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寝室里只有刘通一人在,看到周月,立刻扑上来。
“你可算回来了,最近这宿舍像是我一个人的,我回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五人宿舍里另外三个,一个北京本地人,常年住家;一个法国交换,还未归来;还有一个定了家乡的工作,人已先回去了。这学期就周月和刘通两个好朋友留守宿舍。刘通是无锡人,面容姣好,又温言软语,周月这个西北来的姑娘时常都有当护花使者的冲动。
“张朔呢?放着女朋友不管,是不是又去网吧了?”
“哎,这次你可冤枉他了,他有正事儿!”说着刘通眨眨眼,水润的眼睛放了个电。见周月不问下文,撅撅嘴继续道,“他玩《热血传奇》组队时认识了一个游戏制作人,是他们的队长。那人见他对游戏制作感兴趣,建议他专门去学这个。”
“游戏制作?去哪儿学?”周月对网游完全没概念,只在网吧见过常河跟哥们一起玩。
“哎,他要申请去美国留学。。。”刘通耷拉眉眼,叹了口气,转瞬又提起精神说:“不过,他说我们一起出去,我继续读会计学,在那边拿个AICPA(美国注册会计师)。”
对此,周月并不吃惊。张朔是北京本地人,父母都是外交官,长年累月全世界跑。他从小跟着外婆长大,自由散漫惯了,可如今父母稳定下来留在美国,他过去是早晚的事儿。
周月安慰道:“没关系,趁年轻出去看看多好啊!有他作伴,你也不孤单。”
“他啊。。。他就是个没长大的小破孩儿!”刘通点点桌上合影里挑着眉、歪着脑袋、表情夸张的张朔,苦涩又甜蜜地笑了。
是啊,“bittersweet”,恋爱中人最真实的感受。想到马上各奔东西,周月上前抱紧刘通,轻声说:“不管以后怎样,我们都要活得漂亮!”刘通认真点头,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第二天是周月实习评定的日子,出门前她特意画了个淡妆,也许集团老总会叫她谈话。常河骑车在宿舍楼下等她,两人一起去食堂吃饭。饭堂早过了供应早餐的时间,常河跑到最后一个窗口前,跟里面的大妈打招呼,大妈笑着从一旁拿出豆浆、玉米饼。
“你小子,从来不准点到,几点了,还吃早餐呢!”常河嘿嘿一笑,道声谢、刷卡,端着盘子大步走回周月身边坐下。
“看到没,特供早餐,全学校独一份!”常河得意。
“得了吧,你又跟大妈‘合计’什么了?”大妈是东北人,常河是青岛人,两个人说起话来特意用方言,一来一往像极了二人转,用大妈的话说,“老逗了!”
“她女儿今年高考,我答应给她女儿补补课。”
“呦,女孩儿啊,漂亮么?”周月特意细了嗓音,高了腔调,装出一副吃醋的样子。
“必须的,那好家伙,嘎嘎俊啊!”常河表情夸张地表达可惜。周月被逗得笑出了声。
自从周月白天实习,晚上才回来,又要应付各科考试,两人的相处时间一下子少了很多。后来,常河说,以后一起吃早餐吧。于是习惯睡懒觉的两人,每天在食堂里简短地聊几句,常河争取把周月逗笑,再送她到公车站。这一天,就是个美好有爱的开始。
一个大型评标结束后,部门里总要清闲一阵。不是没有工作,而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放松起来。带周月的上司老高是地道的北京爷们。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到这种领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时候,他就早早回家。周月没来得及跟他提评定的事儿,他人已经悄没声地撤了。周月只好去敲了部门老总的门。
招标部门的老总叫俞英,也是周月的校友。四十多岁,看得出更年轻的时候是个标致的美人。在央企这种男人主导的地方,她装扮得恰到好处。不失知性,也绝不高调,是个深谙生存智慧的女人。尤其是前一天在饭局上的表现,让半只脚踏出校门的周月,切实地长了见识。
“俞总,有时间么?我想跟您谈下我实习期结束的评定问题。”一进门,周月看到俞总在浇窗台边的花。
“哦,小周啊,我正想找你呢。下班有空的话,一起吃个晚饭吧。”就这样,晚饭约了出去。
俞总带周月去了六里桥的一家日料餐厅,离公司很近。两人吃得差不多了,才开始说起工作的事。
“小周,我很好奇,为什么其他两个实习生都走了,你还在这里?”
周月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起这个。“当初院办邢老师跟我说,公司这边给的实习期是半年,我就照做了。”
俞总笑了笑,“可这不是硬性规定,你的两个同学想走不就走了么?”
