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妈妈要结婚了,李小鲤变得越来越沉默。
那段日子里,妈妈是忙乱而幸福的。她脸上发着光,眼睛里也发着光,走路轻飘飘的,衣服换了又换,弄得李小鲤眼花缭乱。李小鲤望着那个越来越美丽、越来越女性化的丁主编,心里越来越没底:那还是自己的妈妈吗?
他无比怀念妈妈以前穿职业套装的时候。
丁香雨好像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把儿子给忽略了。
结婚前,一天晚饭的时候,梅凯和丁香雨在桌子上兴致勃勃地畅想着未来的新生活,梅凯突然站起来里里外外地巡视了一下整间房子,说:“看来,这屋子太小了,我们还是搬到我那里去住吧!”
丁香雨一愣:“什么?”
“我是说,这房子不够大,住起来不太方便,等我们了结婚,你和小鲤都搬过去住。你知道,作为一个房地产商人,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房子。”他笑嘻嘻地说。
“奸商!”李小鲤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个词儿。
梅花傲在一边低着头吃饭,也不说话。
梅凯接着说:“只要你同意,明天我就找人把房间再重新装饰一下,给小鲤也弄一间更大的房间,带户外花园的!”
还没等丁香雨回答,李小鲤突然大叫了一声:“不行!”
“怎么了?”梅凯没防备,吓了一大跳。
丁香雨说:“你怎么能这样没礼貌?你叫什么呀?”
李小鲤呆呆地盯着眼前的饭碗,头也不抬地说:“别扯上我,我哪儿也不去。”
丁香雨望了他一眼:“可是,我们的房子确实是太小了……三室两厅的房子,以后……以后梅叔叔和妹妹都要搬进来,你难道不觉得太窄了吗?”
李小鲤把碗一放,站起来就走:“我不觉得。要搬你一个人搬,我就留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丁香雨望着头也不回的儿子,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梅凯拍拍她的肩说:“好好好,不搬就不搬,没关系,你们都不动,我们搬进来。房子小住着热闹!”
就这样,梅凯带着梅花傲一起住了过来。家里一下子从平常冷清得要闹鬼变成了天天像开Party,热闹非凡,眼前随时都有人,你随时都可能跟别人发生碰撞,早上起来还得轮流用洗手间。有时候,看着梅凯一脸苦相在阳台上转悠等着别人从洗手间里出来,李小鲤居然有些同情他了:堂堂一个房地产老板,要什么有什么,据说青城山上漫山遍野的别墅里最好的房子都是他的,另外他还有一处欧式花园洋房小区、三个中国古典园林院落,像这样在房地产界呼风唤雨的人,此刻却憋屈在这间不足120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一样,也真是太委屈他了。
可是,谁让你闯进来的?这里原本只属于我和妈妈两个人的呀。
李小鲤现在无比怀念以前一个人生活时的日子。那真是天堂啊。
妈妈打算把书房改成梅花傲的卧室。梅凯除了是一个成功的房地产开发商之外,还是一位资深建筑设计师,他只是为女儿小小地“设计”了一下,一间美轮美奂的女孩子闺房就展现在他们眼前。连李小鲤都不得不赞叹:艺术真是能骗人的好东西。
丁香雨买了一套淡紫色的、非常豪华的床上用品,和梅凯两个人高高兴兴地为梅花傲布置着,李小鲤郁闷地躺在自己床上埋头大睡。
梅花傲呢,进进出出还是昂着她那业余芭蕾舞演员似的头,一脸高傲。
每次一看到她的脸,李小鲤就会想到亨利,想到风中子。本来他有着强烈的愿望想去探究一下这张脸背后隐藏着什么关于风中子的秘密,可是一看到她那冷漠的样子,就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亨利怎么会有这么一幅嘴脸!像这样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跟善良的亨利、风中子有什么关系!
