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大郎虽知邓朝阳来历不凡,但见父亲这个凝重的表情,仍是不免浮想联翩:难道这中二病还真是天潢贵胄不成?那也不对啊,本朝可是姓朱的当家。
接着只见邓朝阳抱拳回了道:“奉高先生正是晚辈叔父。”他话音一落,便见顾青梧身子一颤,惊得顾大郎大骇,立马上前两步,“爹爹,你这是怎么了?”
却听他老爹一脸谄笑道:“邓公子,犬子年幼无知,若是多有得罪之处,还望你大人大量,恕罪则个。”说到这里,又拉扯着顾大郎道,“大郎,大郎,快给邓公子见礼啊,这位可是了不起的人物。”
邓朝阳始料不及顾大郎之父竟是这么个性子,但碍于顾大郎的情面,他只得立马回道,“顾叔父万不可如此,小侄与顾小弟兄弟论交,万不可如此见外。”
顾大郎也憋屈不已,这一开口的功夫,他就成了‘狗儿子’,看着老爹唯唯诺诺的样子,只觉心酸不已。但那又能怎么办呢?摊上这么个父亲,还得靠自己,当即又站了出来,笑着道:“邓大哥可别见笑,自古士农工商等级分明,家父担忧幼子得罪贵公子,言行多有奉承,此乃拳拳爱子之心,不可与一般人相提并论。”
言罢,又对顾青梧道:“爹爹,邓大哥是端方君子,能折节与儿子相交,儿子感激还来不及,哪有得罪的,您老放一万个心便是。”
顾青梧不料儿子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顿生一股‘有子如此,夫复何求’的感慨来,当下挺了挺腰背,儿子能与这样的世家公子相交,作为父亲哪能不自豪的?他心下只道:可不能给儿子丢面。
哪料到接下来只听邓朝阳问道:“适才听顾小弟说起,叔父也在书院进学,不知是在哪班?若是便宜,小侄过两日当来拜见。”
顾青梧尚未就学,因此仍困居最末的童子堂丙班,他哪好意思说出口,顾大郎在一旁见得老爹脸色绯红,不得不又出马救援道:“邓大哥,我爹爹这几日需得用心温习功课,以备来日科试,若是邓大哥有暇,不妨到天池镇书院村来寻小弟,小弟备好山川胜景,翘首以待。”
说罢,又对他老娘道:“娘,咱们也该启程了,若是再晚些耽搁了回程,祖父、祖母该担心了。”言罢,几人这才道别,顾杨氏夫妇各自愣愣,不意儿子竟有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与这样的贵人都可侃侃而谈,实在不凡,不免又起了自傲的情绪,这可是我的种啊!
一路走走停停,好不易趁着天未黑尽赶回家中,顾大郎虽在县上吃了好一顿饱餐,但一路消食,才到家门便又饿得不行,老太太顾李氏见状,不需提点,当即撸起袖子,将早已备好的三个白面馒头并一颗鸡子端了上来。顾杨氏只就着咸菜吃了一个馒头便下了桌子,顾大郎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将两个馒头并鸡子吃了,仍觉意犹未尽。
老学究今日倒是未曾多言,只瞧着孙子能吃,高兴地点了点头,现下老顾家就这么个独苗,越能吃身子就越好,别看平日里板着个脸,他也宝贝得不行。
第二日一早,再次被学堂里童声吵醒,顾大郎实在没了睡意,却也不愿起身洗漱,直待得他老娘敲了三次门,这才老不情愿踢开被子,嘴里嚷嚷道:“又不上班,又不上学,干嘛起这么早,正是贪睡的年纪,活生生抹杀人的天性,一个个的都不觉得心痛么?”
当然他这一席牢骚话自不会有人理会。待出了门,刚伸个懒腰,正好撞见老学究上课的空隙,只见老学究抛出一个眼神杀,吓得他一个激灵儿,身上的睡意顿时消失干净。
自昨日行了远路,他才明白现下自家这副身子虽年轻,却也着实虚得不像话,因此便打定主意,每日晨起锻炼身体,今日因起得晚了,七月天热气已然甚烈,但他索性无所事事,便活动活动了筋骨,沿着小溪慢步跑了起来。
这时候,早起干活的农家三三两两往家回赶。七八月的时节,大多人家劳力们早早起来,先将一日地里的活计侍弄完毕,方才回家用早饭,正好碰到溪边跑跑跳跳的顾大郎,顾大郎往日形象上佳,不少人向他打招呼,有些年纪稍大的更不免劝道:“大郎,你这是干啥?日头这般烈,还是早早家去,小心晒出病来。”
顾大郎大都报以一笑,末了见规劝的人越来越多,生怕传到老学究耳中,便歇了锻炼的心思,正要往回走,却是被一人拦住了回路。
那人一脸憨实,十四五六的年纪,身上衣服又脏又烂,怀中抱着几个大地瓜,结结巴巴道:“大,大林哥,给,给地瓜,你吃。”
顾大郎现下自是识不得此人,哪好要他东西,正要一口回绝,忽然边上走近一个老农,一烟锅瞧在那莽小子脑门上,骂道:“傻牛,你这蠢货,你顾大哥是什么人?将来可是要考学的,哼,你抱着几个地瓜好好送到私塾去便是了,难道要让未来的大老爷揣着这几个脏兮兮的破玩意儿不成?”
