跟前发情,听她恣意妄为的呻唤,他觉得她满功满调了,他从声里想象着二姨太的各色武样。她的忘情,她的爆发,她的手舞足蹈。

驾辕的骒马撅起尾巴来,圆滚滚的屁股一扭一扭,在坐鞧里卖弄着风骚。

高文井手里紧紧捏着鞭杆儿。其他车把式常将鞭子搂在怀里,他不,他再冷再累,也在手里握着,他的鞭杆儿总是热乎乎的,那一条条细竹竿像激出的筋络,他握着较劲,越使力气,那竹竿儿越像长在地上得了雨露滋润,越铆着劲儿发胀。

努动着的唇咧开着,要说什么,听不着,唇里游动着深处的呼吸,那种烫人的火气,那种邪气。

它发亮的毛皮光滑如缎,款款显摆着,它还穿着衣服就这样急不可耐?

去你的个骚,他再不能忍受了,结实的鞭杆儿从手里腾出来,青筋鼓突的鞭杆亮了个相,狠狠捅进去。一念之袭,鞭杆便如念头发了狠,捅进去,犹如痛喊一嗓子。

她从高处跌落,他从低处冲起,最后一次来势凶猛、强烈!送佛到西天只在一霎间,她就像二踢脚炮杖起爆,嘣一声,起脚了,腾空飞起来,扇着那些短翅子似的东西,心上烟蒙蒙。

轿车一个急蹦,蹿出去。——辕马惊了。

它失去理智,狂奔起来。文井脑子一片污水,出不上气,他只是要发泄一下满腔的忌妒,痛快一出手,他却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骒马痛叫一声尥起蹶子,差点将车掀翻,他才猛地从那片热雾中伸出头来。车马惊了,仓促间,他抓住了闸皮。

这道沟,一溜下坡,惊马被跑车催着更加疯狂,高文井本能地将闸皮猛地一拉,太急了,太狠了,皮条猝不及防,啪地断了。

磨杆仓促了半声,便稀松了。

高文井一个闪失滚在车道里。

头着地的那刻,他什么也不记得,也许是逃生的本能让他滚下来。他躺在车辙旁,看着轿车跌跌撞撞冲下坡。

手里还拿着半截子断了的皮条。旁边跌着那根泥乎乎的鞭子。

那轿车几乎要散架了,一道尘烟追赶着。

他闭了眼,几乎听得到车子哗啦啦栽下河的动静。

炮仗在空中一声轰隆,只一声,就突然失去了重量,失去了依傍,轻飘飘往深渊摔落。

车子强烈地颠动,他的胳膊缠死了她,再做不出什么别的反应,只是嘴里喃喃着:

车惊了……车惊了……

她脱不了身,她看到自己的红润还来不及褪色,温如玉的肌肤裸露在纱绸里,什么都去美,什么都来不及遮掩。

即便死了依然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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