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七月初进入云南,离开上海超过三个月。
买到了K159次列车的卧铺,晚上发车,次日醒来就是昆明。
高原上的阳光照进车窗,江南的雨季变得遥远。绿皮客车的车窗可以打开,车厢中间摇头晃脑一排电扇,风很大,噪音也很大,嗡嗡叫。仿佛RB鬼子的飞机从头顶掠过。
欧文起身,两只手扶着窗户两边的把手。同时用力,中间的窗户打开一半,风吹进来,凉爽!
贵阳距离昆明六百公里,K字打头的快车要八九个小时,估计可以看完《尘埃落定》。
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就是知识的力量,想到这句名言,欧文笑了。
火车上接到一个电话,
“是欧文先生吗?”一个女生打来的,听着声音让人舒服。
“嗯,是我。”
“我是凤凰云溪客栈前台,您有一本书落在客栈了,我们给您放在前台,您可以随时取走。”
“哦!不用了,留给你们书吧,或者就放在那个房间,留给下一个客人看吧!”
那本《边城》,欧文觉得留在那个楼顶的小房间。来住的客人打开窗户就能看到凤凰古城,《边城》就应该留在边城!
清晨5:40,列车准点抵达昆明。
在途中查阅了地图,昆明有个翠湖公园,据说风景优美。
翠湖公园在城市中显著的位置,不及滇池张扬,但恰好是一笔点睛之处。
那家青旅在一个小巷子里。沿着翠湖一个弄口进去,穿过两条弄堂,抬头看到国际青旅蓝色的标志。因为隔了两条街,很安静。
青旅是一个普通小院子。走进院门,是露天中庭,为了防雨用透明的阳光板搭了一个顶。院中央摆了沙发和茶几,供客人休息。
左手边是接待前台,两个老外在办理入住。环顾四周,房子有挑檐,形成连廊。连廊和阳光板之间的缝隙可以保证空气流通。下雨的话,屋檐的雨水可以汇集到中庭四周的地面排水沟中。地面用菠萝面青石板铺地,表面被住客的鞋底磨得光滑。如果石头也有记忆,它们每天会看到很多故事。
有单身旅客的忧伤,双飞情侣的欢笑,白发老人的回忆,还有小朋友的成长……
一个小朋友手里拿了面包,面包屑丢给鸽子,丢不准,有些漏在沙发上,鸽子拍着翅膀追过去。鸽子眼里只有面包,并不把客人放在眼里。客人们对待鸽子很客气,也纵容鸽子妄为。
小孩眼里只有鸽子,鸽子眼里只有面包。
等候入住的空档,欧文发现单身旅友很多。和他们比较,最明显的区别是自己那个斜跨的大背包。
一股自由的空气迎面扑来,对!就是那种感觉,世界在眼前开始无限的延展。
欧文选了多人间,二十五元一个床位,和一群陌生人住在一起。一个非洲小伙子,黑白分明,说英文;一个RB人,说英文,听不懂;一个韩国人,不说话;一个中国小伙子比较黑,误以为他也是非洲人。露出一口白牙齿说中国某地的普通话,不管什么腔调,有个人沟通应该是好的。
欧文现在可以确定着是家国际青旅。
现在形成的旅行习惯是,每到一个地方,办理入住后第一件事就向店家要一张地图。那时没有电子地图,手机刚刚换成彩屏的,摩托罗拉翻盖正流行。
发彩信是件很时髦的事情,欧文不能接受的是一条彩信五毛钱。上网功停留在CDMA或GPRS的制式,没有WIFI 一说,流量很贵。像欧文这种旅行者,不会考虑手机上网,查信息就去网吧。
网吧的生意火红。
进入网吧抬头看。最醒目的位置都挂着牌子,“禁止未成年人入内”,抬眼看去都是未成年人。
欧文通过搜索引擎查找旅游信息,风土人情,建筑和地理特色等。那时候百度没有广告,能找到些有用的资料。也查收邮件,和以前的同事朋友互通有无。
手机收发信息数量有限制,发一条很贵。邮件不花钱,也会发送旅行的照片给朋友,整理照片,把相机SD卡的照片拷贝出来,储存在一个稍大的移动硬盘上。
那时博客也流行,欧文有一个旅行博客,隔两天要更新一下。
网吧是个小社会,你会联想到港片里的赌场,烟雾缭绕。很多网吧挤在闹市区一个角落,窄窄一道门,正对一个水泥楼梯。扶手和墙面贴满广告。一楼店面租金贵,网吧不会租,但是总要有个入口方便未成年人找到。门框边上挂一个灯箱,某某网吧,防止夜里找不到网吧的孩子迷路,这点很人性化。
网吧卫生条件差,上厕所是个挑战。大只的蟑螂很嚣张地排兵布阵在你对面的墙上。能清晰看到蟑螂的眼睛闪闪发亮,两只长触角摇摆着,在感知对面的生物是否对它有敌意,毕竟这是它的地盘。
欧文憋着一口气,撒完尿,迅速逃离那个一平方米的卫生间。狠狠跺两下脚,抖抖裤子,担心有蟑螂的同伙在他撒尿那一刻已近潜伏在他身体某个部位。
欧文回到电脑前,觉的浑身不自在。不时用手拍打一下后背或者裤脚,总觉忽然有一只钻出来,然后大叫一声把它摔死在桌子上。挨着自己是个女孩,红色刘海儿遮掩了一半黑色眼圈儿。如果蟑螂甩在她身上,她发出的尖角,分贝一定会引爆整个网吧!
