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田软溪硬是将我从床上拉了起来,要我陪她出去逛街。
说真的,来到这个城市已半个月了,我还没有真正地在这个城市好好看看。尽管这段时间我跟着白书尘到过不少地方采新闻,可每次还不等我细细感受,疲惫和无奈就已快马加鞭地袭上了我的心头。白书尘说,我之所以愁苦烦闷,是因为我给了滋生那些东西的沃土,要快乐,就必须用工作将自己的时钟填满。于是,跟着他整日马不停蹄地跑,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以前伤痛的日子在我的忙碌中渐渐死去了,按照这个进程发展下去,我想我会成功的忘掉过去的,幸运之星会很快出现在我漆黑的天空中的。然而,烦恼并没有绝尘而去,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多了。我开始认识到自己学新闻简直就是一个错误。我将自己跟这个世界封闭的时间太久了,习惯了沉默,习惯了注视。可这些日子,跟着白书尘以记者的身份出现,我必须面对那么多自己从来不肯见的人和从来不愿干的事,靠着毅力强制自己表现得符合别人的要求,我感到自己的身心疲劳到了极点。白书尘也表示对我的理解。但我想他大概仅明白我体力的难以支撑,他哪里又会明白我精神上巨大的不适和挫败感呢?这些东西已经使我愈加迷茫,使我的情感脆弱到了极点。
我本打算周末睡上二十四个小时,为所有的困倦彻底开一张清单。田软溪哪里肯,说什么也要将我从床上拖到大街上,我拿她没有办法,心里带着十二分的不情愿,被她拽着去了。不知为什么,对于田软溪,我总发不起脾气来。我不得不承认,对于任何人的友好善意,我没有办法去漠视,相反的是,任何人给与我的情真意切的一瞥,都会让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接着是用所有的时间考虑怎样处置——正如无偿得到了别人馈赠,我必须想方设法的给予偿还,虽然我在任何时候都没有主动给过他人温暖。田软溪美丽的笑靥有着一种神奇的感召力,这便成了我心甘情愿地接纳她一切的理由了。
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田软溪对这个城市竟是如此熟悉,什么广场最大;什么商楼是高档次的;哪个超市是马来西亚客商开办的;哪座游乐园是日本富商投资的。田软溪挽着我的胳膊,迈步在高楼林立的大街上对我如数家珍。听着她的话我不停地点头,很少插话。我知道我口袋里的人民币是不敢对这奔涌而来的诱惑生出一点点欲望的。劳动者用汗水造就了这个城市,主导城市繁华的却是赤裸裸的金钱。没人去管繁华的背后究竟会有多少快乐和幸福,但膨胀的欲望是人人都很容易感觉到的。
田软溪拉着我去买衣服,在那些高档的品牌店里,她的出手阔绰着实让我暗暗吃惊,从服务员注视我俩不同的眼神中,我开始变得无法忍受,最后,我干脆站在门口等她,再也不愿像个怪物一样站在她的身旁被瞧来瞧去。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保持沉默,田软溪的话也不多了,我们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一直到回了宾馆。
躺在床上,田软溪一一告诉了我。她说报社广告部经理喜欢她,他愿意为她花钱。看着田软溪粉色柔静的脸,我本想说些什么,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冲她淡淡笑笑。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富足的男人爱如花似玉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合乎人之常情的,这或许才是真本的世界,真实的生活。
田软溪侧头看着我,她对我有着不容任何人侵犯的信任。我并没有心思继续听她讲的趣闻,懒懒地躺在那里看电视,消耗着弥足珍贵的生命。她盯着我看了半天,最后,跑到了我的床上,悄悄地讲起了她的秘密。
从她的嘴里我才知道,报社广告部经理姓何名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已婚;妻子漂亮能干,是专业舞蹈演员;一个独生女儿,因受母亲遗传,有着绝好的容貌和身材,但是已经傻了。然而,以前的情况并不是这样。当初,何经理的家庭美满幸福,他的事业也是日中天,女儿更是聪明可爱。就在这个时候,妻子遇上了别的男人,开始丢给何经理一个冰冷的脸庞和挑剔的眼神,再接着便是整夜不回家了。何经理为了年幼的女儿曾苦苦祈求妻子回心转意,并且一忍再忍,可最终还是没有留住她,妻子还是搬出了家。他的妻子最后一次回来,要他离婚,当时,躺在床上的女儿正在生病,两个人没有忍住就开始争执起来,丧失理智的大人都忘了正在发烧的女儿,开始撕扯起来。当两人力气都耗得差不多了,这才想起了床上正在发烧的女儿,可一切都晚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孩变傻了。何经理因此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当即跟妻子离了婚,自己一个人照顾傻女儿。
听完了田软溪讲的这个悲剧,我闭上眼睛想沉沉地睡去。
田软溪见我半天不吭声,焦急地嚷开了,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你想让我说什么?”
