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娘炒了四个菜,一个萝卜,一个西蓝花,一盘猪肉茄子还有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建国哥打了声招呼,好像要去接他的女朋友,说完就骑着他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跑了。
我们几个分别坐定,师父家那个旧旧的沙发尚不够长,二师兄又从里屋拿出来了两个马扎,我们六个才围着小方桌坐下。师娘先给我夹了两块肉,脸上总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跟我说:“成成,多吃点肉,吃多一点长的高高的。”我点头应下。大师兄给师父倒了一盅白酒,师父的兴致显得很高,喝了一点脸就红红的,亦是给我夹菜,莫名其妙的,我感觉在这里吃饭,竟然如此的亲切。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年代物质条件不发达,吃的是寻常菜肴,师父喝的酒也是打的散装白酒,家具什么的都旧旧的,那个老方桌的四条腿还有一条腿是有点瘸的,那些年我们在一起,就像是珍藏的发黄旧照片,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温暖感。
吃过饭夕阳已经快要下山,残留的余晖带走了暑气,师父的精意门前面那块荒地上,开始有很多嗡嗡乱飞的小虫子活跃起来,角落里还有蝈蝈,我们这里叫“咬怪”,应该是这个发音,叫的声嘶力竭。大师兄他们三个抢着去刷掉了碗,争先恐后的,让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的我还有些惭愧,有点不知道要做什么好。
师父领着我们去了隔壁,他坐在一把乌漆椅子上,他们几个很快排好了队,排成一排,我自觉地跟到了最边上,师父看我们站定,声音有些洪亮:“今天还是教文化,你们几个用心记。”
师父徐徐讲到:“不论是形意拳,还是我自创的精意拳,都重在一个“意”字。“意”有千般变化,心念所向,意就要到。赵明练得形意五形十二式,李正练得八形八式,不论他们练得是什么,我告诉你们,你们可能听过几门拳种,形意也好,太极也罢,或者螳螂燕青八卦,招式如何不是你们该操心的,在招式上,每个门派的拳术都有他们独到之处,但人身上十二经络二百零六块骨头,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变的。招数再精妙,也是死的,而心意,则变化无穷。我教的功夫,不是死功夫,就讲究一个意在拳先。”
师父喝了口茶,顿了顿又开口道:“那意是什么?你们来说说。”几个师兄互相看了看,大师兄先开口说:“师父,意就是拳意,我用这招,比如说崩拳,心里面想的是打他肚子,然后才是用崩拳这个招式,对手防头我便打他心窝胁下,起了念头就得崩出去,不可以犹豫。”师父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又问三师兄刘振钢:“振钢你也说说。”三师兄皱了皱眉头似乎想了一下,然后说:“师父教我们练拳,是为了自保,为了强身,一旦遇上对手,师父说过,能不打则不打,但是如果决定了一定要打,那就要有必胜的信念!这个“意”,就是必胜的信念,信念所起,战无不胜,就算打不过,也要抱着必胜的决心去打。”师父听了眼睛一下瞪圆了,然后皱了皱眉又松下来,说:“振钢,你这孩子自小有股狠劲,有这个劲是好事,师父年轻时也这样,但是你要克制,要懂得取舍。这世间的事,不是非黑即白的,这世间的人,也不是非好即坏的。你看人看事莫要极端。”三师兄听到师父说的严厉,看着师父的眼睛,郑重的点了点头,只不知他是否明白这番话。
然后就剩二师兄了,二师兄显然有些苦恼,可以看出这种问题是他不擅长的,他抓了抓后脑勺,又挠了挠下把,就这么憋了半分钟,对师父无奈地说:“我不知道。俺只知道要好好练拳。”师父听了笑了笑,说:“很好,踏踏实实练拳当然是好事,空闲时,去请教一下他俩。我来告诉你们,什么是意?意就是你的心意。”师父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站起来,身上有股气散了出来,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只听他又说:“男儿生于天地间,自有他的活法,这个意,就是他的活法,他的心意。要记住,光明磊落,嫉恶如仇,是非分明,舍生取义!这些坦荡的活法,就是意。”说完四周一片寂静,屋子里鸦雀无声,我们每个人似乎一下子都被师父的气势给压的不敢喘气,换了片刻,师父坐下喝了口茶,然后说:“精意精意,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标准答案,是不能犹豫也好,遇敌必胜也好,都是你们的意。我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找到你们的‘意’,然后坚定地贯彻下去。练拳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你们自己的目的地需要你们自己去寻找,但是,不能违背你们的初心,也要记得你们的拳意。”