那个黄毛网管,叼着半根香烟,抄起一只拖鞋,就是他脚上那只,狠狠敲下去。蟑螂的身体在鞋底爆开,白白的汁水溅的屏幕上到处都是。黄毛趿拉上那只拖鞋,淡定离去,甚至没有瞅一眼眼睛都快掉出来的红毛未成年少女和嘴巴张大仍然没有合上的欧文。
欧文弹掉手上的烟灰,继续敲打着键盘,刚才这一幕想象得非常真实生动。
背后那只电扇吹出暖烘烘的风,嗡嗡的噪音有点吵。
外卖的业务迅速渗透到网吧。最受欢迎的是炒饭和炒面。桶装方便面、榨菜、饮料、香烟网吧里有卖。那个黄毛小哥不时询问,是否需要外卖,很是殷勤。
外卖小哥背着一个泡沫箱。黄色的塑胶带把底部加固,箱底垫一块棉垫子,上面再盖一块。让欧文想起童年卖冰棍儿的老太太。推着一个大木箱,也是这种棉垫子,夏天温度高,防止冰棍儿融化。孩子们都盼望看到那个大木箱。他们并不在乎老太太油光发亮的手,目光只关注手里的冰棍儿。
现在是夏天不需要保温,外卖小哥依然抱着那只泡沫箱。对于他来讲,那是自己混饭吃的道具,用久了变成灰色,泡沫表面不平整,被烟头烫的黑色疤痕使得那支泡沫箱颇具沧桑感。
那个长的黑黑的室友叫赵鹏,光头。欧文在石林里给他拍了一张照片。石林一处别有洞天的地方,有光从头顶照进来,一张石头罗汉床,赵鹏盘腿端坐,五心朝天,像一尊罗汉。
欧文知道石林,是因为有个香烟牌子叫“石林”。
当年《阿凡达》为什么不在石林里面取景,那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作品。
石林门票奇贵无比,不然难以彰显五A级景区的身份!
晚上大家决定用开个会,和几个老外讨论一下如何逃票进入石林。会议很高效,迅速达成一致意见,可见语言不是沟通的最大障碍。
第二天,相约一起,徒步绕过石林正门,从后山进入。这是一次条艰险而刺激的探险之旅,欧文之前没有逃过票,非常兴奋。两个中国人跟着几个老外逃票,这种经历,弥足珍贵。
石林形成一片起伏的山林,周围逐渐消失在荒野中。就像不可能给长城安装护栏一样,石林是天然的一片景区,方圆几十平方公里不可能都用围墙围起来。欧文和几个老外没有走正门,绕到很远的后山。远远看见石林耸立的奇峰怪石,沿着前人踩踏出的一条小路,走了一个多小时,成功绕进了石林景区。
小时候,欧文记得,为了省一张站台票,他沿着铁轨走很远,然后再折回来总能走进火车站。车站的围墙再长也不能把整条火车线路围进去,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就像今天绕道进入石林一样。今天的逃票方案就是欧文提出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印象中,老外是不缺钱的主儿。进入云南,欧文发现老外挺缺钱的,这样也好,显得自己不是那么寒酸。
赵鹏家住广东,在老家开了一家蛋糕店,生意不好的时候出来旅游。
他的形象不像蛋糕店的老板。说是一家肉铺老板比较靠谱。如果佛祖麾下的十八罗汉戴着高高的白帽子做蛋糕,想想那种反差也挺滑稽。
赵鹏是个素食主义者。一起吃饭,欧文点荤菜,赵鹏点素菜,米饭和泡菜共享,也挺和谐。石林里面食品和水都贵,半路被两个打扮入时的少女拉过去合了一个影。后来一人要交十块钱,送一张塑封小照片作为纪念,原来都是套路。
虽然有点上当的感觉,少数民族的服饰给欧文留下很美的印象。苗族的打扮,红色、金色、白色和银色是服装的主基调。颈项上配闪亮的银饰品,头顶的饰品很复杂,像戏里面的凤冠霞帔,虽没有那么隆重,穿戴在两个皮肤白皙的少女身上很美。
昆明有个滇池,听过昆明这个名字就会知道这个湖的名字。
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欧文和赵鹏就呆立在滇池边上。滇池是一个湖,湖水中绿藻严重,绿藻中夹杂着泡沫盒,塑料袋。本来纳凉避暑的好去处,现在闻着一股异味,感觉不舒服。
湖边有钓鱼的老人。一位中年男人在拉小提琴。琴声悠扬,有那么一瞬间让人忘记这个湖其实并没有琴声那么美。赵鹏就坐在湖边长椅上和欧文聊他的蛋糕店。赵鹏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块蛋糕,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要分一半给欧文,被欧文拒绝了。
赵鹏却并不在意。
“你去过印度吗?”赵鹏吃着蛋糕,聊起一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没有”欧文如实回答。
“我去过。”
“然后呢!”
