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寒
“主,主子,不好了,出事了。”
“老刑,什么事,这么风风火火的?”
“少爷在书院出事了。”
“什么?”
“刚才书院的管事过来了,说要你去一趟,好像今天少爷跟夫子顶了嘴,还挨了戒尺呢,现在人还在书院扣着呢。”
虽然知道他这几天心情不好,可没想到竟放肆到这种地步。莫栖云气得一挥衣袖,搭上马车直奔书院而去。
坐在马车上,莫栖云心里的火越冒越高。这孩子,最近越发厉害了,对自己都耍起脾气来,现在连先生都得罪了,原先也不指望他中个举人什么的,好歹学些先贤之道,怎么会变得这么傲气呢。
“吁……”,马夫停下了马车,书院到了。
大概是放了学的原因,偌大的书院静悄悄的,几只素白的灯笼高高挂着,照亮了片大块地方。
院门口一个垂髫童儿见他下了马车,忙赶过来行礼道。
“是莫庄主吧,夫子让我在这儿等你呢。”
“有请带路。”
天已经全黑了,童儿在前面提着一个引路灯笼,将他带到后院夫子的院落。
大概是屋里的人听见了脚步声,厢房的灯光又亮了一些,童儿敲了敲门,对他说:“请进吧。”
道了个谢,莫栖云走进厢房,夫子才迎了上来,跟他见礼。
“莫庄主,劳你跑这一趟。”
“哪儿的话,大概的情况我听鄙庄管家说了,是我管教无方,让先生费心了。”
见夫子脸色稍憩,他又道:“不知青言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请先生告之予我,回去我一定好好训他。”
“唉,其实小少爷以前也是很用功的,可最近上课常常神思恍惚,特别是这几天,屡屡不听管教。今天,是教庄子的文章,我叫他诵读,可他不但不读,还说他不学庄子的文章。哼,古代先贤之书,岂容黄口小儿鄙薄,真是岂有此理!”
“先生说的是,想必是他最近与我怄气,在发小孩脾气呢,我向先生保证,今后决不会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
“既然莫庄主这么说了,那就这么办吧,你带他回去吧。”
莫栖云忙又行了一礼,走出门去。门外,沈青言已经脸色沮丧地等在了那里,他叹了一口气,说了句“走吧”,便先穿过了黑暗的回廊。
直等到上了马车,莫栖云都一言不发,沈青言偷偷地瞅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可下一秒又觉得有些失落。
“莫叔叔,我……”
“手伸出来。”
怯怯地把手伸出去,马车里的灯光虽然暗淡,但仍看得见那两只手肿得老高,还带着点青紫,倒底是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心里还是心疼得很。
“很疼吧。”
见他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只觉得再受千百倍的苦楚也甘之如饴,心里的委屈似乎也消退去了。
“不,不疼,真的,只是看着吓人罢了。”
莫栖云见状,真是又心疼又头疼,若是以他如今的心情,已经不能像以前柳眉语死之前的那样心无芥蒂的日子了,可是每次见他全心单纯热情地面对自己,又觉得心有不忍了。
“莫叔叔,你在想什么?”
“没事,回庄再说吧。”
见他一脸明灭不定,沈青言以为他在夫子那里受了气,也不敢多言了。
回了庄后,莫叔叔只是一个劲儿往郁思楼走,沈青言也只得垂头丧气地跟在他后面。进了房间,月楚也知道少爷惹事的事,奉上茶水,便远远地走开了。
莫栖云在橱柜里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拿出一只青瓷小瓶出来。
“过来。”
沈青言乖乖地坐在他对面,莫栖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不禁痛呼一声。
“现在又知道痛了。”
虽这么说,莫还是放松了手劲,将他的手摊放在自己膝上,再将青瓷瓶中的油状药膏厚厚地敷了一层。清凉的感觉立马降低了灼烧的痛楚。
“既然知道痛,为什么还和夫子顶嘴呢,他让你念庄子的文章,你就念好了。”
“不,我不喜欢。”
声音还是一样的倔强,“他的文章就是不想念。”
“为什么?”
沈青言定定地看向他,“我讨厌他拿爱人的感情作赌注,若是我决不会……”
“够了,别说了。”莫栖云堵住他的话,隐隐感觉不能再听下去,心口的旧创又作痛起来。
“若是我……”
“我说够了。”
一声厉吼,灯光下的莫栖云脸色苍白,眼中透出一丝凄厉的苦涩。
“师兄,真的,喜欢我吗?”
“云儿,师兄什么时候骗过你,难道我对你的真心你看不到吗?”