婚礼是在一个五星级酒店举行的。那天,丁香雨穿着一件淡金色的婚纱礼服,整个人飘逸如仙,像裹在一片云朵里一样,美丽得让人不能呼吸,连李小鲤都看傻了。他看到过十几年前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照,那时候他们俩都穿着平常的登山服站在珠峰下的草地上,四周群山起伏、雪峰傲立,爸爸妈妈年轻而靓丽,两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李小鲤认为那是世界上最酷的、最完美的结婚照,而现在,妈妈裹在一身价值两万多元的婚纱里,像个演员一样微笑着,在各种各样的闪光灯里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
妈妈很幸福,是那种在云端里面的幸福,这种幸福跟李小鲤的日常生活是那么遥远,远得够不着边。
梅凯携着妈妈四处去敬酒,妈妈再也没有时间来照管他。他远远地看见梅花傲和她的爷爷奶奶、小姑舅舅们坐在一起,一大家人都围着她。但她脸上好像没什么表情,茫然若失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一把叉子在餐盘里乱戳。
看来,她对这样的场面也不习惯吧。
还好,她有家人陪着。她的那些亲人们都关切而担忧地围着她,他们一边为新人祝福,一边对梅花傲将要开始的新生活充满犹疑。他们也信心不足吧。而李小鲤的爷爷奶奶都没有来,外公外婆在国外。他就一个人坐在那儿。李小鲤觉得自己好酷,永远都是一个人。
参加婚礼的客人看上去都是些有钱有势的上流人物,看样子梅凯不仅是个有钱人,还是个很有品位的人,连交的朋友都很有品位。妈妈的同事们也都很有品位。看着妈妈和梅凯在来宾们之间穿梭着,不时微笑着祝酒,李小鲤就觉得好累,太累了。结婚原来就是这样啊?真没劲,没劲透了。他心里想:我这一辈子都不要结婚。
婚礼是很高档的冷餐会,李小鲤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心不在焉地坐在露台上,费劲地扯着小西装上的黑领结,浑身燥热得难受。
他正在埋着头没好气地对付一条该死的剥皮鱼,一个身影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居然是穿着一件大红公主裙的梅花傲。李小鲤下意识地睁大眼睛,尽管那假小子的头发还是短短的,但今天人家竟然穿了一件裙子,看上去反而有一种时髦的漂亮劲儿。李小鲤斜眼看了她一眼:奇怪,她怎么会主动坐到我面前?
梅花傲望着他,犹豫了一下,才说:“嗯,刚才……妈妈说,如果你想提前回去,就带我一起走,我也想回家了。爸爸说离婚礼结束还早着呢。”
李小鲤看着她,目光像看着一个外星人一样,他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梅花傲一愣:“对呀。妈妈让我们俩先回去,司机在外面等着。”
“我们俩?”李小鲤扯了扯领结,该死的,设计这种衣服的人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愚蠢的人!他摇摇头:“对不起,我现在还不想回家,我还没吃饱。你看,这么豪华的婚礼,这么好吃的东西,现在就走,那太可惜了。”
“你——”梅花傲脸红了,跺了一下脚说,“你这个人……我看见你根本就不吃东西!”
“谁说我不吃东西?”李小鲤指指自己面前的盘子,“你看,还有那么多嘛,浪费可是最大的犯罪。”
梅花傲转身就走,李小鲤说:“喂,等一下!”
梅花傲回过头来,李小鲤指了指台上:“是我妈叫你来找我的吗?”
梅花傲莫明其妙地点点头。
李小鲤摇摇头说:“刚才我妈一定是搞错了,她现在肯定是一时晕了头,搞不清楚事情,说什么你是我妹妹,不对!我现在就告诉你,请你一定要记住:你不是我妹妹,我也不是你哥哥,我根本不想陪你回家,明白吗?”
“你——”梅花傲的脸由红变白,怔怔地呆在那儿,好半天才转身跑开。李小鲤转过身来,叉起一块凤梨放进嘴里,惬意地大嚼起来。
婚礼结束后回到家里,疲惫不堪但又兴奋得要命的丁香雨和梅凯还不闲着,两个人郑重其事地把梅花傲和李小鲤叫到面前,丁香雨说:“小鲤,从今天起,梅花傲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爱护她,知道吗?”
梅凯也说:“小傲,从今天起,小鲤就是你哥哥了,你要尊重他,我们一家人走到一起不容易,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明白吗?”
梅花傲看了李小鲤一眼,李小鲤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丁香雨说:“小鲤,梅叔叔在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回答?”
李小鲤说:“得了,你们可以低估我的思想,但请别低估我的智商。你们想干什么我心里都明白,你们不就是再结一次婚嘛?干什么那么大惊小怪的!她不就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嘛?瞧你们那个紧张劲儿!我又不是大灰狼,又不会吃了她!我没那兴趣!”
丁香雨张大眼睛望着儿子,像不认识一般。
梅花傲也没理李小鲤,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梅凯拍了他一下:“好,明白!那你们就顺其自然吧,只要好好相处就行!小鲤,叔叔喜欢你这种直率的性格,真的!我自己就是一个直率的人。说实话,叔叔非常希望你叫我一声爸爸,但是,如果你不习惯或是不愿意,那也不勉强,叫叔叔也行!不过,有一点,我希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李小鲤看了看妈妈,没有作声。
“叫你爸爸?”李小鲤把手背在后面使劲绞着,心里喊了一声,“这辈子都没门儿!”