“印度有条恒河。”
“我知道!很多人在河里沐浴。”
“那条河比你看到的滇池还要脏!”
“哦!”
“在恒河里沐浴的人脸上都充满喜悦!”
欧文理解赵鹏要表达的东西。
“你有这种喜悦吗!”
“有过。”
“现在呢?”
“之前我是喜欢做蛋糕的。”
“后来呢?”欧文问。
“渐渐厌倦了。”
“大部分人不都过着这种日子吗?”
夕阳的光打在赵鹏黑亮的脑门上,勾勒出一道金边,看着更像一尊罗汉。
罗汉不适合做蛋糕,适合云游四方,超度众生。
夜里去逛金马碧鸡坊,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
昆明的市中心不像其它省会,特别是金马那个地方。街道两边是两三层的小房子,和街道形成二比三的黄金比例。楼上的人看街景亲切,街上的人和楼上打招呼听得清。
两个男人不买东西,找地方烤串儿,喝啤酒。
找那种大排档,接地气。肉串在炭火上哧啦冒着烟儿,羊肉要肥瘦适中,滴下的油掉入木炭中,“呼”的一下火苗子窜起老高。冰镇的啤酒泡在水桶里,喝多少自己拿,最后数瓶子结账。
总之,要那种江湖气息。
烤好的肉串及时吃,凉了就没有那种刚出炉的香气。喜欢辣椒的话有两种方式,烤肉的时候加进去,入味;还有一种是盘子里面撒一层椒盐和辣椒面。辣椒是油炸过的,碾碎了很香。四川和湖南一带,辣椒就是一道菜。
吃湖南的剁椒鱼头,鱼头披一层绿色泡椒碎末;四川的水煮鱼就一层辣椒油上飘着一半红辣椒一半花椒。花椒是带壳的那种,放一颗入口,舌头麻一半。还有一种绿色的,油炸过不很麻,嚼一颗在嘴里,脆脆的,麻麻的香味,像吃芥末,那种辣就是抵挡不住。
总之,只有这样才能体会中餐的奥妙。
中餐?小吃也算!
中餐不仅是吃饱肚子,不同地域和民族的中国人对于祖先留下的食材和烹饪方法都充满感情。
在中国,吃,是一种文化。
有一部表现中国美食的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淋漓尽致地表达了这种文化。有人说是乡愁,乡愁也是一种文化。
欧文和大鹏要了烤串儿和啤酒,还烤了几个大腰子,慢慢坐喝。
在北方,烧烤就是烤肉开会;南方则不同,特别沿海一带,烧烤就是一次盛宴。北方的烧烤只能作为夜宵。南方的烧烤包含各种牛羊猪肉类,海鲜产品和蔬菜类,各种主食也能烤,总之,烧烤可以当一顿正餐来对待。
烧烤和火锅有点类似,慢慢吃,慢慢喝,慢慢聊,一顿饭吃两三个小时,午餐吃到晚餐,从晚饭吃到第二天早餐。
这就是昆明,一种旅行生活开始了,这才像个旅行的样子。昆明是是座旅行的城市,春城真好。昆明每天灿烂的阳光就是源源不断的能量,欧文开始修复身体,也开始整理行李。
背了三个月的单肩挎包肩带断过一次,换了一次,颜色和粗细不匹配,勒的肩膀难受。那个背包不防水,一下雨,衣服和书籍都被打湿。每次装好包,欧文在封上拉链之前多盖一层塑料薄膜,或者直接就把书籍和衣服都用塑料袋装起来。
包底部的橡胶钉已经不翼而飞,包放在潮湿的地方,很快就浸透了。
欧文在天台上盯着那只包发呆,内心在进行这激烈的思想斗争。
本来想修修补补继续用,都洗干净了,在屋顶的天台上晒干。人造革的皮子经过水洗,暴晒,已经开裂,露出纤维布。这只包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至少这三个月里是这样。
扔掉怪可惜的,继续用,想想肩膀就疼。
昆明户外用品商店很多,专门为来自全国各地的旅行者提供给养。各种专业设备都有,有爬山的,户外露营的,防寒防雨的,煤油炉子,防风镜,登山杖等一应俱全,进了户外专卖店就进入另一个世界。
咬咬牙,欧文还是买了一个双肩背包,五十多升,不算大,够用。
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进口背包,动辄上千,几千块。欧文寻思,“包里的东西加起来也没有那个包贵,背在路上还真有些担心,会不会被打劫。”
配合上海出发买的那套冲锋衣,黑色军帽,墨镜,加上那个略显专业的背包,有点像个专业旅行者的样子了。单反D-80配了一只18-200的变焦镜头,品质和专业比有些差距,作为户外采风,已经够了。
在昆明驻留了几天,和大鹏作别,他回家继续经营自己的蛋糕店。欧文至今觉得大鹏那个形象不像一个蛋糕店老板,现实就是这么喜剧,每个人都是演员,至于扮演什么角色自己却决定不了。
那还得导演说了算,自己的导演是谁,欧文希望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