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言赤心再次睁开眼皮时,夜幕已再次降临,他扭过头看了眼趴在床边熟睡的吴然,留意到他的双手、胸口,还有半边脸都缠满了厚厚的麻布条,看到血还在慢慢渗出来,他的心也在滴血。
虽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言赤心依然无法释怀,就像在过去曾经说过的一样,该跑就跑啊!
在洪安的船队发现他们的船只前,明明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逃走……
在言赤心接下来的行动中,吴然并非不可或缺,他不跑而选择留下,仅仅只是因为,他害怕言赤心独自承受所有苦难,那样实在是太孤单了。
“就算明知道没用,可如果有人能与我一起分担,起码,心里能好受很多,至少我是这么想的,少爷你说呢?”
回忆起船上的这一幕,言赤心轻声哽咽起来。
似乎是听到了朋友的悲泣,吴然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言赤心正看着他,他暖暖一笑,唤了一声:“少爷”
“我梦见了你,梦见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你和那时候一样没变,还是一样傻”言赤心凝望着吴然,所说的每一个字其实都十分吃力。
吴然有些愕然,过了一会傻乐起来,眯起仅剩的左眼,带着疲倦的笑容道:“我也是”
“嫣儿知道了会妒忌的”
吴然笑起来,言赤心也在笑
然而,他的内心在滴血,纵有万语千言,临到了嘴边,却始终道不出哪怕一个字
言赤心只得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决然取代了哀伤。
他没有时间去伤感,再悲痛又能如何?更何况他不允许吴然的牺牲变得毫无意义。
“你还能动吗?”言赤心问。
“嗯”吴然点头回应。
“扶我坐起来”
“好”
吴然站了起来,就算双手都被紧紧包裹着,他仍然可以用双臂,忍受剧烈的疼痛,架起言赤心的双臂扶他坐起来。
“药还剩多少?”言赤心有气无力问道。
“救醒少爷您用了一颗,只剩最后一颗了”
“好,拿给我”
即使被严刑拷打了一整天,吴然都没有流下半滴眼泪,此刻却是无言泪满面,因为他明白,即使笑着面对,这件事也不会有任何好转的可能性。
吴然就这样颤抖双手,把药捧着送到言赤心的眼前,他就着温水艰难服下,自行调理了一下气息,片刻后低声道:“去告诉吴文采,我想见他”
“好”
吴然抹掉眼泪转身敲门,等候在门外的仆人打开房门,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不到一刻钟,睡眼惺忪的吴文采穿着睡袍走了进来。
一看到言赤心挨坐在床头,连忙紧张道:“哎呀,言世侄,你怎么起来了?快快躺下,快快躺下!”
吴文采的表情虽然有些做作,但话倒不假,言赤心现在死了对他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感谢大人的关怀,深夜让大人亲自前来,言某受宠若惊了。不过言某这残躯已时日无多,想必大人也有了直观的了解,言某就不拐弯抹角了”
“哪里话?言世侄太见外了。关于你身体的事,本府已经派人去南京请李神医了,明日晚些时候就能到扬州,有神医在,言世侄不必忧心。至于其他事……”
着仆人搬来一张圆木凳子,吴文采正襟危坐于凳子之上,待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才郑重道:“言世侄请说”
“言某想与大人做一次公平交易”
吴文采眯起本就细小的眼睛,几乎成了一条线,笑着问道:“言世侄昨日不是说,我们之间就不可能发生任何交易么?”
“如果按照大人所言,找一个有威望的公证人,那的确是没可能。只不过,除此之外,其实还有另一种办法,可以确保交易顺利进行”
“哦?还有另一个办法么?”吴文采微笑起来,笑得如同弥勒佛一般慈祥,缓声道:“愿闻其详”
言赤心缓缓吐出两字:“入股”
————
靖南伯府,书房
“老夫不同意!”李晟拍案而起,丝毫不顾及身份,愤然盯着上座的赵麟秀吼道:“这分明就是鸿门宴啊!”