田软溪端坐在床上,表情极认真地看着我,
“你不觉的他们值得同情吗?何总是个好人,他的孩子更是无辜的。”
我还是不想说活。我想,在这个世界上,那一部分生活在阴暗晦涩角落里的人们,是最讨厌别人的同情的。因为真实的情况是旁观者的任何善意的行动对于苦难的受害者来说,都有可能是一种伤害。
“你还想听我说下去吗?”
“如果你想继续说的话……”我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冷漠地看着她,
“我觉得何总真的好可怜,真的!我不骗你。所以,我没有办法不去想。”
“你准备在其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你准备好了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抵御阴暗角落里的任何腐蚀了吗?到哪里不好为什么非要往那里钻?那里的腐败和痛楚你又能知道多少呢?田软溪?”我越来越激动,最后简直吼了起来。田软溪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我,她不明白一直一来都保持淑女形象的我怎么会在瞬间变成这样。我沉默了片刻,这才觉得自己有点失态,脸上露出不太自然的笑意,轻轻说道,“对不起……可能吓到你了……算了……今天心情不太好,来,没生我的气吧?我们接着聊。”
田软溪张得大大的嘴巴好半天才合上,她并不跟我计较,跳下床拿了瓶饮料,又坐在了我跟前,
“林采弱,你有所不知,其实,我也挺为难。何总带我到他的办公室,流着泪说,他的女儿要是还好着的话,也应该像我一样的活泼,说着,搂着我的头开始痛苦。采弱,我也没办法,我怎么能忍心伤害他。所以,我也没有挣扎。他痛哭之后,就要吻我,你知道,当时我真以为他将我当成了他的女儿,所以我并不害怕他对我做什么。心想就委屈一次吧,让可怜的何总就作一回幸福的父亲吧。可是,我想他会像父亲那样亲吻脸蛋,我着实没有想到,他吻住了我的唇……那一刻,也真的好奇怪,我惊呆了,一动不能动,何总将我搂得紧紧的,我的身子贴着他的身体,他将我搂得越来越紧……我完全没有想到,他不顾一切地将我抱到了沙发上。我忽然明白他要做什么了,当时我可害怕了,看着它如豹子一般凶猛的动作,我什么也不知道了,他抖动着一双大手解我的扣子,我猛地站了起来。他也没有为难我,扶着我的肩膀向我道歉,说自己太冲动了,他是太爱我了。后来,他总是找各种理由要跟我在一起,他说我的身上有他女儿的影子,可他一直没有强迫过我。”
“那你……打算跟他怎样?”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来说。采弱,你也冷静点,听我细说。一次,他带我去了他家,洗完澡我便一个人去睡了。后来,哗哗哗的流水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我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了,我想着一定是谁忘了关水龙头,便穿着睡衣跑到了洗澡间,当我推开门,老天,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怎么都没与想到,他赤身裸体地抱着他一丝不挂的女儿。我真的害怕极了,慌慌张张地往回跑,谁知不巧,偏偏撞倒了一个花瓶,当时,我吓得魂都没了,他的这种事怎么就让我给碰上了,没准他会将我给杀了。我跑到屋里,急忙关上了门。可是,他还是来敲门来了,我几乎哆嗦着手给他打开了门,何欺穿着睡衣站在我的面前,我吓得退到了角落里,不敢去看他。谁知,他却二话没说跪在了我的跟前,他说他是一个罪人,女儿已经够不幸的了,他不应该那样对她,可是,他没有办法,除了女儿,他几乎不能接受任何女人,他将自己压抑得受不了。他求我,流着眼泪求我帮他,要我帮他赎罪,要不然,他只有死路一条。那个晚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当时我就稀里糊涂地点头了,之后,他给了我好多钱,后来的一次,他对我说,我的出现就是他的重生,他不能没有我。”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我已经感到自己的头胀疼胀疼的。田软溪给我讲的那些如电影一般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着,我突然想到了穆一寒,心中莫名其妙地生起一股怒火,我翻身坐了起来,狠狠地推了田软溪一把,愤怒地吼道,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拼命地摇着头,一声高过一声,
“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快要裂开了,你知道吗?我恨你!”
第一次看见我这样反常的表现,田软溪呆住了,莫名其妙地瞅着我走开了。自从认识她以来,我从没有那样冲她发过脾气,我要么沉默,要么对她满面笑容。可这一次,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只知道自己难受极了,我感觉到深压在内心深处的愤怒暴风骤雨般地爆发了。我心里明白,我需要感谢田软溪,是她帮我找到了一个出口,让我将积聚在心中已久的愤恨、不快、委屈、哀怨统统地撕碎扔了出来,我像一个十足的胜利者,在忍辱负重了多年之后终于可以抬头了似的,我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田软溪像一个会保护自己的小刺猬,在受到外界打击之后,立刻蜷缩成了一个小圆球,埋着头,不发出任何声息地躲在床的一头。我愣愣地盯着她看,看着她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好可怜,感觉她像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我低下了头,看来,世界上所有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可爱的田软溪,祈求你赶快清醒吧!不要糊里糊涂地掉进这个痛苦的万丈深渊,那个世界的人全生活在地下,地下人的生活,你哪里能承受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