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尘这一觉睡得颇不安稳。梦中他时常见到数以万计的流民慌忙逃命的情景。这些流民或是前朝将相,或是商贾文人,或是黎民百姓,他们皆是衣衫褴褛,双腿被无尽的战火驱使,无一人脸上没有写满苦痛悲怀。
在这些人中,龍尘似乎见到了两道熟悉的身影,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绝望......
......
龍尘挠了挠后脖子,长舒一口气后醒来,他撑着手臂从地上站起。
“唔......”他扭了扭脖子,感觉浑身酸痛,提不起一丝力气。
“公子!”
“李兄早!”听见有人叫他,龍尘转过头瞧见是李鱼,龍尘笑了笑。
“哈哈哈哈,昨夜公子神勇,叫......叫愚兄,哈哈,叫愚兄好生佩服!”李鱼斟酌一番言辞,“愚兄托大,还请公子莫要怪罪。”
“怎会!李兄说笑了。在下全托了足下与沈老的福才能制服那恶鬼。”龍尘拱了拱手说道。
“龍公子还真是谦虚!”李鱼说完,似乎想起什么,他从行囊里拿出一个硬牛皮袋子抛给龍尘,问道:“公子能饮乎?”
“哈哈哈!善!善!”龍尘拔开塞子,一股香醇的酒味钻入龍尘鼻中,他闭上眼好好感受一番这浓郁酒味,不禁陶醉其中。
他扬起牛皮袋子大亁一口,笑道:“李兄这还真是好酒!龍尘曾听闻赵国有一条钱江,水产丰富,水势急湍,而这钱江上游又有赵国第一险关,唤作回马关,”龍尘顿了顿,道,“李兄这酒就是回马关的百年窖藏——‘马尿玉酿’!是也不是?”
“哈哈哈哈,龍公子还真是见多识广!诚然,这的的确确是马尿玉酿。”李鱼见龍尘丝毫没有世家公子的架子,便上前一把搂住龍尘的肩膀大笑起来。
“嗳?怎地不见沈老的人啊?”龍尘放下酒袋子,环顾四周疑惑道,“李兄,你可曾看到沈老何去?”
“哦!大哥他在外头抽旱烟哩。”说着,他搬开一块残破的门板,龍尘远远望见沈焕的背影,他一人蹲在路边。斜看时,沈焕口里吐云吐雾,满面愁容。
龍尘刚想上前,却被李鱼一把摁住。
龍尘回头看着李鱼的眼睛,心中不解,他刚要发问,却听李鱼先道:“让大哥他一人静一静吧......公子,我们进屋再谈。”
龍尘点了点头。此时朝阳正好,没了恶鬼作祟,这驿站也恢复了本来的模样。这原是一栋两层的土胚混着碎石的房子,看上去被大火一把烧过,到处都是焦黑之色,小半栋楼已经坍塌,也不知这楼在此多少岁月了。
李鱼轻叹一口气,胡乱擦了两张凳子,对龍尘道:“公子,我们坐下再说吧。”龍尘点了点头,依言坐下。
李鱼神色沧桑了不少,他连叹三声,心中有些许苦涩,只听他说道:“公子有所不知,愚兄祖籍乃是三河城人氏......早在数十年前,三河城乃是赵、炎、吴三国共治,此城常年纠纷不断,愚兄尚小之时,家父被炎国征人充兵,后来征战连连,终究是战死沙场......家慈也去得早,到后来我没有办法,只能被赵国抓去当了‘北边军’,”李鱼顿了顿,龍尘见他眼眶红肿,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拍了拍他的背,只听他再道,“北边军主守赵国长湖、雷州、回马一线以抵御燕国以及北方一众小国,几十年前,涿国横空出世,合并了一众小国,盘踞燕赵之间,接连几场大战死了足足四五十万人,再加上北方年年天灾不断,大量流民难逃,而也就是在此时,我遇见了大哥沈焕。
“大哥原本也是在北边军,他守的是长湖城,我守的则是回马关,赵国接连几战全都失利,北边军损失惨重。再后来,整合北边军后我们才遇到的。
“大哥本是武林世家的子弟,后来战火年年,他家族的长辈也都......唉!那时大哥二十余岁,我年方舞像,一次遭遇战中,我们的动向被细作悉数探,后来为涿国兵马所伏击,大哥当时虽然身......身受重伤,但有内功的底子,他......他将我救出陷阱埋伏,后来......我、我们跌入一座河谷后不省人事。”
李鱼的情绪愈说愈激动,他长吸一声鼻涕,用手背艰难地擦了擦眼睛。他转过头看着龍尘,心中早已被苦涩填满,那段岁月是他这一辈子最不愿忆起的经历。连年战火带给他的只有国破山河碎,百姓流离。
他接过龍尘手中的牛皮袋子,“咕咚咕咚”饮了数口后,心情才得以平静下来。
龍尘叹了一口气,他一边将一头长发束起,一边听李鱼娓娓道来。
“后、后来......灵明山松源观的渊明道长下山济世救人,正好撞见我与大哥昏迷不醒,老人家向我们施以援手将我二人救醒。大哥与我皆不是知恩不报的人,自那以后我们就跟随他老人家修行、救人,匆匆一晃便是三五年,那老前辈见我们心诚可嘉,便允许我们入道家门墙,我二人入观后拜渊行道长为师,在观中修行十多年,再往后......我松源观的门人弟子乃至前人长辈在一夜之间竟全......全......呜呜呜......”
