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西头有一个人脚踏着乱琼碎玉迎面走来。他显然听见了子衿的话,近前时格外注意地盯了一眼。走出去没几步,站下想了想,随即转身追了上来。
“哎!老同志!”他喊道:“你可是姓胡?”
子衿闻言一愣,住步回头,一看之下,脸上立刻又惊又喜,颤抖着花白胡子问道:“你……你是小初?真是齐小初....哎呀!咋会这么巧嘛!”
“奇遇奇遇!呃!真是怪事、怪事……我本来不想出门的,在家里坐着就是心慌,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了远客!”那齐小初显得很激动,抓住子衿的手不住地摇晃。
成理对这个认识父亲而竟不认识自已的人毫不在意地看了两眼,见他穿一身肥大的棉军装,度其个头也不过中等身量;普通的分头下边有楞有角的四方脸上两只褐色的眼珠转动得奇快,最可笑的是唇间还镶着两粒金色的门牙。
“这家伙是哪个农场的?”他斜睨着眼估量着他,想:“父亲怎么会认识……”
“哎!那……海珊也在这儿啦?她还好吧?”子衿握住对方的手笑呤呤地问。
“好,都好!我们都在武陵。呃~倒是没想到……你怎么也跑到北大荒来了?”
“不是说人是地行仙吗?真不好说——我是这边来看儿子的。呃,这就是我的老大……他也在武陵这里……”
“哟!是吗?是转业下来的?”齐晓初惊愕地问。
这时成理已记起来,父亲说过的海珊的男人,少尉转业的,还是党员,不觉增加了几分钦敬,忙伸手老练地说:“胡成理。在县采购站工作。”
“你好你好!“齐晓初握住成理的手,盯着他说:“咳呀太遗憾!早先不知道,没有联系……这回就好了!“又转头对子衿说:“哎呀……你们这是去哪儿?”
子衿笑道:“随便转转,吃了点饭,正打算回去……”
“你们住哪儿?”
“我的房子在西头,工程团宿舍。“成理豪迈地说。
“那正好——我也住西头。大家一起走,上我们那儿看看。”
“不哦!你不是办事吗?别耽误了……”子衿说。
“事是有点事,不去了!不忙,先回家!”
于是一行三人且唠且走,望西而来。路上得知,晓初夫妇来北大荒后入红星农大学习了两年,刚分来此地不久。他在县民政科当干事,海珊在县水利科当技术员。
四道街西头,路北,整齐地分布着两列红砖红瓦的三层楼房,五栋一列,编号自南而北。楼四周围绕着高大的白杨,此时黄叶已然落尽;楼前楼后一个个紧连着窗户的不规则的篱笆院落都被主人辟成了菜地,现今,只残留着一些玉米秸、豆架荒草和向日葵黑色的光杆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到处都是码放的板皮、柞木杆子和榛条垛。
当地人称此地为“十栋楼”,齐晓初两口就住在西三栋二层的一间斗室里。
楼里的走廊靠北墙。子衿父子跟着齐晓初爬上黑洞洞的木板楼梯,经过响屉廊一般的木板楼道,来到尽西头的一个房门口。
齐晓初掏钥匙打开门,只见里边是一个窄窄的通道,旁边隔出一间小厨房,厨房和住屋由一道火墙隔开。通道尽头还开着一扇小门,上边挂着一道绣花白门帘。
“哪一个?”大约听见了门响,里边传出来一个甜润的川味很浓的女中音;接着门帘开启,露出来一个点缀着两根短辫子的花一样的笑靥。
“海珊!看看,我把谁请来了?”
“谁呀?请进!快进来!”帘子外边光线较暗,海珊看不清男人身后跟着的人,打起帘子殷勤招呼。
“还认得我吗海珊!来的可是远客哟。”子衿走在成理前边,一进屋便“呵呵呵”笑了起来。
毕海珊看了一眼客人的长胡子,眼一亮,一拍掌喊了起来:“哎呀!这不是田佬冲的胡大爹吗?大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让他给碰上了喃?”
“看你看你!先请客人坐啊!快坐快坐!”晓初搬过椅子说。
当下子衿和晓初一递一句地把经过说了。海珊听得将信将疑地喊起来:“哎呀这么回事!太不客易了!没想这么远又看见了亲人……”海珊说到这里眼睛一红,连忙转身拉过脸盆架上的毛巾擦脸。旋又笑着解释道:“大爹!我真高兴....真没有出息....嗯!你不晓得,每回看见你就想起我们爸爸……唉!他原来好爱我们喔……”
“咳!何必呢,海珊!你爸爸地下有知,看见你现在这么出息,两口子和和美美,一定会打几个哈哈,恐怕还要题诗一首呢!”
