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衍办完了他的事，片刻也不耽搁，乙夜便催马离去。换乘的马匹空着，脚程快了许多。到达敦煌时，平旦尚且未过。
本想马不停蹄赶回京，可是回头见众人疲态皆显，纪衍方觉自己有点不近人情，这才下令扎营休息两个时辰。大伙儿困得说话的劲儿都没了，忙钻进帐篷，裹了睡袋抱头大睡。
片刻功夫，就听呼噜声、磨牙声、梦话声此起彼伏。纪衍被这氛围感染，不禁困意上涌。可是，就地支起的帐篷比不得锦楼绣阁，纪衍翻来覆去折腾了好一会儿，不是嫌脏，就是嫌咯得慌，总之就是睡不熟，索性起身出帐，往不远的一壁沙丘踱去。
羲和在那沙丘上头已经坐了许久，这会儿见纪衍走近，想将地方腾给他，纪衍却挥手示意她留下。
羲和第一次跟纪衍单独相处，心里如同千万鼓槌击打在牛皮鼓面，咚咚直响。好在天色尚黯，纪衍瞧不着羲和通红的脸颊，否则羲和非得挖个地洞钻到黄沙底下去。
羲和手脚僵硬地立在一边，不知该进该退。纪衍见状，指指身旁：“坐吧。”
羲和得令，这才挪到纪衍身旁三尺开外，束手束脚地坐了。纪衍侧头瞟了一眼羲和，笑道：“离我那么远，怕我吃了你？”
“怕，不，不怕……”平日里口齿伶俐的姑娘，面对纪衍竟然变得结结巴巴。
纪衍不了解羲和，对于这微小的变化自然不曾注意，只轻笑一声，向羲和身边坐近了些，说：“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怕……”
“哦？”纪衍似笑非笑，斜瞅着羲和道：“怕什么，怕我认出你就是那天在京城骂我的人？”
“原来你都知道……”羲和一直以为纪衍没认出自己，又是惊讶又是抱歉道。
“你那脸要是一直肿着，我还真没看出来。”纪衍给羲和的药膏十分有效，这两日羲和脸上的肿伤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大人，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我，我也不是存心想骂你的……”
“我可没功夫跟你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再说了，我挨的骂还少吗？早都习惯了。”
羲和有些好奇，壮着胆子问道：“别人为什么要骂你？我听说皇上对你很好，是因为这个吗？”
纪衍不答，反而扬起嘴角反问道：“你听说的还不少，还有些什么？说给我听听。”
“听说别人都不能在闹市里横冲直撞，扰民安息，只有你可以，皇上给你特权了。”
这些传言纪衍也不是第一次听，只不过从羲和嘴里听来，却觉得异常有趣，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还有呢？是不是还有人说我胡搅蛮缠，欺压百姓，强抢民女？”
羲和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胡搅蛮缠是有听过，欺压百姓和强抢民女倒没听到，大概是我没在京城呆几天的缘故吧。”
纪衍好气又好笑，一掌轻拍在羲和后脑：“你当然没听过，我又没做过。”
“那你胡搅蛮缠是真的喽？”羲和聊起了兴趣，尴尬比之前淡了不少。
“你看呢？”纪衍饶有兴致地盯着羲和。
“我看着不像，我觉得你是好人。”
“好人？为什么？”
“因为你三番五次救我们，虽说嘴硬了些，脾气也暴躁了些，但是你确实是好人，比那些自诩英雄的人强了太多。”
在京城的时候，面对的不是公事，就是下面人的献媚和暗骂，连家常都难得听到，纪衍觉得自己许久不曾与人真心聊过天了。今日遇到羲和，倒让自己放下了不少伪装。他笑道：“也不知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不过我倒有些好奇，”说着在沙地上写下英雄二字，抬头问羲和道：“为什么我不是英雄是好人？”
羲和想起以前父亲说的话。他说一个男子汉，一个英雄，就要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其实父亲年少的时候也是想上阵杀敌的，奈何后来却做了光禄大夫，为保住这难得的安稳，便也就将那建功立业的志向埋在了心底。
羲和对纪衍说：“上战场，保护自己的国家和无辜的百姓不受欺凌，会流血，会牺牲，却从不言退缩，那才是英雄。”
纪衍大约是没料到羲和会说出这样的话，神色变得有些凝固，很久才开口：“这是我的理想。”
羲和不知该怎么接，想了想问道：“皇上是不是打算用兵了？”
纪衍收起不经意间流露的恍惚，恢复了自若的神情，斜眼看着羲和笑道：“军事机密，你不怕掉脑袋？”
“我就是问问。”
“你本事不大，胆子倒不小。”
羲和听他这么说，已经猜到了□□分，又道：“这不正是你成为英雄的时候吗？”