李鱼一时间痛哭流涕,伤心欲绝。这时,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龍尘和李鱼纷纷抬头,只见沈焕一脸悲痛惋惜之色,他又是拍了拍李鱼的肩膀,缓缓蹲了下来,他轻咳几声,接过话头,缓缓道:“当时,我兄弟二人正在山下,那晚......我们并未回到观中,待我二人次日回山时,整座道观上下无一活口!观中阴气横施,渊行道长、渊明道长、渊净道长还有我们的师兄师弟皆被吸食人元而亡。”
“唉!”沈焕长叹一声,继续说道:“正巧的是,西风古派的一众驱鬼师途径我松源观,其中燕道长与家师相识,当时他欲找家师在道观暂住一宿,哪曾想家师他老人家已身遭不测!当下那西风古派的诸位同道皆施法降鬼驱邪,在燕道长的劝说下我与李贤弟也入了他们西风古派修习驱鬼一术,直至今日。”
龍尘听完直摇头,惋惜道:“唉!沈老、李兄,你们也莫要伤心了,此事是在下孟浪了,在下......”
“无事!无事!龍公子不必如此,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过去都接受不了,那他活着还有何意义?”沈焕起身取出几张黄符为这些已故的亡灵做了场法事。良久,他再次说道:“这么些年,我沈某也算是想明白了......纵使我们驱鬼超度再多又有何用?这世间战火一日不停息,就不会有一日安宁。”
沈焕将李鱼搀扶起来,对龍尘抱拳道:“能结交龍公子这样的青年俊杰实乃沈某和李贤弟人生之大兴!多说无益,我二人又要启程了,龍公子,咋们就此别过!日后有缘再会!”
龍尘回礼,道:“沈老,李兄,咱们来日方长!”
三人一同走出这栋土房,三人在马背上又道了一别后分道扬镳。
......
龍尘策马在山野流水间赶了数日,其中途径枫山镇时倒是遇见一个熟人——单于离。
几年不见单于离已经晋升玄门碧袍,他带着两位师弟客过枫山镇。他们此番下山是为了“除魔卫道”完成宗门下派的任务。
龍尘做东,二人在镇中的酒楼里谈笑寒暄一场后各自启程。不知他年,二人的人生轨迹还会不会有交集......
话说这一日,龍尘自一古渡乘船来到宁川城下。城门外的集市熙熙攘攘,有不少与他一样骑马游历四方的年轻人,也有不少王公皇室乘车借道。但要说最多的一类人当属那些脸上满是土灰,裹着一身绵毛破袄的北下流民。他们三五一堆地挤在一起,簇拥在城墙下,脑袋深深埋进双手抱着的膝盖里。
见到这幅场景,龍尘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辛酸之情。这些年赵国内忧外患,国力大减。东有炎国虎视眈眈,西有涿国狼子野心,燕国边境泰城一带也是战火纷飞,不得片刻安宁。
龍尘一边驾马一边注视着这些流离失所的人,他心中不禁暗骂昊天氏贪得无厌、利欲熏心,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无可奈何,深深感到了一种无力感。
......
龍尘交了入城纹银,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同挤入宁川城。
宁川作为中原以西第二大城倒不是浪得虚名。龍尘在一家药铺里买了些金疮药类的外伤药后,便在城里寻找住处落脚。可他一连找了数家客栈结果无一例外,皆是满房。
此时日头已高,龍尘索性不找客栈了,他倒好,牵着马竟然先在城里寻起酒肆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酒肆倒是好找得很,他牵着马一条街没走到尽头就已经见到了几家酒肆。
龍尘看准一家酒肆,把缰绳系在店外的酒旗上,独自一人提着酒葫芦,摇着折扇,倒是有贵公子的气派,他整顿衣裳信步走进了酒肆。
他前脚刚进门,脚跟儿尚未落定,他就看见一个矮胖的粗布中年笑眯着眼睛走了出来。
“哟!少侠来了,稀客啊!来来来,这些都是刚出窖的清酒,少侠要不尝尝?”那中年的小眼睛里冒出一道精光,他一见龍尘这身行头就晓得这单油水不少。
他一手引着龍尘走入店中,笑道:“少侠尽可放心,我这酒中绝未参过一滴水,童叟无欺!童叟无欺啊!”
