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说刺客，谁是刺客
东方侯的府邸，几乎在李乘风倒下的那一刻便接到了消息。
比当晚就宿在将军府内的“医国圣手”何清泉还快了几分。
来报告的是一个店小二打扮的童子。
如果这时周土长见到此人，必会大吃一惊。
莫愁看见报信人时，抓紧了手中的杯子，秀眉轻挑了一下。
那童子一身灰色袍子，清秀脸蛋，长得白白净净，脸上最出色的是那一对眸子，精灵灵的，透着狡黠，赫然便是曾红火一时的相思楼守楼的小黑。
萧素第一次中途停下了他擦拭宝剑的动作，问道“箭伤？”
“是，听说当时是从桃花树中射出两箭，一箭射向李相爷，一箭射向小徐王爷。”小黑微弯着腰，十分恭敬。
“可有抓到人？”
“没有，将军府侍卫赶到的时候，树上空无一人。”
萧素蹙起眉头，用手指轻敲桌子，莫愁似乎一时也有不解，又开始把玩手上精致的酒杯。
然后又听萧素问道：“你是说当时还有一箭射向徐慕，他可伤着了？”
“不曾，听说是李相爷发了一掌帮小徐王爷避过了那一箭。”
“哦，徐慕避过了，李乘风却没有避过？”
“你可见着那箭了？”清清淡淡的，是莫愁的声口。
“没有”小黑答道“但听说那箭全身黑色，箭簇发亮，约有一手指粗。”
萧素忽的望向莫愁，却看见莫愁也正望向他。
片刻，两人几乎同时笑了。
“是弩。”
“长臂弩。”莫愁补了一句。
小黑悄悄抬了头，看见莫愁手上的酒洒落了几滴，萧素握着宝剑的手有些发白，脸上却一味的冷笑。
“你去查一下，看那桃花树上是否有两个半月形的印痕。”
“或者是一个指头大小的圆圈。”依然是清清淡淡的声口。
萧素抬眼望了望莫愁，会意的笑了，脸上也有了些暖意。
小黑见萧素挥了挥手，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李乘风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的位置”萧素冷哼道，继续擦拭着他从不染血的宝剑，不知是向莫愁说，还只是自言自语。
莫愁轻啜了口杯中酒，“可惜，才刚上位的李相爷还没坐过一天政事堂。”
“只不知是谁动的手？”萧素淡淡说道，神情竟然有些萧索。“长臂弩可是禁物，轻易是拿不到的。拿这物什来伤人可太张扬了些。”微勾的唇角透露轻微的讽刺。
“听说李乘风遇刺后，最先带人出现的，不是宴会上的三司使，也不是刑部的汪大人，连开封府的人也是后面才到的。”清清淡淡的声音里透出几许冷意，莫愁一边说着，眼睛只盯着杯里的酒，那酒清澈透亮，散发着暗雅的微香，“第一个先到的竟然是我们未出席的监察史，陈尧陈大人。”
“监察司的耳目向来张得大些，最先得到消息倒不稀奇”，萧素看着莫愁的眼神似别有深意，那因狭长而略显妩媚的眸子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暧昧。
“只是这最先带人赶到……”，萧素故意略顿了顿，“你认为下手的是陈侯？”
这陈侯是经年宿将，曾经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如今儿子是兵部尚书，女儿嫁给了大王子赵云曦，做了王妃。如今的监察史陈尧正是陈侯族人，也算是陈侯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也是这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惜押错了宝，如今二王子赵云岚已登上大宝，陈侯虽有天纵之才也不得不退居乡野。
“陈侯固然忌惮李乘风已久，当年若不是相爷筹谋”，说着萧素又顿了顿，偏眼去看莫愁，萧素此时说的相爷却不是李乘风，乃是莫愁的亲生父亲，已去世的莫相爷。此时见莫愁并无任何异状，方继续说下去“但若说他此时下手，只怕嫌疑太大，难不成他还想着翻盘不成？”
若说陈侯会谋反，萧素却是不相信的。当年陈侯确实想要辅佐大王子登上大宝，但如今设立储君的诏书已下，大事已成，陈侯这样的人，退居江湖可能，事实上在诏书下达的三天后，陈侯就以身体老迈为辞，回家休养去了。但若说陈侯会为了曾经的大王子，如今的忠王作出谋逆之事，却是连萧素也不相信。
“是吗？”莫愁轻哼一声，“你可别忘了他那宝贝儿子是怎么死的。”她此时提到的却是陈侯最小的儿子陈梦龙。
