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黄山一带游客太多，在绩溪滞留了两天。本来想远离上海的喧哗，旅游景点比上海更喧哗。欧文改变路线折向西南，往古徽州地界的婺源方向去。
火车行至ZY县城，转汽车在清华镇，天色已晚，没有班车前往其它的村落。比较偏远的村庄每天只有一班车，欧文抱着侥幸的心理问售票窗口，
“还有去附近村庄的班车吗？”
“你要去哪里？”
“附近的村庄都行。”售票员略显惊讶地抬起头。
“只要是附近的村庄就行。”欧文重复了一次。
“理坑”，售票员犹豫了一下，或许她很少遇到这么随意的游客。
“今天临时有一班车到理坑，其它没有了，要吗？”
“要，要！”欧文赶紧买下车票。中午急着转车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买了个面包，搭上开往理坑的中巴。
车况很差，应该是其它城市淘汰的二手车。发动机机油燃烧不充分，尾部喷出的黑烟飘进车厢内，欧文皱了皱眉关紧身边的窗户。中巴喘着粗气，呼哧呼哧往山林深处开。上一班车超员，买了今天的票，还没走掉的乘客，只好临时加了一个班次。乘客大多是本村的村民，出来赶集采买生活用品，或者走亲访友。
中巴车顶加装了行李筐，有些鸡鸭的竹笼或大件行李放在上面用绳网罩住。货物太多，垒的像一座小山，总感觉摇摇晃晃要掉下来。就像印度妇女总是在头上顶个罐子，有时候会担心他们细长如鹅的脖颈会压折，但是这种情况很少听说，车顶上的行李也很少掉下来，欧文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这种中巴车上，会有你想不到的一些奇奇怪怪的货物。小鸡，小鸭，各种农产品和农具被身穿各色服饰的村民小心安置在车身各处。往往你觉得这担鱼苗或这群雏鸡是绝对带不走的，事实证明，你错了。虽然它们有时候会在车厢里和村民上演一场真人版的《追捕》，下车的时候一只不少都会安全抵达目的地。中巴车里充满田园气息，各种农作物的味道和家畜的味道混合成一种特有味道，城市里绝对没有。城里的地铁，公交倒显得太过干净，缺少了生气。
欧文作为唯一的游客混迹在村民中，从现在的形象和穿着来看，应该很快就被村民认可了。
那件长袖白衬衫两天没洗了，袖子撸起一半。牛仔裤比较耐脏，看着还算干净。脚上的运动鞋分量明显重了很多，可能是进水了，鞋底厚厚的泥巴没来得及清理干净。唯一和村民区别开的特征是欧文鼻子上那副近视眼镜，脸看起来还算白净，除了几天没有刮胡子让人觉得有点邋遢。出行前买的一顶黑色遮阳帽，有一圈或隐或现的白色，用手捻了一下，在嘴里舔舔，咸咸的，是出汗结出的盐花儿。欧文是个怕热的人，爱出汗，戴了一个星期的帽子，到客栈真得洗洗了。
关上窗户车里有些闷，开窗有烟味。欧文摘下帽子扇风，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绺一绺湿湿地粘在额头上，有汗水流进眼睛，用袖子揩了一下，感觉是个唱戏的花脸了。
前往理坑路况很差。那天没有下雨，前些天雨后留下的车辙清晰可见。中巴车在车辙中艰难地前行，有点晕船的感觉。车轮掉进车辙，司机就猛踩油门，车尾冒着黑烟，中巴摇摇晃晃爬上来。车顶“叮呤咣啷”的响声，车上的货物都在配合这崎岖颠簸的道路，共同演奏一曲《田园交响曲》。一只公鸡冲破了鸡笼，忽然就引吭高歌，这就是女高音，吓的一个婴儿大声啼哭。鸡的主人咒骂到，“该杀的，回去就宰了你煲汤！”
“该红烧才是，老母鸡才应该煲汤！”有村民还调侃了一句。