周月对此不置可否。两个同学跟周月同系不同班,一个找到了戴勒姆-梅赛德斯的实习,另一个去了IBM实习,都是听说有拿offer的机会,所以离开的。
“我只是想,答应好了的,做完再离开。”
俞总点点头,话锋一转,“昨天饭局上,我看你没怎么吃东西。”
周月想到那时的情形,有些尴尬,沉吟着如何回答。可俞总接着道:“那种环境下,女性是吃亏一点。一群男人推杯换盏,酒桌文化就喜欢讲一点荤段子。你没出校门,可能觉得难以接受。客观点说,是有些不尊重女性,但说到底,他们也没有要怎样的意思。就拿老高来说,他是个居家好男人,可是到了酒桌上,他也是从善如流。”
周月无法反驳,这是事实。周月在心里问她,“所以,你后来亲自上阵讲的荤段子,也是从善如流么?”周月虽不认同,但为她感到心疼,俞总的女儿已经十多岁了。
“你是学财务管理的,又修了金融学,其实你可以考虑往更专业、环境更简单的地方发展。国企里女性的晋升空间有限,像昨天那样的事儿,难免会碰到。时代不同了,如今外资外企都进来了,那儿的视野更高,见识更广,也更自由。如果是我的女儿,我会建议她去试试看。”周月没想到俞总会跟她推心置腹,心中不是不感激的。
回到学校,周月直接去视听中心找常河。视听中心是学校每周五放映电影的剧场,现在被社团临时征用。常河没有参加实习,在未决定考研前,他常来这里帮学弟学妹们排音乐剧。周月拉开厚重的挡帘,静悄悄地在最后一排坐下。
台上是大二的合唱团在练习歌剧唱段,常河和社团的几个组织者在前排讨论着。四周光线暗淡,常河只穿了件宽松的黑色毛衣,他总是这样,天冷了也不肯多穿。周月瞧不清他的模样,但他此刻一定是眼神专注,表情放松,手势不断。这样的常河,其实不该跟金融打交道,他该做一个游吟诗人,或者一个独立导演,总之,应该跟文学、跟艺术为伍。
半小时后,排练结束,常河看到了周月。周月走向前,跟社团的小朋友们一一打招呼。这些年轻的脸庞没有工作、考研的压力,玩得开心自在。
“怎么样,这出歌剧我们改得有新意吧?”常河穿上外套,拉着她向外走。
“我睡着了,没听到几句,可能是改得太催眠了吧。”周月故意捣乱。
常河伸长了手捏住周月的脸蛋,“要是你还留在合唱团,咱俩一起上台演,多好!”
“是啊,你天马行空、自由发挥,不按台词来的时候,只有我能接得住你!”周月瞥他一眼。
“哎哎哎,怎么还揭起人短了呢!”两人边打闹边走。
“我在回来的路上想好了,不留国企,也不考公务员,我要去外企,去四大。”周月等常河的反应。
“早知道你会这样!”常河不意外。周月盯着他。“老邝也说你会去外企。你是不了解你自己。”
是么?不了解自己?周月耸耸肩。“老邝今天的飞机,你去送他了么?”
“送什么送,他三天两头地回美国,我送都跟不上趟。”
周月纳闷了。“老婆孩子都在美国,偏偏自己跑回来过独居生活,老邝他这是为什么啊?”常河没有回答,只说:“他这次是去接女儿的,她女儿要来北京了。”
周月在老邝的办公室里见到过邝书文的照片,生日派对上,一个化着浓妆桀骜不驯的姑娘。一个老邝总是挂在嘴边,宠爱至极的姑娘。只是从未听他提过自己的夫人。
周月还在想老邝那位神秘的夫人,常河先一步钻进路边长亭。长亭四面铺满了爬山虎,这个季节已是满目尽染霜红。亭外几株银杏尽情释放秋意。再旁边就是三教。两人一前一后朝楼内走去,楼道里没有一丝声音。周月跟着常河上了二楼,走进右手边的教室。这里,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大二的英语精读,他俩碰巧选了同一个老师的课。第一次上课,班里都是不同系的学生,互相不认识,就各自随便找座位坐下了。周月那时刚开始修双学位,课排得很满。经常学校东边上完课,立刻要赶到西边去,不免迟到。那天她跑到教室,老师已经开课了。走到最后一排还没坐下,就听老师说:“两人一组比较好,同学你还是往前一排,跟这个男生做搭档吧。”
周月一看,前排一个空位,旁边的那个男生正转身看她。蓬松的褐色头发,不长不短,是那时流行的碎发。眼睛就那么直直地、专注地看过来。大白天,周月却像看进了静谧夜空,不由得晃了神。
常河背着手走到窗边的一个座位。天已经黑了,窗外路灯的一点微光洒上桌面,周月看到他双手举至上空,一摊开,满眼银杏叶倾落下来,铺了一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MP3,两只耳机,一只塞进周月的耳朵,一只自己戴上,周月就听到一首钢琴曲在空气中流淌开来。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周月曾跟他说过,最喜欢在北京的秋天,走在一排排银杏树下,听这首《秋日私语》。周月一眨不眨地看着常河,觉得此刻心里特别宁静,像秋日湛蓝的天空,又像他们一起看过的天文展,那些遥远、美丽又神秘的星座,把一颗心都涤荡得澄明干净。
一曲将尽,常河低沉的嗓音接上。
“耳边,
还留着你的细语和轻喃。
指尖,
还留着你的呵护与眷恋。
唇间,
还留着你的柔情和缠绵。
甜蜜往事,
点点滴滴在心间。
怎能忘记,
我们在午后美丽的初见。
仿佛,
冥冥之中等候了几千年。
怎能忘记,
我们在雨中相依又相伴。
雨绵绵,
锁住彼此的爱恋。
爱,
的确有着神奇魔力,
直教人生死相许。
请将誓言镌刻铭记,
心儿永远不分离。”
常河说,这首钢琴曲,其实还包括这一首小诗。只是那时,周月以为,这就是诗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