龍尘狐疑地瞧了他一眼,也不做作,他探手取过一只瓢来,揭开一口酒缸的红布封泥,一手抄下去足足摇了半瓢。
“嗳!你......”那中年欲言又止,他话未出口,龍尘就已经将这二三两酒送入口中。
“嘶——啊——”龍尘深吸一口气,长出一气,他咂了咂嘴,待他细细品味一番后缓缓摇头,道:“这酒还需封如坛中放个一年半载,酒虽香,但味儿不够。”
龍尘一边长酒,一边点评。如此往复将他这酒肆里的酒尝了个遍,那中年人面色早已暗了下去,心道:你奶奶的,你白吃了我这么多酒,你倒是买啊!啧啧!一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还装得头头是道!
这中年只待龍尘那一声“你这酒不大行啊!罢了罢了,不打酒了!”出口,就要暴起将他治住。
可万万没叫这中年想到的是,龍尘一次尝完酒后,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指着一缸窖藏新出的酒,说道:“把这酒给我沽上三斤。”
“唉!好嘞!”尽管这中年心中仍有不快,但毕竟有生意上门,最后倒也是喜笑颜开。
他取出一杆酒提,接过龍尘的酒葫芦掂量一番,知道这葫芦不是凡品,手下沽酒愈发麻利起来。
“少侠,您的酒!接好嘞!”中年将塞上塞子,将葫芦送还给龍尘。
龍尘点了点头,随手从怀中的钱袋里取出半两银子递给中年,问道:“我也不白吃你的酒,这些银子够是不够?”
那中年一瞧,一张油腻的脸上顿时绽得如花一般。他双手捧过银子,连声笑道:“够够够!够了!够了!少侠好走!”
龍尘把葫芦挂在腰间,这中年目送着龍尘转身离开酒肆,心中满是羡慕。龍尘不知道的是,这半两银子足可抵他这酒铺子在宁川一年的租金了。
......
龍尘一边喝着酒一边牵马在街上找客栈,其中他倒是途径几座花花绿绿的“客栈”,里头皆有空房雅座,一个个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倚栏招客。龍尘眉头微皱,只嫌这些个“客栈”太过吵闹,只怕日夜不得安宁,扰了他清净,他大口喝酒默然离开。
不知不觉间,龍尘一路闲逛下来竟走了数条街了。这时,龍尘途径一家客栈,只听一个店小二扯着嗓子在门口吆喝,道:“嘿!嘿!过路的英雄狗熊们都来看看喽!小店尚还有酒座五张、客房三间、雅座一具!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龍尘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且不论他是否真的急需寻一住处,单凭那店小二一句“英雄狗熊”他就要进店瞧上一瞧。
龍尘来到客栈门前,檐下的匾额上书“桃源客栈”四个大字,往里一瞧果然是人声鼎沸,大堂中还有一块匾,上面写着“财源广进”。
“客官!入我桃源者,日后不论成败皆英雄!不妨进去坐坐?”店小二弯着腰,递给龍尘一碗茶水。
龍尘将这碗茶水一饮而尽,店小二顿时乐开了花,连忙招呼着杂役牵过龍尘的马,将他迎了进去。
龍尘一入大厅,就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大红的灯笼挂在天花上,食客们吃酒猜拳好不热闹。店小二凑到他耳边问道:“客官,吃酒还是住店?!”
“先与我备一间客房!”龍尘大声回道。
紧接着,店小二从柜台取来一块木牌子,递给龍尘,说道:“客官直上三楼二十四号房便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招呼小的过来!”
龍尘点了点头,他环顾四周见还有几张空位也便没有太过着急,他先上楼放好行李包裹,然后检查了一番前几日留下的伤势,上了金疮药后才提剑下楼。
可令他哭笑不得的是,当他再次来到大厅时,那位子已经全被占满。此时龍尘的肚子也闹起别扭,他没有办法,只好打算与人拼桌。
龍尘扫视一圈,见满大厅只剩一桌还未坐满,他清了清嗓子,整理行装,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