众人帮忙抓鸡，欧文也想帮忙来着。那只公鸡矫健的身姿飞过欧文头顶，欧文还在犹豫的刹那间，一只黑瘦干枯的手闪电般掐住了公鸡的脖子，交响曲戛然而止。车上迅速恢复平静，像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只剩一地鸡毛。公鸡被塞进鸡笼，那个哭闹的婴儿，嘴里塞了个奶嘴，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抓鸡的那只干枯的黑手，表情凝固在胖嘟嘟的小脸上，眼泪还没来得及擦干。
欧文的表情和那个胖婴儿差不多。
这一幕让欧文想到两个字，“江湖”，不对，应该是五个字“高手在民间”。
理坑是婺源北线上一个偏远的村落。
欧文的到来并没有惊扰村庄的宁静。插秧的依旧插秧，捕鱼的仍旧捕鱼，溪水清清，山峦青青，是个闲适宁静的好地方。
落脚在一户村民家中。房子是村民自己的，简单打理一下就是民宿。
江南的民居大多二层带阁楼。
欧文住在最高处的阁楼上，因为喜欢那扇高窗。夜晚有月光照进房间，想着明天阳光照进小屋一定很温暖。
高低错落的屋脊围合成一个小小的天井，空中俯瞰就是一个汉字的“回”。
落叶归根，中国人喜欢回家的感觉由来已久。
卧室开门走下一段楼梯，连接着二楼走道。走道一边是天井，另一边通向一个露台。
倚着木扶手，欧文在“回”字的一边向下张望。店主人在洗菜、斩鱼。当地有一种多宝红鲤鱼，是难得的美味，一路旅途劳顿，欧文决定犒劳一下自己。
店主人是个年轻小伙子，二十五六岁，人很清瘦，热情。
吃好晚饭在露台上喝功夫茶。
因为是旅游淡季，客人稀少，偌大一个客栈，只有两位客人。另一位不喜寒暄，洗澡后早早睡了。
欧文和店主人喝茶，聊天南海北。天天吃茶不知茶香，今天的茶却难忘。饮茶也是一种心情，需要一种氛围。
这环境适合饮茶，听就有虫鸣，看就繁星漫天。“漫天”？对，雪花飞满天的感觉。
感觉被星海包围了。那种记忆就像对绿皮火车的怀念，留在家乡的老房子里，小庭院中。如果夜里只有这么一种风景，星星就够了。
那些星星那么远也那么近，紧紧将你环抱在中间，像一片海。忽然人就沉入海底，开始有一点点怕，后来就浸淫在星海中，不愿梦醒！
果然，次日清晨，一束金色的阳光把欧文唤醒，照在身上暖暖的。
欧文急急地跳将起来，透过那个小小的窗洞，也就刚刚能容下他的一张脸。窗框形成一个景框，裁剪下来，就是一幅画，换一个角度就是另一幅。
吃过早饭在村中闲逛。欧文不喜欢看地图，也不喜欢按常规路线参观，走到那里，随性。
早起的村民在喂猪，喂鸡，给屋后的菜园施肥。
哎呦喂！那个味儿，很难形容。只有在乡村生活过的人才有这种体验。
看欧文捂着鼻子走过，老乡就呵呵笑。“你们城里人不习惯这个气味，对我们农民来说都是宝。”欧文呵呵一笑，迅速飘过。
逛到村中一条主路，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咖啡馆。
开始欧文有一点怀疑。
外形是江南名居形式，门口增加了原木篱笆和花架。牵牛花攀爬在格栅上，五颜六色，开得艳丽。
斟酌了一下，还是踏进去，果然是。且不说咖啡正宗与否，居然有书，有茶，有一只金毛憨憨地卧在门前的台阶上，几乎所有小资浪漫的元素都凑齐了。
门框正中挂了一只风铃，门扇撞击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即使没有风，店主人也知道有客人来。
几张杉木座椅，新加工的，能闻到木料的香。
桌椅排列齐整，净得几缕晨光。屋子内外，擦洗的窗明几净，即使为了那片金灿灿的阳光，欧文也愿意小坐。
要了一杯咖啡，欧文却没有坐下，进店之前惊鸿一瞥，看到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在不远处的石桥上写生。
欧文想去看那个女孩子写生，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将欧文带回大学时代。