这陈梦龙是陈侯四十五岁才得的儿子，真正是老来得子，陈侯本就爱若珍宝，更何况这陈梦龙原本就生得晶莹剔透，惹人疼爱不说，更难得的是从小便聪明过人，长到十五岁，已然是一风度翩翩的少年郎，惹得京里多少姑娘芳心暗许，连当朝皇太后都动了赐婚的念头。
这陈梦龙更另有一番大志，长年久居京城，不仅没有惹上京城子弟的陋习，还习得一身好武艺，曾在皇家会猎中取得头彩，是连先皇也嘉许过的人。
两年前西北烽烟方起，便自请上了战场，战场上捷报频传，眼看着前途无限，这陈梦龙却突然在一次大捷中战死沙场。
而那场大捷领军的人正是李乘风，可以说李乘风正是凭着这一场占城大捷才真正成为了军中不可动摇的领军人物。
萧素却摇了摇头，“陈老为人虽颇为偏执，却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他也是烽火中过来的，战场上瞬息万变，生死岂能怪得了他人。”
莫愁却不接话，只含笑看着萧素，那笑容隐晦不明。
“若不是他，又是谁望着李乘风此时出事？”萧素若有所思地望向莫愁。
莫愁避过那眼神，打趣道“你伤的什么神。若不是我知道你的为人，说不得此时李乘风出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你萧侯爷。你这消息来得可也不慢，只怕此时何清泉才刚到得李乘风身边。”
这却是实在话。
只怕不只莫愁要怀疑萧素，如今朝廷上下，怀疑萧素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萧素曾多次向李乘风挑战，后来又从李乘风手中抢了当时已有旨意要赐婚给李乘风的莫愁为妻，两人之间的纠葛早闹得满城风雨。
更何况已经贵为候府夫人的莫愁在出嫁后还不断被风传出与李乘风的许多暧昧之事，也就怪不得萧素与李乘风两个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无论台上台下都斗得不亦悦乎了。
而李乘风拜相，萧素不仅没有送礼，更是曾当着许多官员的面出言讽刺不说。
莫愁好整以暇地觑了萧素一眼，顿了顿，却马上转开了话题“徐慕不愧好命道，看来李乘风这次是搭上了性命救他。”
萧素便顺着莫愁的话轻轻避了开去，“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李乘风的速度已是神鬼莫测，他即救得徐慕，怎会避不过那一箭？”
“或许他就是救了徐慕，才避不过那一箭的。”
“不对，”萧素摇了摇头，连说了几声不对，“徐慕身手不差，而且那箭是正面射向他，再快，也不难避。”
“你是说，李乘风根本不必出手相救？”
萧素没去接莫愁的话，只感叹道“那发弩的力道倒真是惊人。今晚将军府守备甚严，安排的人端的好手段。”
“慢”莫愁忽的放下手中的杯子，“不是弩。”
萧素“霍”地站了起来，眼中精光爆射，“是箭。”
莫愁正要说下去，却有下人来报“镇南王府小徐王爷来访，求见夫人。”
“徐慕？”莫愁向萧素轻挑了一下眉，原本清秀的容颜，因这微微一挑眉更加生动了起来。
萧素却笑得诡异，向门口说道“有请。”
比候府慢那么片刻的时间，宫里的年轻天子也得到了消息。
当是时，赵云岚正宿在徽心阁里，陪伴身边的是一入宫便宠冠六宫的徽妃，宫心徽。
禀报消息的是京城监察使陈尧，当时赵云岚正在看书。
书面湛蓝，封面上署名无名氏，赫然便是当日莫愁送李乘风的《桃花赋》。
他一面听陈尧愤怒的汇报着将军府发生的案件，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直听到徐慕也险些中箭才微微扬了一下眉毛。
“……虽暂时还没捉到凶手，但已查清刺客用的是长臂弩……”
“什么，你是说凶器是长臂弩？”赵云岚语气生硬，“长臂弩”三字更是加重了语气。
“是。 ”长臂弩是军中利器，早已被列为禁物，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拿得到，这意味着能拿得到此物，并用此物来伤人的，绝对不一般，而这所谓的不一般，只怕不是军中，便是皇室，陈尧几乎已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哼，“他们眼里还有朕吗？”赵云岚合上了手中的书，打断了陈尧的汇报，“相爷伤势如何？”
