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才过寅时，青苑就被羲和叫醒了，眯眼瞧了瞧窗户，见外头青幕尚垂，有气无力道：“这么早？”
羲和不知在哪儿弄了身藏青色男装，头发用玉冠束在头顶，活脱脱一副富家公子的模样。青苑对此却是见怪不怪，女扮男装，羲和可比谁都有经验。
“赶早集当然得早，快快，阿苑，起来。”羲和又是掀被子又是拽胳膊。
青苑听了也是兴致渐起，到了京城自然是什么都想感受一下的。
北街摊铺云集，绸布璧瓷、酸甜苦辣，无一不有，是逛早集最好的去处。
只不过，二人来得似乎早了些，商贩们还在忙着支摊摆货，道上吆喝声未起，只有谈笑声此起彼伏。
羲和一向自来熟，见时辰未到，便拉着青苑这转转那晃晃，跟商贩们聊成一片。不大一会儿功夫，就把左邻右舍的家常八卦听了个遍。
比如钟鼓巷的皮二嫂昨晚生了四胞胎。
比如清水街的杜三哥休了妻。
比如解语阁的花魁云裳被人赎了身。
青苑一直不明白，对于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和事，羲和为何可以听得聚精会神，犹如置身其中。
好在青苑见得多了，也不再像年幼那会儿那样追问到底，反而学会了接受羲和这样做所带来的福利。比如，眼前放着的两碗热气腾腾的免费馄饨，还有旁边摊子的马大姐送来的几个肉包子。
正吃得津津有味，却听有马蹄声自远及近。不消片刻，就见一匹赤色的高头大马出现在视野中。
那赤马与策马人一样威风凛凛，目不侧视，奔行在闹市里，竟没有丝毫放慢蹄步的意思。羲和顾不得多想这是哪家的跋扈公子，急急探身将路肩上玩耍的孩子拉到自己身边。这前后脚的功夫，赤马已经与羲和擦肩交错。
好在孩子安好无事，羲和稍稍喘了口气，提起精神破口大骂：“纨绔子弟，一大早就横冲直撞，没长眼睛吗？”
余音未落，就见原本已经渐远的赤马前腿高扬，停了下来。马大姐急忙拉住羲和，忧心忡忡：“孩子，你这快嘴可惹祸了。”
羲和面不呈忧，理直气壮道：“惹祸？明明是他冲撞在先。”
“这尊大佛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马大姐正欲告知，却见那赤马悠然踱了过来，忙止了话头，垂首恭敬地立在一侧，有意无意间，跟羲和拉远了些距离。
羲和看马大姐的模样，料想她也说不了个所以然，顾自撇撇嘴，这才抬头望去。
马背上那人一身黑底错金麒麟纹的猎袍，背上还负着弓箭，头发用白玉冠束在头顶，剑眉星目，高鼻小口，嘴唇略薄，肤如脂玉，一挑眉间，不羁之色浮现，却挡不住气质天成，不似寻常人家少年。
然而，最让羲和惊讶的，是那一双清朗淡然有如皓月辉星的眼睛。虽然里头盈满了不屑与冷意，但羲和还是觉得无比熟悉。那是她想忘却忘不掉的回忆，是她午夜梦回时唯一记得起的温暖。
马上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羲和的异样，凝神看了羲和半刻，心里不觉也是咯噔一下，探问道：“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只凭这熟悉感，羲和还不敢胡乱下定论，正琢磨要如何询问，却见一个小吏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跑近，喘着粗气对那少年道：“少爷，你可算回来了，宫里让人传话，要你即刻入宫面圣。”
那少年似有不愿，眉头微微蹙了一蹙，语气却还是平静无波：“知道了。承风，你先回去吧。”语毕，转向羲和：“大概是我认错人了。不过胆敢当街骂我的，你还是第一人。若不是今日有事，倒真想与你闲话闲话。”不等羲和答话，少年已经调转马头，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留下羲和在后头空喊：“喂，喂，等一下……”
赤马过尽，扬起一层薄灰，将羲和的声音淹没在尘埃里。她就这样痴痴地望着那个渐远的背影，许久也没有离去。
青苑上前握住羲和的肩膀，低声问：“是他？”
羲和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确定。但是像，尤其是眼睛。”
“世间相似之人何其多，我倒觉得他并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不希望我找到他？”羲和疑惑的目光投向青苑。
“不。我只是不希望你朝思暮想的人是他。”
“什么意思？”
“阿和，你知道刚才那个人是谁吗？”对于少年的身份，青苑也是片刻之前听马大姐说起的。
“谁？”
“纪衍，睢阳侯纪青的独子。”
“哦。”羲和低下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青苑昨日才听羲和说完往事，自然知道有些事拖不得，该断则断：“他是长公主的儿子，皇上的亲外甥，羲和，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嗯。”皇亲国戚，呵，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羲和自嘲地暗笑。
街道上开始热闹起来。羲和站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留也无用，走却又不甘心。站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羲和却觉得比十年更加难熬。
罢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能说明得了什么呢？不想了，不想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心如刀绞？
自打见过纪衍之后，羲和就像变了个人，人前装作无事的模样，私下却不像从前一样惦记着玩乐，而是天天闷在房间，顶多就是到月华池边走走，发呆成了家常便饭，有时候甚至一愣神就是好几个时辰。青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索性像从前一样，默默地陪着，什么也不提。
好在上官阜夫妇已经办好了所有事情，很快就要起程前往西域，青苑这才松了口气，心想，兴许走远了，时间久了，羲和就能宽心了。
可青苑万万没想到，羲和对于西域的好奇和向往已经在这几天内被消磨殆尽。相比那个神秘的异域，她打心底似乎更希望留在京城，也许是为了遇见一个人，也许是为了找寻一个遗落多年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