傻牛吃痛之下,却也笑嘻嘻,顾大郎见状仍自疑惑。
那老农曾听过顾大郎得离魂证的传闻,原是不信,现下见他这副反应,哪还有假?当即便解释道:“若不是大郎你舍命相救,这小子早也见他老娘去了,可怜见的,一生下来便没了娘。”
听到这里,顾大郎才明白,这便是前身救的那人,也是可怜的,他向老农躬身拜了一拜,谢过之后便领着傻牛往家赶去。
到了家,顾杨氏见傻牛跟在后边,怀里抱着几个大地瓜,一脸脏兮兮笑呵呵,也不落忍,当下打湿帕子给傻牛擦了擦脸,拿出早上蒸好的两个馒头递了过去,眼瞧着他吃了,才让他离去。
顾大郎随即突然说起,“娘,儿子这没了记忆,村里人一个也不识得,平时见了长辈太过失礼,因而儿子想着,若是这两日娘有空,且带着儿子往各家去认认门,日后互相见了,也好叫得出名字。”
顾杨氏听儿子这话,不免有些诧异。从前儿子为人虽不算冷若冰霜,但也甚少理会这些个俗事,除了村中庆典或各家喜事,其余时间往往一心扑在圣贤书上,有时连吃饭也不记得,如今性子倒是大改了,但儿子这般热络起来,她心里只有欢喜的。
自这日后,母子二人每日一有空,便出门到各家闲聊,如此四五日,村子里人家已能识得小半。这日二人正在村东头胡大爷家闲坐,忽听得外边有人传话,“杨婶子,杨婶子,你家来客人了,是从县上来的,带了好些礼物,都装了一车嘞。”
顾杨氏心道我家在县上并无亲友,难道是夫君的同窗好友不成?可这时间也对不上,马上便是院试,夫君这两日也该启程赶往成都府,哪里会有人前来拜访?她想不透此事,便也不去琢磨,只招呼顾大郎快步回赶,没多时,但见顾青梧立在院门口,暗道:果然是夫君的好友来访,也不知是那位秦书生还是刘秀才?
待得近了,顾青梧早急得热锅上的蚂蚱似的,上前两步,却是越过妻子,一把拽住儿子手腕,急吼吼道:“你这孩子哪里去了?邓公子已等了好些时辰了,快快随我前去拜见。”得,多日不见,老父亲的谄媚相更胜往日。
但顾青梧哪能不巴结的?他昨日正在书屋温习功课,正自苦恼间,外间有一老仆前来传话,称是邓三爷有请。虽说那日儿子走时要他多领着邓朝阳出去逛逛,但他只当客套之言,以邓大公子的身份,只要放出风声,有的是人为之领路作陪,他又算得什么人物呢?
邓三爷派人来请,不消琢磨,也知与邓大公子有关,只不知是好是坏?
等到了地方,却见邓大公子已立在门外,见他过来,忙躬身请安,“见过顾叔父,今日烦请顾叔父过来,乃是家叔有事相求。小侄欲往叔父家寻顾小弟去,偏家叔不放心,想麻烦顾叔父带路,还望顾叔父应允。”
顾青梧闻言,只觉身子轻飘飘似飞走一般,跟着进了门,果然邓三爷乃是为了此事,他哪有不允的,高兴还来不及呢?儿子能结识这般人物,真是光宗耀祖。
顾大郎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中二病来这里干嘛?真是赏景不成?这里可没啥好景致。由着老爹拉扯着进了门,只见大堂里老学究正襟危坐,居于高首,底下邓朝阳坐于右下,他身后立着一人,瞧那情形估计是随伺的仆从。
这时邓朝阳正谈论着什么,引得老学究哈哈大笑,眼见顾大郎父子进来,忙站起招呼,“大郎,朝阳可是等你好久了。”瞧他那做派,颇有仪度,倒是比顾青梧好了许多。
顾大郎摸不清他的来意,只抱了抱拳,道:“见过邓大哥。”
邓朝阳爽朗一笑,只道:“顾小弟,愚兄今日可是为了山川胜景而来,还得你多为指点啊。”
顾大郎也跟着一笑,随即打蛇上棍,道:“那可得有好酒好肉才能招待,若是无酒无肉,那就闭门谢客,闲事免谈。”
老学究父子二人闻言,顿时吓得脸色苍白,顾青梧更是一步上前,厉声呵斥道:“胡说,你这孩子说什么话,邓公子来这里,那是咱们家荣幸之至。”
邓朝阳生怕顾青梧再说出些什么见外的话,立马插话道,“叔父说笑了。只是顾小弟也颇不厚道,头几日还说翘首以待,如今便要看碟下菜么?”
不待顾大郎回话,外间老太太顾李氏忙慌传话道,“大郎不必担心,邓大公子来时带了一车好物,有酒有肉,够吃好些天嘞。”她生怕顾大郎言语中冒犯,故而特意提点。
老学究、顾青梧闻言,顿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顾大郎与邓朝阳却是仰天笑了起来,唯只邓朝阳身后那仆从不愧大户人家出身,仍是不苟言笑,笔直候立,瞧着更像尊雕塑而不是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