“弩箭未中要害，射中左胸上方靠肩处……”
赵云岚似乎暗暗松了口气。
但是陈尧的表情却并不乐观，“然弩箭上淬有剧毒……”
赵云岚的脸沉了下来，“朕只想知道，相爷是生是死？”
“生死未卜。”陈尧咬着牙说完，两鬓已然沁出了汗水，虽然紧张，但他语气依然平静，听不出对于李乘风遇刺是高兴还是不安，“万幸，今日何清泉正宿在将军府内，现在何大夫正在医治……”
“医国圣手？”见陈尧点了点头，赵云岚似乎又放心了一点，“究竟是什么毒？”
陈尧一时无辞，显然对此他也不知道详细。
赵云岚斜睨了陈尧一眼，“朕要去看看相爷。”
“将军府才刚遇刺，恐不安全……”陈尧紧张道。
赵云岚冷笑一声，“陈大人还保不了朕的安全吗？”
赵云岚开徽心阁后，宫心徽慢悠悠的拿起放在桌上的《桃花赋》，脸上有些说不清楚的笑意，白皙修长的五指拨弄着琴弦，流水似的声音煞是好听。
“铮”的一声响，琴弦应声而断，宫心徽却似乎未有所觉，旁边的宫女已赶到身边，惊呼道“娘娘……”
宫心徽却挥了挥手，说道“叫她进来吧。”
不一会便有一宫装女子随着宫女走了进来，步子迈得极慢，低眉额首，端的是一个顺眼美人。
“他刚就在这里”宫心徽朝那女子笑了笑，有点妖媚的样子。
“我知道。”那女子依然低着头，淡淡的回道。
“这么冷静，你不是说过要他的命？”宫心徽转身便坐在了琴桌边，挥了挥手上的册子“瞧，那人留的好东西。”
那女子略微抬了抬头，却没有说话，只紧闭双唇，仿佛正隐忍着什么。
“你可知这是谁作的桃花赋？”宫心徽也不理她，自顾自的说道。
“听说是一龙姓女子。”
“是啊，好一名龙姓女子，惑乱人心也只要那么一张画、这么一曲赋。”
冷笑声里宫心徽调弦弹曲，扬声便唱将起来，那弹的是天一生所作桃花曲，唱的分明便是桃花赋。
方唱得两句，“砰”的一声，那琴弦竟又断了一根。
宫心徽停下手来，静静的坐在那里，眼中望向那宫装女子，或者说似乎透过那女子，寻找着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好一会，宫心徽有点悠悠的说道“莫言，你最是懂我的。”
那女子霍地抬起头来，轻灵的眼眸里，射出一丝锐利。
“去吧，把消息告诉她，”那声音含了淡淡的苦涩，苦涩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点点惨然，让人单是听了声音也不由得伤感起来，“你也走吧，既然下不了手，何苦耗在我这里。”
那女子怔怔的望着宫心徽，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你舍得他死？”
“你说呢？”宫心徽笑得更娇娆了些，仿佛整个人便沉浸在笑容里，连眉眼都有笑意。
只是那笑意，妖媚得叫人惊心。
结庐于离山脚下的龙心莫，已然从城中消失多时的相思楼楼主，这一夜睡得特别的早，将军府出事的时候，她猛的从床上坐了起来，望了望四周。
乡村地方，人们休息得早，此时已然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从窗外看出去的时候，林子里有许多不停移动的亮点，似乎是萤火虫。
龙心莫坐在床上，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惊醒。
这时，因猛坐起来而离开了被子的身体感到有些冷。
于是，她又缓缓的躺回床上。
忽然觉得在黑夜里闭上眼的时候，比睁开眼睛看得更清楚些。
忽然便想起今晚是李乘风拜相大宴宾客的时候。
宾客盈门的将军府想必热闹非凡，李乘风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他今晚还会酒过三巡不再续杯，还是会酒到杯干，喝个烂醉？
他，还会喝，还只喝“醉相思”吗？
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滴滴答答的响声，似乎是下雨了，而且还下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城里也下雨了吗？
如果是，不就可惜了这么一个好日子？
龙心莫胡乱的想着，迷迷糊糊的睡去。
只是手脚的冰冷渐渐蔓延了整个身体。
直到后来龙心莫知道李乘风遇刺的消息，那时她恍惚想起这一夜忽然的惊醒，心里有莫名的惘然。