这一天,小姨丁七七终于拍完了她的《江湖三女侠》回来了,第一眼看到李小鲤,吓了一大跳:“你怎么啦?生病了?怎么又黑又瘦的?”
李小鲤望着同样又黑又瘦的小姨,笑了起来:“怎么还说我?你照照镜子,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丁七七摇摇头:“我那是命苦,谁让我是个演员呢?不过,你是怎么回事?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是不是你妈没给你饭吃?”
李小鲤摇摇头:“怎么会?丁主编又不是后妈。”李小鲤习惯用妈妈在报社的职务称呼她。
丁七七沉默了一会儿,说:“过来,小鲤。”
李小鲤走到小姨面前,丁七七仔细端详着他,半天才说:“别这样,小鲤,一定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你只管把这三样事情做好,其他的都不要去操心;你还那么小,别整天愁眉苦脸的。小姨可不想看到你变成一根竹竿子!”
李小鲤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书,边翻边说:“谁说我愁眉苦脸啦?我高兴着呢!不信,你听!”他跳到沙发上,大声唱起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我整天快乐得不得了……我飞呀飞,我飞呀飞,我飞到忘忧岛……”
丁七七望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也笑了起来:“这样就好,小孩子就应该高高兴兴的,要不然,长大了就再也没有时间高兴了。咦,对了,你妈呢?”
“我妈?”李小鲤顿了一下接着说,“到忘忧岛去了。”
“什么?”丁七七没有听明白。
“度蜜月去啦。丁主编同志请了一个星期的婚假,和梅老K度蜜月去了。”李小鲤说。
“梅老K?”丁七七笑起来,“是什么东西?是个人吗?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
李小鲤也笑了:“就是那个——妈妈的那个大老板嘛!这名字怎么样?牛不牛?像不像房地产老板的名字?是我取的!”
“随便给别人取绰号可不太好,不过,好像挺形象的!”丁七七似乎很欣赏,顿了一下,又说,“其实,你那个梅——梅叔叔,听你妈说起来是一个好人,他们俩又那么相爱,你妈妈她也不容易,这么多年了,她一个人带着你,受了多少苦……小鲤,为你妈妈想想,好吗?还有,那个梅老K也不是坏人……”
李小鲤点点头:“你说的我都懂,可是小姨,并不是每一个好人都能成为我爸爸的。每个人的爸爸都只有一个。”
丁七七望着他,李小鲤趴在桌子上,眼睛盯着桌上的纹路。
“哦,屋子好像变化不小哦!”丁七七站了起来,推开了李小鲤对面的客房,探头看了看,“咦,怎么变了?哇,好漂亮啊!”的确,简单朴素的客房变成了雍容华贵的公主房,粉红色的梦幻般的大床上堆满了维尼熊、芭比娃娃和五颜六色的大靠枕;窗棂上悬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阳台上摆放着好几盆怒放的玫瑰和碧绿的龟背竹……应有尽有,美丽极了。丁七七退了出来,再看看李小鲤的房间,里面还是简单的一桌一椅一张床。丁七七说:“看来,这个家里进驻了一位公主。”
李小鲤翻着书一声不吭。
丁七七说:“既然有公主,那就必定有王子了。哟,怎么,我们的王子怎么没有一点王子的高兴劲儿呢?”
李小鲤说:“别把我扯进去,我可不是什么王子,我只是个小拖油瓶罢了。”
“这话怎么说?”丁七七望着他说,“小鲤,这可不像平时的你。”
李小鲤说:“是楼下黄奶奶说的。她说,可怜的小鲤,只要你妈妈再结婚,你就成了个小拖油瓶了。”
丁七七说:“黄奶奶瞎说。小鲤,你是有脑筋的孩子,怎么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要知道,你妈妈一直都是爱你的。”
“可我觉得,她现在更爱那个人。”
“哪个人?谁呀?”“那个人嘛,梅花傲。”李小鲤指指对面的房间。
“哦!”丁七七笑了笑,“原来我们小鲤吃醋了。听说那个梅花傲比你小,那可就是你妹妹了,好不容易有了个妹妹,怎么倒吃起醋来?”
“我吃醋?”李小鲤指指自己的鼻尖,“小姨,你有没有搞错?这是我的家呢!丁主编可是我妈妈,不是她妈妈!什么她比我小,才小两个月!比我小!”
说是这么说,但是,当小姨离去之后,李小鲤一个人走上楼上的屋顶花园坐在爸爸留下的秋千架上时,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妈妈结婚了,妈妈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