“可是,可是,没有人会认同我们的。”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只要你相信我就好。云儿,你相信的,对吧。”
“回……我相信你。”
“师兄,我相信你的,我一直都相信你,相信你……”
莫栖云轻轻地叫出声来,脸上神情恍惚,完全坠入了往事之中,连眉宇间都有了些许媚意,眼中秋水含情,虽是面对着沈青言,却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莫叔叔,你……”
“不是,不是,你叫我云儿的,从小就这么叫我的,快,叫我云儿啊。”
仿佛看到了心中那人皱起了眉头,一脸的苦闷。
“真的不要云儿了吗,真的要娶小师妹吗?”
那日告诉自己他要娶小师妹的心痛已经使他又一次泪流满面,心碎神伤。
“求你,不要……”
“云,云儿。”
“是,是啊,我是你最爱的云儿啊,你看看我,看看我。”
沈青言的肩膀被他紧紧抓住,他颤微微地伸出手轻轻地擦干他脸上的泪,只是刚擦干,那泪水又流了下来,好象要在今天流尽似的。
“别,别哭了。”
似乎感受到了眼前人的疼惜,莫栖云轻轻地把脸颊靠在他的手上,
沈青言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时,沈青言整个人都吓到了,虽然早对自己的感情心知肚明,却没想到控制力差到这个地步。
“你为什么让我这么心疼”,沈青言半晌才放开他,在他耳边喃喃自语,心中情感汹涌澎湃,一时竟不知将怀中之人如何是好了。
“莫叔叔,你放心,我会永远守护你,比谁都爱惜你。”
莫栖云被这一声“叔叔”惊醒。眨了眨眼睛,下一刻,已猛地推开了他。
可笑自己竟然会失态至此。
声声情话犹然在耳,仿佛在讽刺自己一样,所谓山盟海誓,原来也不过如此,可不过是用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骗别人罢了。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
“莫叔叔……”
“不要去发那些会让自己后悔的誓言。十年,不,五年,你就会发现那些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
莫栖云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字字都像要敲入两人的心中一样。
“我和我爹不一样。”
被他的话一激,沈青言脑袋一热,脱口而出,话才出口,就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你,说,什,么?”
“我,我都知道了,你和他发生的事。”
莫栖云呆愣了一下,接着突然笑了起来。
“哈……哈哈……”
笑着,笑着,连眼泪都出来了。
“真,真是好笑,哈哈…我真像个傻子似的,哈哈……”
“莫叔叔,不要笑了,求你……”
沈青言突地一把抱住他,怀中的人是那么的单薄,空洞的笑声一下子刺进他的心中,让心都拧紧了。
“放开!”
“不,不放。”
“还不放手。”
莫栖云突然内力一吐,将他的手臂震开,沈青言冷不防地被他甩在一边。
“你这是做什么,难道你想学你爹吗?”
莫栖云一脸厉色,前尘往事一一浮上心头,再看他一脸关怀疼惜之色,反而更觉得厌烦。
“不行吗?”
沈青言终于还是问出了这句话,果不其然见到他一脸寒意。
“我真的,想要代替他,他没有做到的事,不代表我做不到。”
“住口,赶快住口。”
“我喜欢上你了,这是事实,连我也否认不了,我好忌妒,爹那么坏,你还是一心一意想着他,连睡着了都叫着他的名字……”
“别再说了,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看着莫栖云森森的目光,沈青言眼中也浮出水光,但又被他硬逼了下去,早就知道不是容易的事,可是,还是没有今天亲耳听到这么难受,生萍第一次这么心痛,当知道他伤得这么的深。
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莫栖云勉强控制住焦燥的心绪。
“我会当今天的话从没听到过,你也忘了吧。言儿,我已经不是十几岁了,不会再次重蹈覆辙,而你,不过是年少的一时意乱情迷,等你大了就会明白,夜深了,你去睡吧。”
沈青言张了张嘴,但看到疲累地闭上眼,终于还是黯然地离开了。
等他出了房门,何亦航就走了进来。
“你都听见了?”
“他的心事我早就试出来了,只是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藏不住了,你打算怎么做?”
“我还以为你很七待我报复在他身上呢?”
“嘿嘿,我突然有点喜欢这小子了。”
“是啊,那么天真单纯,正如当年的我,这条路太苦了,就我一人走过就够了,航兄,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我看不是什么好事,说吧……”
……
何岳山终于放弃了和莫栖云结亲的打算决定回洛阳了,听到了这个消息,沈青言虽然脸上没有显露什么,但心里却是乐得很。
“莫贤侄,有空的话就来洛阳转转。”
“是,世伯一路保重,航兄,清妹,后会有期。”
“保重。”
何雨清眼睛通红地坐上了马车,何亦航和莫栖云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
“喂,青言,后会有期啦!”