赵云岚默默地站在床边，望着昏迷不醒的李乘风，什么都没有说。
“他若就这样死了，他不会甘心的。”萧素沉声说道。
赵云岚一出宫，萧素便接到了护驾的旨意，于是撇下徐慕那场好戏便匆匆赶了来。
赵云岚仍旧没有出声，但他在心里似乎也有个声音在说着，“你若这样死了，实是在太不值！”
跟在赵云岚身后的陈尧也跟着说，“我们会尽全力的。李相爷福大命大……”说到此处，他似乎是又想起了自己是监察史，而且向来与李乘风不和，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伦不类，立时闭嘴不语。
赵云岚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走吧。好好安排人照顾李将军。”
说罢，又转身对恭候在一旁的周土长道：“徐慕呢？”
周土长赶到桃花树下的时候，只见徐慕呆呆的跪在李乘风身旁。
当时他见徐慕并未受伤，便一心都挂在李乘风身上，却是不曾留意徐慕去向，如今见天子垂问，却实实在在是答不上来。
“臣……”周土长一时也想不到如何回答，只好拿眼去看李管家。
李管家连忙答道“小的见小徐王爷出将军府去了。”
李管家倒是看着徐慕出门的，那时徐慕似乎神思昏沉，他叫了句“王爷”，徐慕也没搭理他，他又一心挂着李乘风，于是只叫了个下人跟着，如今那下人却是未曾回来，说到底他其实也不知道徐慕究竟去了哪里。
“王爷在小臣家里。”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萧素身上，只见萧素恭恭敬敬的站在赵天宏身边，一脸平静。
赵云岚扬了扬眉，“侯府？”
“王爷是去见内人的。”
赵天宏有了点微微的笑意，“能跑会跳了，他没事了？”
“不见有外伤。”萧素紧接着说道，“微臣接到旨意就过来了，未曾与王爷谈及。”
“没事就好。叫张颂去王府侯着，断了王爷的诊再来见朕。”说完又赏赐了李乘风许多珍贵药材不说。
李管家镇定地恭送了太子，又协同周土长重新布置了将军府的防务，这才步向李乘风所在的屋子，那脚步略微有些颤抖，泄露了藏在镇定自如下的紧张和害怕。
李管家步过院子的时候，恰好看见地上一朵晕红的桃花，正开得灿烂，他忽然想起来就在早些时候，李乘风倒在树下时右手紧握着的那一朵桃花。
他忽然想，握在李乘风手上的那朵桃花，是不是就是这一朵？
这么想时，他有些怔住了。
地上那桃花，花苞似乎被谁踩过，压得有点扁，但仍泛着晕红，仿佛还在努力地绽放。于是他又抬头看了看那一树桃花，恍惚记起很多年以前，当他还是明月寺后那片桃花林的守林人，恍惚便记起许许多多发生在那林子里的事，记得曾经有个小女孩常常躲在树下数桃子，可惜如今早已是人事缥缈了。
正当他恍惚时，却忽然有个黑影闪过。
“谁？”他出声喝住，那影子却直奔李乘风的院子过去。
李管家暗叹一声“糟”，快步赶上去，“这周土长究竟做得什么事，怎么还会有人进得来？”
及至来到门前，却发现那黑影只是停在窗口，李管家定晴一看，不禁惊叫出来，“县主”。
那黑影转过身来，湛亮的眸子有些说不清的笑意，摆了摆手，示意李管家不要声张，轻笑道：“本想悄悄来的，刚碰上那土鳖，好歹让他噤了声，没想到又把你老惊动了。看来这将军府当真犹如铁桶一般。”
“此非常时刻……”李管家压低了声音，心里暗叹了口气，这县主是出了名的难缠，更何况如今她又嫁了东方候，萧素跟李乘风的纠葛一直撕掳不清，如今她深夜至此，不知又要惹下多少话茬。
“今夜已深，县主还是明日再来吧。”李管家劝道。
莫愁倒也没真计较，踱到窗旁，一伸手便推开了窗户，抬眼正好望见李乘风躺在床上，月光打在床幔上，映得床上的人轮廓若隐若现，旁边小厮正打着瞌睡，并未发觉窗外的人。
“你说，此时李乘风做梦吗？”莫愁忽然说道。
李管家不知莫愁怎地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一时回答不上，半张着嘴巴，却也只得默然不语，也幸得莫愁似乎也不是说给李管家听。
只听她声音凉薄，“如果做梦，一定也是噩梦。”
说着话，莫愁后退一步，转过身来，看见李管家手上抓着一朵桃花，脸上又浮起意义不明的笑花，慢慢地走到那桃花树下，“听说这树是李乘风搬进来之后才植的？”
李管家点了点头，虽不知莫愁今夜到底为何事而来，却也不敢怠慢。
“如今这花倒开得有几分艳丽了。”莫愁冷笑了声，慢慢地向后门走去，悄悄地，如她来时一样。