那时他常常是这副打扮。背着画夹，里面有水彩纸、素描纸、背包里有速写本、2B铅笔、彩铅、弯头钢笔和针管笔等各种绘画工具。还带了一只折叠马扎，这就是欧文大学写生的装备。
到了大二年级色彩写生，还要提一只沉重的画箱。里面水彩，水粉，还有一大把画笔，盛水的塑料小桶也要带着。
只是钢笔写生，装备就简单许多。一支笔一个速写本就够了，随便丢在背包中，行走和携带都方便，这也是欧文喜欢钢笔写生的原因。
绘画就像摄影一样，“长枪短炮”奔波许多年，后来一部手机取代了大部分拍摄任务。
有人说，最好的那台相机就是在你需要拍照的时候在你身边那台，绘画亦如此。
女孩子画得专注，欧文斜倚着桥栏静静地看。他理解写生的人，就像钓鱼，看似鱼儿上钩之前的那些等待都是徒劳，其实鱼儿就是这样上钩的，而且千万不要说话，“嘘！安静！”
她终于抬起头来，眼睛的余光扫到欧文，腼腆的笑了一下，脸上有个浅浅的酒窝，欧文回以微笑。
女孩梳着一个马尾辫，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柔顺的贴合在脸颊两侧。额前有个刘海儿自然偏向一边，相貌清秀，像一张没有书写的宣纸，远远就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是田野里稻穗的香，山坡上草花的香，田间路边青草的香，和江南的自然融为一体。
如果换一袭古装，白衣飘飘，长袖轻舞，这就是明朝。欧文想，他应该拿一把折扇，抱拳作揖。
“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没有啊！。”女孩抬头微微一笑。
“哦！我们应该算同行。”
“怎么说？”
同行这个字眼出口又觉得太过成熟，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词。
“算是搭讪吗？”欧文一笑算默认。
“我也学过绘画。”欧文回了一句。
“哦？”
“有什么疑问吗？”从她脸上的表情，感觉那个“哦”是个问号。
“可以交流一下。”欧文说。
“哦!”“马尾”点点头。
“学什么专业？”
“雕塑设计，您呢？”
她用了“您”，感觉两人之间的年龄拉开一点距离，也许是自己那一小撮胡子看起来有点老。
以前觉得那是成熟的表现。
“我有那么老吗，”欧文暗自思想。“您”这个字眼打消了欧文的很多念头，本来有一种邂逅的小小惊喜！
“我是建筑学专业，绘画没有你们专业。”
“谦虚！”
欧文笑笑，没有做声。
画画这件事，特别是写生。初学的时候画的丑，不希望人家围观。画到一定水准可以“做秀”，又希望别人来观瞻，挺奇妙的一种心态。
读大学的时候，欧文非常喜欢出去写生。自己的绘画基础不错，加上教授的专业指点，技艺精进，每次写生有一点炫技的小小得意。
那时候的穿着也很惊人！白色牛仔裤配了一件铁锈红的细条绒休闲西装，一米七八的个子，一百四十多斤的体重，身材看起来应该不错。
有一双磨得闪闪发亮的棕色大头皮鞋，背上画夹，在校园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一道风景。
他已经习惯写生的时候围着一群其它专业或低年级的同学，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大学的第一个女朋友就是那种场景中认识的。
她的名字叫娟儿。大三绘画课程结束了，欧文依然喜欢钢笔速写，常常沉浸在快速绘制出一副生动小画的美好感觉里。
那个时候，娟儿执着地在他身后捣乱。其他同学看一会儿就走了。