突然被点到名的沈青言见讨厌鬼诡谲地对自己眨了一下眼,顿时全身恶寒。
转眼间,何家已经走了一个月,沈青言原以为自己会和莫栖云恢复到和从前一样,可是除了练武时间之外,自己几乎和他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原本以为那次谈话之后至少应该有所突破的他一天比一天失望。练武也是,根本不给自己问的机会,只是一套套的剑诀心法教给自己,好像要把他知道的一下子全挤进自己的脑子里一样。
“唉……”
莫栖云“啪”的一声将手中的木剑打在他手背上。
“不要分心,下一招,……”
沈青言连忙挥舞起手中长剑,认真地比划起来。
这天下了学,回到庄上,只见沿途的下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正觉得纳闷,就见管家迎了上来,他连忙问道:
“管家,出什么事了吗?”
“少爷,先别问了,主子叫你回来后马上去见他呢。”
一听莫栖云找自己,他高兴地往书房跑去,没看到管家在他身后轻轻地摇着头。
“莫叔叔,你找我啊?”
他兴冲冲地闯进书房,正埋首工作的莫栖云轻皱了下眉。
“越发没有规矩了。”
“哦,对不起。”
“言儿,有件事要告诉你”,莫栖云终于放下了笔,“明天,你就离开自己,去洛阳吧。”
高兴的表情还停在脸上,而眼睛却不能自已地睁得老大。
“什么,你说什么?”
“明天,你要去洛阳何家,直到学成武功为止。”
“骗人!”
沈青言大叫起来,“你骗人,你是要我滚得远远的,不想再见到我是吧。”
“这都是为你好,好不容易何世伯答应传你武功,今后你身兼两家之长,一定会成为年轻一辈中的翘楚的。”
“莫叔叔”,沈青言悲凄地望着他,“难道就这么留在你身边也不行吗?我现在只想守在你身边,什么武功,什么翘楚,都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这并不是我所希望的,言儿,天地很大,等你走出去后,你才会发现我们是多么渺小,那所谓的感情更加不勘一击,你现在不屑的是多少人一辈子求都求不到,我心意已决,已经让王婶给你收拾好行装了,明天一早,你就出发。”
“所以,你只是告诉我这件事,不是要得到我的允许。”
莫栖云不说话,眼睛又回到了满案的文件上。
“莫叔叔,你曾经说过无论如何都会在我身边,可是今天,我才知道这只是我自己痴心妄想,我早就是个孤儿了。”
埋首的人身子微微一震,却终究没有抬头。
“我知道了,你要我走是吧,好,我走就是了,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
说完这些话,沈青言绝望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飞快地跑走了,原本写着的朱毫停下了,一滴泪水滴在空无一字的纸上。
整整一晚,沈青言都难以入眠,努力思考着眼前的一切,真是可悲,想不到自己的初恋,竟然只是单相思而已,没有得到回应也就罢了,竟然被人弃若鄙履,他始终想不通他比爹差到哪里了。
“回……爱你……”
他“啊”的一声大叫,无力地捶打着床沿。那样深厚的感情,为什么对象不是自己呢。
“如果是我……”
承诺的话被他不屑一顾,只是当成一个半大小子的戏言,连一次机会都不给。
“为什么我不行,为什么…。”
窗外月色皎皎,却只是无奈地照着离人泪。任凭他如何挣扎难解,分离终将难以避免。
马车上整齐地堆放着他的平日用品,王婶拉着他的手已经不知流了几次眼泪,一夜未眠的脸上虽然没什么倦色,但布满血丝的眼睛还是透露了主人的心事。
“少爷,该起程了。”
管家在一旁低声催促,沈青言不知第几次地往门口张望,却始终不见莫栖云的身影。
“莫叔叔呢?”
“主子说去城里的商铺了,他吩咐过,要是他没回来就不必等他了。”
原本还带着一丝希望的心彻底绝望了,他默默坐上了马车。帘子一落下,车夫“驾”的一声,这个生活了快十五年的地方离自己越来越远,就像与那个人的距离一样,越来越远。
“主子,少爷走了。”
“知道了,下去吧。”
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扬起,老管家告了个偌便退了下去。虽然他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不去送少爷,但作为下人,有些话该问不该问,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只是看着少爷那么伤心的离去,还是心生不忍啊。
哎,人心难测啊。
此时的莫栖云心里也是百味掺杂,原以为分离会让自己的心轻松一点,也深信自己没有做错,但不舍之心仍难以自抑,好几次,都想到门口再看他一眼,原来亲手割断这么多年的感情是这么的痛。
莫栖云放纵自己将身体的重量放松在红木椅上,疲倦地闭上眼睛,结束了。再过几年,等他看过千娇百媚,就不会再牵挂自己这个残破不堪的人,不会再记得年少时期的一次小小失去了。而自己已经体会过放纵感情是多么愚蠢的事了。就让时间冲淡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