李管家有些莫名其妙。但莫愁本就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人，就像东方侯萧素一样，让人看不清，说来两人共结连理，倒也真是登对。
李管家丢开手上的桃花，推开门走了进去，站在床前，只见李乘风脸色苍白，紧蹙眉头，似乎很不舒服。
在做梦吗？真的如莫愁所言，是噩梦吗？
只听，李乘风艰难地低吟着“热……”。
热，周围滚烫的热。
仿佛有烈焰烧灸着自己的身体，直达自己的内心。他觉得自己如处洪炉之中，正被炭火煅烧着。
他在无边的痛楚海洋中漂浮，黑暗笼罩着一切，他却觅不到可以依恃的稻草浮木。
神思既恍惚，却又清醒。
人生中无数的片段纠葛，似乎在这一刻纷至沓来，争先恐后的在他眼中浮现。
啊，那是何处，如荫绿盖，无边翠障，长年潺潺汩汩地流淌着，温和而柔美江水，连浮萍也嫩绿可喜，那绿忽似一股清泉流过他的心，让他在焦热中感到一阵沁人的凉意。
那，那是哪儿？
他竭力的思索着，这地方是如此的熟悉，本应该是刻在他心底深处的呀，可为何，为何竟想不起来。
那是哪里？
那舟上眉目如画，巧笑倩兮的女子是谁？怎的如此亲切，叫他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还想看真切些，眼前却忽然换了景象，林木青翠，山脉纵横，浑然生出一股雄伟气势，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再远些有烟火不断从乌黑的烟囱冒出来，零落的几座房子旁还能隐约听见鸡鸭的叫声，这平常的人家烟火气息恰到好处的融入崇山峻岭之中，平添了几分安逸。只是那太阳缓缓落下，昏黄渐渐侵袭了整个天地，几只飞鸟匆匆入林，倦鸟归巢，唱的是“胡不归”的调子，暮色苍茫里映照出一个孤影伶仃的身形来。
明明是女子，怎的着了男装？只见那人就站在土墩之上，沉默而崇敬的望着这天地间的造化，脸上虽看起来平静，心中却似乎有满腹愁绪从胸臆间蔓延开来。
他忽然觉得心里也痛了起来。
只听旁边牵着马的男子忽然说道，“心境变化，只在一念之间，别自己困住了自己。”
她闻言，脸上平静之色尽去，却又很快的回复如常，回头向男子笑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李兄，可是也想家了？”
那男子望着她，轻笑道“‘也’，看来想家的不是我，却是你了啊。”
话说的这样轻巧，语气却仿佛在取笑她想家是一个软弱的念头。
她也不否认，仍是笑得从容，低叹道：“是啊，真是想家了呢。”
那话一出口，他感觉到她周身的悲凉。
他想安慰她，告诉她想家是一件多么正当的事，却又听见那男子说：“好男儿，当提三尺青峰剑，建功立业，岂不闻班定投笔从戎，‘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你虽说文弱，但论谋略，我不如你，如今时候，正是大有为之时，何必牵绊于儿女情长……”
“怕只怕，一将功成万骨灰，将军他日也回身看看，‘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他们可比不得将军。”
说完也不看那男子，便翻身上马，扬喉唱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仲。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
他望着她策马而去，听见歌词里满含心酸。
只见那男子也连忙追上去，忙叫道“辛莫，此歌此地唱得，军营中却唱不得啊。”
这时节，她正唱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听见男子叫声，猛然顿住，调转马头定定望着正赶上来的男子，狠狠地说，“我定当助你，只是他日，莫忘了今日建功立业之言。”
她对着马上的男子说，眼睛却对上他，那是一双静好得可以倒映进蓝天白云的眸子，这是谁的眸子，怎的如此熟悉？
那一泓秋水，静好得可以把蓝天白云都包纳进去，倒映过来，他整个人便在波底轻漾。
那是谁的眸子？
她模糊的脸逐渐清晰，是她。
他回过神来，想叫住她，却见她猛地扬鞭，疾驰而去。