毕海珊苦笑了一下,微叹道:“唉!好啊……不过是随波遂流混罢了。”
这时齐晓初已泡来两杯茶,放在客人面前的写字台上。让道:“胡老师!大哥!随便喝点水。”
海珊这时有感于心,叫住男人不依地说:“别呀晓初……怎么还叫'老师'呢?多别扭!还是跟着我喊'大爹',听着心里也舒服些。”
“好嘛,以后……”
没等齐晓初讲完,子衿便截住他坚决地说:“不行不行!海珊!你怎么这样呢?晓初是对的。我这个老辈子不在乎这些虚礼,怎么喊我都高兴。你们都是在社会上工作的人……习惯喊啥就喊啥,听着没有……我早就当过晓初的老师,当然还是喊老师自然些!”
“我说也是!还是喊'老师'……你不晓得,喊惯了改口硬恼火得狠……”齐晓初红着脸讪笑着直解释。
成理一进屋,并不怎么注意众人谈话,一个劲掉头转脑研究室内家具。小小的房间除去床,还有衣橱书柜,写字台、饭桌、椅子、沙发,几乎可以说什么家具都有,看起来也都很新。知道他们来还不久,心里颇不是滋味。因推想他们肯定光图表面,吃喝不行,心里又才平衡了些。正出神,听见海珊说:“大爹!这是成理大哥吧?变化也太大了!……算起来离开了八九年……看见都认不出来了!”
“那可不!时间真过得快!”成理看了看她,咧咧嘴,有些怀旧地说:“我还记得你,有几回天下雨,母亲留你住在屋头。那时候你还是个中学生、一个土格格的黄毛丫头!”他的口气越来越大,说得自已也笑起来。
“呃!大哥!我那个时候是不是挺犟?”
“犟倒不见得,就是黄皮寡瘦的,活'像个鬼冬姑儿....”
“行了行了!别揭她老底啦……现在大家都成了北大荒人!一家人啦!”晓初一说大伙都哈哈大笑。
“就是啊!”胡子衿不禁感慨系之:“这么亲的老乡,同在千里万里外的一个县城,互相却认不倒,真难设想!以后好了……以后你们就是亲的兄妹郎舅,两家勤走动些,互相帮扶。俗话说'亲不亲,故乡人',多难得哟!是不是?”
“那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以后你们要吃鱼,就到水产来找我!”
“那好哇!大哥,我可记着你这句话的哟!”
“你这算个啥子事啊……没问题!”
“对啦,他是'叫化子打发女——光说吃的'以后要吃就找他!”子衿一说,屋里几个人又笑起来。
“那这样子好不好,晓初还有海珊——你们这个家,我已经来看过了:搞得挺好,你们两口子勤俭持家,都很能干。现在你们愿意到成理那边看看吗?要不去认认门,以后好走动嘛,好不好?”
“哎呀!——不不!我不是说这一个,你老人家说的当然没有问题,应该多联系。只是你们来家连茶都没有喝一口,哪能这么走呢?是不是?”
“去吧!先去大哥家看看。”海珊向男人看了一眼。一边从床上拿起一件簇新的军棉袄往袖子里穿,一边冲成理调皮地笑笑:“先去看看我们大嫂。”
成理面子极强,本不欢迎他们到家里去的,这时也只好硬起头皮说:“去吧去吧!都去!我们那边,咳!就是条件差点……”
一行四人下得楼来,走上四道街,一直往西走过去。
两家住处其实相距不过三百米,中间只隔着一个县委大院。
如果是夏天,他们脚下这段马路就是武陵最美的街道——路两边保留着不少合抱的榆柳和古槐,浓密的树冠枝叶交错,在马路上空形成一个半透明的隧道,太阳一照,路上行人就像穿行在翡翠匣子里一样。这时候,不仅是人,连空气都变成了翠绿的颜色。可现在就不同了——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四道街北边的红砖围墙内,有一座孤零零的红砖楼房,那是日伪时期的县政府。楼房为洋式建筑——正面有三个高大的穹形门洞,两边是圆顶落地玻璃窗;三层楼顶的平台建有垛口,中间竖立着一个木制的碉楼。四道街南边矗立着两座对称高三层的办公大楼,造型新颍,气势宏大。原是林管局投资建的,后来管局搬进了林区,两栋楼一座成了县委,一座成了人委。
沿四道街再往西,县委的围墙角下,是一个直径八十米的环形马路。这是规划中城市的中心,圆环内外树木丛杂,景色宜人。其西南角上的一大片危房就是工程团的宿舍了。
来到房头晓初夫妇被延进小屋,认识了胡家大嫂谭素芝,少不得有一番寒暄问侯。其后他两口见房间过于逼仄,便起身告辞出来。自此大家认了乡亲,特别是两家主妇觉得生活中多了依靠,俱各欢喜不提。
正是:两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欲知后事,请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