“皇上说我没经验，还不适合独自领兵。”对于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人，竟完全不想去戒备，这点连纪衍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羲和听胡桃说起过，纪衍今年尚未满二十，心想皇帝不让他领兵也是情有可原，但嘴上还是安慰道：“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只要能随军，你先建点功，下次皇上便会信任你了。”
纪衍挑眉道：“你不必安慰我，我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我信你。”未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的话语，把羲和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将脸偏到阴暗处，不敢直视纪衍。
纪衍越发觉得眼前的少年有意思，逗问道：“那你可愿跟着我，上战场，当英雄？”
羲和没想过他会这样问，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沉默了半晌，却听纪衍笑道：“逗你玩的，看你的样子，怕是连刀都提不动，我哪敢带你上战场。”
可是，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话，却让羲和当了真。她整理好了情绪，抬头迎着纪衍的目光，问：“若我决定跟着大人，大人可会收下我？”
“当然。”纪衍的意识里，只要是男儿，都有权利驰骋马背，建立功勋。
可是，羲和是女儿身，所以这个前提首先就不成立。不过这不重要，因为纪衍不知道，并且在未来的一小段日子，他一直被蒙在鼓里。
直到后来的某一天，当他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不管是命中注定也好，机缘巧合也罢，过去的早已无从更改。
临入京城之前，羲和单独叫住了纪衍。纪衍寻了个树荫坐下，对羲和扬扬下巴，道：“说。”
羲和迟疑了一下，仍旧垂首低眸，小声问道：“若是当真要出师匈奴，你会去吗？”
“会。”
“若是皇上不让你去呢？”
“不惜一切代价。”纪衍说话波澜不惊，天大的事落在他嘴里，都如同寻常小事一般。
短短两句话，让羲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不再拐弯抹角，直说道：“那我可以跟着你吗？”
纪衍抬头凝视了羲和半晌，这才开口：“给我个理由。总不会是因为我一句玩笑话吧？”
“养父母于我有大恩，如今惨遭匈奴人毒手，我若不做点什么，又怎会心安？”
羲和这话倒是肺腑之言。仇恨可以被遗忘一次，却没法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平地乍起的祸事更会令仇恨愈甚。所以，羲和不想恨天子，却在上官夫妇遇害的那一刻恨透了匈奴人，她想做些什么，她不想冷眼旁观。
只是，羲和还隐瞒了另一个想法，一个不想为人所知的想法。
纪衍平静的目光中荡起一层不易察觉的涟漪，他笑道：“为了报仇上战场，也算英雄？”
“不算，可我不想当英雄。上次杀了一个匈奴人，我只想上战场再杀七八个匈奴人，为无辜惨死的同伴报仇。”
“上了战场便是将性命置之度外，你不怕？”
“怕，可是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纪衍收起笑意，声音低沉道：“跟着我未必有出息，皇上顶多让我练练兵，想要挂帅上阵却不是朝夕可成之事。你若真心想上战场，我倒是可以想法子将你送进大将军的军中。”
语气虽淡然，羲和却似乎听出了无奈和沮丧，道：“不，我就想跟着你。”
“为什么？”
“因为我只相信你。即使皇上不派给你一兵一卒，羲和也愿意陪大人赴汤蹈火。”
孩子气的话语，却让纪衍为之动容。
除了皇上和父母，羲和是唯一一个无条件相信他的人。高贵的出身注定了那些如潮般的献媚诋毁诽谤无法散去，所有人都只看见他身后的家族，却看不见他付出的汗水和努力。时至今日，玄字军里的绝大多数人，打心眼里还是不服自己的。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有一个人，相识不过数天，竟能不问身份，不遗余力地信任他。
那份仗剑平朔北，金戈扫敌寇的意气再次回到纪衍心里，他知道，即使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也要担起这份交托，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求的不是世人折服，而是要让信任自己的人不会后悔初时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