那时的我,只有十岁,我并不能理解师父说的是什么,大师兄他们,也只有十四五岁,相信他们那时也是懵懵懂懂的,不甚理解。在很多年后,我们师兄弟聚到一起,重新聊起了“意”,对此过往在师门的日子,很多次师父言传身教的“意”的意义,才有了一些明悟。老头是个一辈子默默无闻的人,又或许可以说,只有在他们那个年代的武林中,才有一些名气,在社会上,在改革开放与文明发展的滚滚浪潮中,他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但从某个层面说,他教给我们的“意”,就是他身体力行了一辈子的道。他是个真正的有识之士。
继续说回那天,我第一天练功。
师父说完,他们自行解散开始习练。师父会的活多,在我的印象里,叫的上名的拳种,他都有涉猎。在他的年代里,他是个用师娘的话讲,武痴。改革开放以前,各门各派规矩极多,往往敝帚自珍,禁止门内弟子传授外人,祖宗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一招一式,说在哪就在哪,千年万年不许变动。但在改革开放后,是有一小撮具有现代开放眼光的传武继承者,敞开大门,散技开花,哪怕顶着叛徒的骂名和压力,把一些活传了下来。
师父后来自己说,有幸遇到了几个这样的人,踏实学到了一些真东西。想来他们的理念,也给师父带来了影响,老头也是个豁达之人,于俗规门矩,并不如何看重。后来我们也会说,遇到师父,也是我们的幸运。
只是这天,师父并没有教我什么招数拳种。他先让我出门跑步,赵明师兄领着我,这一跑就是二十分钟。天色已然渐晚,暑气却还没消,仍然十分的热,我和师兄跑的满头大汗。平时我常跑跑跳跳,但是跟着师兄的节奏,却也累的够呛。
回去之后师兄自顾自练习他的了,师父领我到门前空地上,让我先蹲马步,我分明已经自觉蹲的很低了,师父却仍让我下,膝盖平齐脚尖处,我掌握不了重心,一屁股坐到了地下,师兄哈哈大笑。
师父面色如常,只是叫我重新来,第二次,没能蹲三十秒,我又倒了下去,结果就是再重新来。汗水沾了泥土草屑,黏在身上有些难受,我咬牙坚持,第一次练武,一定不能再让师兄们笑我!过了很久,我的腿几乎重到伸不直了,师父摆手让我休息,我站定时,巨大的酸痛从大腿蔓延上来,师父蹲下来,手像钳子一样夹住了大腿,我嗷的一声叫了出来。那种感觉,实不相瞒,真的太刺激了。
随着师父手指不断地抖动放松我的大腿肌肉,我的惨嚎声一刻也不能停歇。连师娘也站到门口,笑着看我张牙舞爪,零星过路的街坊邻居,偶尔站住看会,笑着跟师父打招呼:“毛师傅,又给徒弟按摩呢?”师父远远的招手点头:“这孩子还小,刚练。”
难熬的时候终于过去,师娘招呼我们进屋,我们俱都狼吞虎咽的喝水,直喝了个肚子圆溜溜,我几乎坐也坐不下了,长出一口气,爽!师娘慈爱的看着我们,在一旁问师兄最近学习情况,叮嘱着,马上考试了,要认真做功课,练身子也要好好念书。
我们在屋子待了一会,看得出来,师兄们的课业就到这了。我们一起出屋,师父也拿了个圆圆的蒲扇,搬了个马扎坐在门口纳凉,这般夏夜,屋外偶还有一丝风,屋里是热的密不透风的。赵明师兄显得兴致很高,对着我们问.:“老二老三,快放假了,你俩怎么过?”李正师兄有点苦恼,说道:“我肯定要帮家里做事情的,妹妹马上也要上学了,应该没事就来师父这吧。”三师兄刘振钢说:“我和赵明没事也去帮帮你,地里的活忙完了就去找你。”大师兄笑嘻嘻:“老二,你老爹那把弹弓你给拿出来借我俩玩玩,不能白帮你干活。等放假了我们打鸟去!”然后转头看向我,脸上变成了狡诈的笑容,说道:“小师弟,你怕是没什么机会玩喽,开始这仨月...可有点不轻松啊。”
我正蹲在地上揉腿,闻言一边点头,心里暗搓搓的想,有机会拉着你们跟我一起站!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没想到大师兄一下子看出来了,说:“小师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们现在陪你站,能把你站哭喽你信不信。你知道吗,老三当时也拉着我陪他站的,咱们师兄弟,啧啧,还真是师兄弟啊。”
正说着话,旁边路上一个黑影骑着车过来了,原来是爸。爸停好车子,放下拿着的西瓜,摸了摸我的脑袋,问我:“成成有没有听话?”我当然听话!腿都酸死了!
爸笑了下,走过去跟师父聊了起来,我们几个自顾自在旁边玩,草丛里有些蚂蚱蛐蛐,我们比谁捉的多,也不去管他们在说什么。
过了会,爸向我招手,我跟师父师娘和师兄们告别,坐在二八大杠的横梁上,悠悠的回了家。只觉星光灿烂,微风不燥,虫鸣草香,生活正好。除了腿有点酸,屁股有点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