他追过去，却不见了她。只听见战鼓喧哗，人声鼎沸，一波又一波的士兵涌到城墙下，试图攻占一个又一个缺口。
他的视线忽地被拉进一座临时搭起的帐篷里，看见一个谋士模样的人献计，“参军，用火攻，只要把猛火油绑在弩箭尾部，他们撑不了多久的。”
座上的男子猛地站了起来，“火攻？”
“是，唯有如此，才能速下此城。”
“百姓何辜？”那握着剑的手爆出青筋。
“参军，如此蚁附，徒伤将士性命。”
男子低头沉思，忽然做了决定，“让后翼陆忠部去攻西门，无论如何给我打出一个缺口来……”
忽然帐篷外起了骚动，一名亲兵脚步匆促，“报，西南方发现一队骑兵正往此处赶来，约三百骑，擎王字旗。”
谋士悍然断道，“是先锋。”
男子倏的握紧了手中的剑，改口道：“叫陆忠带上他的人马，给我挡住。”
然后猛地拔出剑来，断然喝道“火攻。”
他的头突然剧烈的痛了起来，“火攻，火攻……”那个声音似利箭般，刺入了他头颅。
他觉得自己突然进入了那声音的内心：“你杀了她，你杀了她。”
绿荫与清泉在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刺骨的灼热。
“啊，啊，”他不禁呻吟起来，“心莫，心莫……”
“乘风，乘风！”一个温柔的声音回应道。
“啊，心莫”，听到这声呼唤，那些灼热与痛苦似乎又在瞬间远离了他，他惊喜的叫着，看着女子从小径上缓缓行来，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但那柔情目光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她正全心全意的看着一个正在舂米的男子。
“累了吧，休息会，”说着女子递上茶水，又拿出手绢为那男子拭去额头的汗水，那男子宽慰疼爱的笑了。
他看着那美丽温柔的女子，忽然间觉得说不出的安慰快乐，但不过一瞬，女子温柔亲切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另一张的清秀的脸，带着嘲讽的笑意，突兀的跳出来，插在他的眼前。
“我不想的！”他听到自己喃喃的说道，声音里只有他才听得出来的哭腔。
“谁知道？谁能相信？”那女子神情促狭，在他面前缓缓的踱着步，目光却炯炯的望着他，但里面没有一丝同情，全是恨意。
“我没有杀她！”他咬起牙，但不知为何，全身却松驰了下去，软弱无力的道：“我也不会杀她！”
“是吗？”女子残酷的反问，他抬起头，只看见女子扔下一纸讣文。“你看看吧！”她冷酷的紧抿着唇，转身离去。
“我没有杀她，我没有，”他喃喃的重复着，不知说了多少遍，最后口里吐出的，只是自己也不理解的没有意义的字眼，他俯下身子，撕掉了一张又一张讣文，仿佛这样做可以令一切不复存在，可是那纸铺天盖地，他不知撕了多少，却似乎撕之不尽，甚至，越来越多，最后，那些纸上的黑色大字，竟一个个的跳出来，对他嘲讽地狰狞地大笑大叫：“辛莫身死占城！”
他终于绝望了。他跪倒在地，不停的颤抖，最后蜷曲成一团，他的头深深的埋在他的膝里，可是这一切，无法躲避那些尖锐而冷酷的声音：“辛莫身死，辛莫身死！”
那声音，似乎汇集了千人万人，似乎已经成为了声音的海洋，冲击着他早已痛苦不堪的心。
那声音，带着百折不挠的信念，仿佛一定要将他催毁掉方才甘心。
“我没有杀她！”他撕心裂肺的大叫，可是这声音，敌过不千人万人的声音海洋，转瞬就湮灭得他自己都听不见了。
在这一刻，所有肉体的痛苦都消失了，因为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的深渊，在那里……无尽的黑暗令世间最大的痛苦都只能遁形。
他在深渊里沉沦，心中只有最初那一片延绵的绿。他忽然间想起，那是江南的明月河。那眉目如画的女子，是自己的妻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为什么，一切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他想起那一战，那痛楚，那纸讣文……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他愿意在那绝望的深渊中继续沉沦，不再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