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我写了何科长一文,其中提到我们公司在创业初期起到很大作用的几个人,除了何科长,还有一位余成朴先生,而余成朴先生是最为关键的一位。说来也有趣,何科长是共产党员,余成朴是国民党员。在我们企业的发展初期阶段,这两位是“国共合作”,为当初企业的生存与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在“文革”期间,最尊敬的称呼不是先生、书记或主任之类,而是“师傅”。因为书记、主任这些当官的都是走资派,都属被打倒之列,而先生更是资产阶级称号,记得上初中时我有位英文老师,因为当过右派不能叫他老师,只能称“先生”。在工厂中,称师傅则带有尊敬之意,而在四川话中,往往又省略称×师,所以,就喊余成朴先生为余师。
余师是一位国民党旧军人,官职大概是属四川军阀体系的上校团长。解放成都时部队起义,没有受牢狱血光之灾。但因是旧军人没有正式工作,流落社会成了一位修缮队(民办建筑公司前身)的油漆工人。到底还是有文化基础,不但会刷油漆,还自学了怎样制作油漆,怎样配制香蕉水。当时工厂起步,要生存就要靠土法制作油漆。说来好笑,1966年“文革”爆发,要搞什么“红海洋”。也就是建筑物、门板、标语大量刷成红色。一时全城红油漆断档,到处脱销,土法制的红油漆也很畅销。土法制作的油漆要几种主要原料:桐油、松香、颜料、滑石粉加上一些化工辅料。记得那时红颜料脱销,我跑遍了成都市的文化用品商店大肆抢购红油墨(60年代没有打印机,只有油印机,印红标题就要用红油墨,所以文化用品店有售)。售货员以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不知我买去这么多红油墨做什么。买回来的红油墨配上各种颜料倒在大石缸中,用居民家抬来的石磨,反复磨细,而这些业务主要是原料购进与销售,全靠余师一个人在外奔波。要知道,当时严格的计划经济体制,化工产品的供产销全在国家的严格控制之内,特别是桐油及化工溶剂之类,市面上是买不到的。企业当时也是捉襟见肘,发不出钱来,经常是在发工资前,余师找个买主,卖一两桶香蕉水出去,收回款项发放工资,他自己虽然是收入最高的,也只有50多元,相当于大学生的工资,而50多元也是政府当时给街道企业所规定的最高工资了。
余师的作用还不仅是维持工厂的生存,他也知道仅凭这两刷子是发展不下去的,当时我们从化学试剂厂联系了一个产品,准备生产试剂及盐酸,也就是把工业盐酸经蒸馏成精制盐酸。但这套设备要用大量电炉、30立升大烧瓶、真空泵等。没有10万元下不来。60年代10万元可是大数目,他硬是一点点卖油漆、香蕉水把我们所需的资金挣到手,现在回过头来看,如果当时没有精制盐酸这个项目上马,就没有与川药厂合作的机遇。而这个机遇使我们有一定的物质基础开发出一个个与川药及国内其他抗生素配套的精细化工产品,使企业一步步逐步壮大,终于发展到现在几亿资产的规模。
余师个子有180cm,堂堂一个男子汉。虽然在新中国成立后饱受各种坎坷,但始终是一个乐观的人。他虽然是借调,但在工作上尽心尽力,当作自己的事一样。外出办事,有时还要受人刁难,看不起他,但他总是委曲求全,尽力完成工作,但就是这样也没有逃脱阶级斗争的打击。当时有个运动叫“清理阶级队伍”,他是国民党军人,首当其冲被“群众专政大军”捉去关起,除了那点历史经历(以前称历史问题)外,他还有什么?放出来后,他便回修缮队去了。在那个年代,余师能交往的大多是当时社会底层的各式人物。他离开的时候,我再三给他说,要明哲保身,不要过多交往这些社会上的朋友。而不幸的是,他喜欢帮忙的性格最终害了他。记得他有一个朋友,姓什么我记不清了,在郊区农村办了个小化工厂,请余师去帮忙,也就是现在的“顾问”之类。每月给了20元人民币的顾问费,但这个人在得罪了当地公社书记的老婆,这下就把这个化工厂打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再顺藤摸瓜,就揪出了老余,这个国民党的旧军官,按阶级斗争的规律不是黑后台是什么?
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不由你任何分辩,这回就不是“群众专政”大军了,而是直接丢入大牢里去!余师当时是50多岁了,在牢里几经折腾,得了重病,还好没什么其他的大罪,便放出来保外就医,实际已是病重。出来没多久就去世了!写到此处,我不由感叹:“文革”期间有多少人就这样选择含冤离开了人世!
20世纪80年代初,中国的政治形势已是雨过天晴,各项政策也在落实之中。大量冤假错案得到平反。一次,我与一朋友谈起这段往事,这位朋友突然说,这个情况与我们厂里财务科一会计的家属情况一样,会不会就是余师的夫人?结果一了解,果真如此,太凑巧了!我马上赶到了余师的爱人家中,家里情况也是十分清贫。大家回忆了“文革”情景,不胜唏嘘。为了表达我们的谢意,我们送去了一个进口大彩电及一笔钱,算是我们迟来的慰问。从此每年过春节,我都派人去送一份礼金。余师的爱人十分感动,尤其是她妹妹从台湾来探亲,听说了这段故事,不由十分惊讶,说想不到大陆还有这么好的人!(反共宣传听多了,大陆本来就是好人居多!我们无意中做了一次统战工作)
时间过去了30多年了,我也从小童变成了老童。从一个小厂的工人变成了集团公司的老总,但过去艰苦的岁月,帮助过我的人,永远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