赵飞燕虽然在前一日做出了决断,与吴王硬抗到底,可今日敌人就从吴王变成了浙党,这期间的差别已经不能用巨大来形容,这简直就是天差地别!
与内阁杠上,那就是在造反啊!
“麟秀还是那句话,我相信言兄的为人!”
“你……”李晟气得须发皆张,满脸通红,可又无可奈何,原地捶胸顿足起来,过了一会才冷静下来,开始分析道:
“既然少伯爷如此相信言赤心为人,那好,我们就来分析一下这份情报”
“其一,信是昨晚风燕南送来的对吧?我们如何确保这封信的确出自言赤心之手?中间有没有掉包的可能?”
“其二,就算这封信的确出自言赤心之手,我们又如何能确保他不是在洪安的威胁下写的这封信?”
“其三,就算这的的确确是他的本意,他又如何能得知这幕后指使的身份?证据何在?推断的理由又是什么?这些全部都没提!”
“如果少伯爷能一一释疑,老夫才愿意相信的确真有其事!而不是引我们上钩的鱼饵!”
李晟一口气全部说完,气喘吁吁地累得不行,坐下来喝了口茶才慢慢缓过劲来,毕竟年纪大了。
“的确,如李将军所说,这些疑惑是存在的,麟秀也为此烦恼了整整一天,刚刚才下定了决心。”
赵麟秀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在座的三位参将轮番拱手:“李将军,程将军,杜将军”
“各位都是看着麟秀长大的军中的老人了,许多话即便不说,想必都了解麟秀的为人,在此先行请罪,话如果说得太直,麟秀并无恶意,万勿见怪。”
赵麟秀并不打算与三人客套,所以丝毫不停歇,接着说下去。
“这封信是用一种叫羽毛笔的特殊笔杆所写,字体纤细却有劲,书写方式与毛笔截然不同,不经过长期训练旁人是模仿不了的。
行文方式也是独树一格,与常人的习惯相反,他的行文是从左至右,从上到下,常人根本不会这么写。
还有就是信上面用来分割段落的符号他们叫做标点符号,除了言嫣与他,还有格物学院的学生,天底下没有其他人会用。
再加上墨也是独此一家,带着股淡淡的梅花香,不特意去闻是闻不出来的,这是他专门调制出来防伪用的。
我所提到的这些都做不了假。
如果是被洪安所胁迫,想必他会故意用普通毛笔普通墨书写,行文只会使用常规铺排,更不会用标点符号,这样便能不留痕迹,所以李将军所说的头两点皆可以排除”
“至于第三点……大姐都已经用名誉来替言兄作担保了,李将军这是想毁大姐的清白么?”
李晟顿时气得须发皆张,心想这混小子怎么能用自家姐姐的名誉来打压自己?简直混账!
李晟刚想站起来理论几句,立即被赵麟秀打断。
“李将军要说的话麟秀心里有数,就不必多言了,麟秀既然能召三位前来,就代表我已经下了决心,无须浪费时间去争论些没必要的事情”
“那少伯爷召老夫前来是何目的?只是通知老夫一声么?”李晟气得浑身发抖,强压着怒气低声质问。
李晟是军中老人,侍奉了三代靖南伯,放在普通大家族就是那种地位与威严并重的老仆人,放在朝廷就是三朝元老辅政大臣,因此就算是赵承启也不能无视他的话。
若是以往,赵麟秀很有可能会因为李晟的这声质问而胆怯,这种目无尊长的态度在礼教严谨的时代是不可饶恕的过错。
然而,今晚的他,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赵麟秀了
昨晚赵飞燕临行前,一番推心置腹的话点醒了他,让他明白了自己的责任。
所以,赵麟秀从座位上缓缓站起,举起淮胜军的副将令牌,目光坚定地凝望着李晟,铿锵有力道:
“这是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