娟儿不是，不时会发出一声赞叹，或者寻找一点话题来延长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使这种观瞻不会太过尴尬，后来甚至会买些小零食和他分享。
“嘿！画家，休息会儿吧！都画一小时了。”
“嘿！画家，来杯冷饮吧！这么热的天。”
“嘿！画家，都到饭点儿了，你不饿吗？”甚至嘘寒问暖。欧文暗自思忖，“不妙！”
果然没多久他们就恋爱了！
娟儿不是那种第一眼看过去的美女，但是灵巧可爱！
你会联想到《东京爱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因为这部剧，欧文几乎看过铃木保奈美的所有日剧。那个时候，是有偶像，追逐偶像的时代。
欧文在树下写生，娟儿骑在树杈上，不时丢一片树叶下来。
“你是属猴子的吗？”
“是的。”
欧文默然……
她在的时候，欧文觉得烦恼，不在也觉空落落！
这就是恋爱的感觉吧！
“马尾”画完了，主题突出，黑白分明，虚实拿捏得很好。倚着桥栏，欧文和她谈论那副画的构图、笔触、取景和意境……
后来欧文给“马尾”看他那支英雄钢笔。欧文出门都带着，就像一个战士随身带着枪。
英雄钢笔是一个传奇，在中国钢笔的历史上地位隆重。那支笔是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不锈钢金属笔帽，暗红色笔身，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注视着他。
“马尾”打开背包，拿出整盒的“红环”针管笔，给欧文看。仿佛家传的珍宝，欧文忽然大笑起来。
“哈哈！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要比剑。”
“笔尖？”“马尾”一脸疑惑。
“笔尖挺好的呀！”
“马尾”误会了欧文的意思。
“我觉得就像华山论剑之前的高手，总是先拔出宝剑，展示一下自己的兵器！”
“马尾”嫣然一笑，马上明白了欧文的意思。
“嗨……嗨……嗨……，欧先生。”
有人在叫欧文，是房东那个小伙子。
“阿力，你在做什么？”三月底的春天里，天气有点冷，阿力穿着白色的短T恤。
“你不冷吗？”欧文问。
阿力晃了晃手里红色的塑料桶，“干活就不会冷。”
桶里有小半桶水，应该是旁边小溪里的水。透明的溪水反射着明晃晃的太阳，跳跃的星光如跌落在水里的金砂，有点晃眼。
手伸进水里，“好冰啊！”欧文惊叫了一声。顺手摸出一颗肥硕的螺蛳，墨绿的螺壳。螺蛳不怕人，撑着懒腰尽享阳光和新鲜的空气。它们不知道，一会儿就要变成餐桌上一道美味了。
阿力已经抓了小半桶，个头肥大。
“哇！这么大的螺蛳，那里来的？”欧文兴趣盎然。
“溪水里面的，你看。”
阿力把手伸进小溪里，沿着长绿苔的石壁轻轻一摸，手里像变魔术一样多了一颗螺蛳。
“溪水是山上流下来的山泉，夏天也是冰凉的，我们用来冰西瓜。”
螺蛳是江南老百姓饭桌上常见的一道小菜，吃了那么多年螺蛳，不知道螺蛳就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中。
欧文摸了两颗，觉得有趣极了，螺蛳小小的生命在手心里蠕动的感觉真好。
“中午我们加一道菜，新鲜的。”阿力开心地说。
在村子里，不用花钱就能吃到这么美味的螺蛳，感觉像占到便宜似的，有一点小小的得意。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回走。看看手机，快中午了，才想起来，应该和那个画画的女孩打个招呼。
一转眼，她已经不在那桥上，仿佛刚刚走，也仿佛从来就没有来过。
凝望着那座小石桥，欧文有一点怅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