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卿煜进去的时候已经快到夜幕时分了,那殿里却没有掌灯。“也不知是否有哪个宫人有意怠慢这殿里的人。”他站在内室的门栏外如是想,转眸看到那个眉目温和的少年:她坐在床沿边儿上,身子微微前倾,低着头,嘴唇微动,似是在哼唱。
站了一会儿,穆卿煜便轻轻地跨进了门,那床边坐着的人并没有动,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仿佛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只是她口中却很自然地收了音儿,以致于到最后,穆卿煜都没有听见她究竟哼着什么曲子。穆卿煜不同于他的父皇,他知道,眼前这个人知道自己进来了,但是她并不打算行礼,他也并不打算强求,只是自己踱步向床边靠近。
却没想那人却忽然开了口,话是对他说的,神色身姿却依旧没有变:“缬草的安神效果虽然明显,却终究太烈了些,殿下若是允许,草民想给公主换上一种新的安神香。”
这人的声音就像她自己表现的一样温和清朗——这是穆卿煜听到她说话后的第一个感受,至于她的请求,他却没有多听——父皇给了那个恩典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自己是诚心要救这个妹妹,就算有什么心思也得暂且摁下。
“嗯,你安排就行。”穆卿煜脚步未停,一边应答一边走上前去看榻上的人,刚进两步就不自主的停住了,将那儿的景象看了个清楚:一只瘦弱小巧的手捏着一只指骨修长的手,似乎很用力又似乎没怎么用力的抓着,一大一小的覆在锦被上,雍和无意识间的面部表情似乎正诉说着她的恐惧与慌张,每每惊慌着要呓语的时候,那人就将她的手握紧几分,稍安稳些了又缓缓地松一松。
这样的场景叫他愣了,最后,神色复杂的看向了慕寒。
“草民说过,草民的法子会得罪贵人。”
穆卿煜的唇蠕了蠕,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看着慕寒,目光在那张侧脸上顿住了。
“殿下,你过来。”慕寒慢慢的将头抬了起来,转过脸来看着眼前几步开外的人,面上依旧没多少温柔的神色,说话的口吻却温柔了些。
穆卿煜被叫回了神,转了转那僵在慕寒身上的眼珠子,两秒过后,那小小的身板儿就已经彻彻底底地到了慕寒身边,她坐着,他却是站着的,两人看起来几乎一般高。
“到底是您的妹妹,还是您来安慰比较妥当。”话才落下,就听见房门外一声“殿下”蓦地响起,慕寒微歪着脑袋望了眼窗外,忽感两人这样在黑暗中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说话的组合还挺清奇......
这一头,穆卿煜将门口的人唤了进来,顺带着把自个儿的手揉搓了一番,好容易回了点儿温度,才去靠近雍和公主,虽然他也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能不能把妹妹救回来,但是他还是照做了。慕寒在意识到穆卿煜的意图的时候就尝试着慢慢的松掉自己手上的力道,却也晓得那病中之人的念想,没有完全撤了手去。
穆卿煜暖了手轻轻地抚上了妹妹的手背,慕寒右手的四指全被雍和抓得紧紧的,倒方便了她将这手递出去,交接的过程很平稳,没有把那人惊醒,却是把刚进来准备点灯的宫人惊得一愣一愣的,连彼此的工作都忘了,傻傻地杵在原地。
“点灯的人来了,殿下只管安心罢,”慕寒站起了身子,半垂着头,扭几扭快僵住的脖子,用手在后颈上轻轻地捏着,“草民就先出去了。”说完这两节话慕寒终于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一眼自己的接班人。穆卿煜原是一门心思的盯着雍和,听着这话又转头看过来,脸上是充满疑惑的表情。
慕寒又回了句:“这内室都要点上了,正厅里应该也有亮了,草民去写个药方儿。”穆卿煜刚想应话,面前的人好似才想起了什么,随口还抱怨上了:“殿下能不能叫他们早些上灯,草民头一次进宫,不知道这里头是个什么规矩,更不敢叫宫里头的人帮忙,生怕把什么人得罪了。”
“本王看起来是能做主的人么?”穆卿煜仰着头,声音很脆,眼睛里有些亮光地看着慕寒。慕寒怎会不知道,小人儿这句话有些什么意思:是真的不太自信,真的需要安慰,也是真的......试探,看来这皇家人,还真是矛盾呢,连七岁的孩子也不例外,连回话都是个技术活儿。
于是慕寒也笑了,很随和很亲切地笑:“当然,殿下是主子,要是谁敢不听您的,还得问皇上答不答应呢,草民就不一样了,没后台没背景,就今儿这一下午就心神不安得紧,长此以往,怕是连自个儿也得搭进去,不问一句,这心里也不踏实呐。”话毕,慕寒满意地看着屋里好几号人都微微变了变的脸色,然后,杵着的几个门神终于反应了过来,点灯的点灯,点蜡的点蜡。
“好吧,本王答应你,去写药方吧。”如果说这里面还有谁比较正常,也就是开口说话的翊王了,他显得愈加高兴,总算给了一个肯定的答复。慕寒又朝他点了点头,负手朝外边儿走去,都到门口了,又缓缓吐出一串儿字节:“殿下叫人把那盆子里的药再煮一次吧,不必为了平复公主的情绪强制让她安睡,尽力就好。”
穆卿煜依着她说的,让两个宫女去煮药给雍和上上下下都擦洗一遍,换身爽利的里衣,再给裹回被子里。他自己虽然是雍和的亲哥,可到底是男孩子,在这期间便自觉地退去正厅,慕寒正在那儿写药方。
跨出梨木屏门,卷起那副珍珠镶翠挂帘,然后就是沿着偏殿耳房而建的穿堂,穿堂正对又建有两间小屋,那几个手头可以管事的宫女就被安排在这儿,穆卿煜顺带又吩咐了两个人过去内室里看着,最后才到正殿见到了那个人。
慕寒端坐在一张并不宽敞的书案后面,执一支小狼毫,手肘边儿早已有人给放了架红烛台,微微摇曳的烛光映着那页单薄的纸,也照得慕寒整个面容朦朦胧胧的。穆卿煜猛地想起以前宫里排戏,有个小戏子唱了一句“荧烛缈,冷月宵,织女偏把流萤摇”,不知道是哪个闲人写的,只觉得跟眼前的景象莫名的契合,明明这儿既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海啊。穆卿煜暗叹自己真是魔怔了,连那戏文里的东西也搬了来。
眼前的人一如既往地没有搭理他,他竟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屈辱或是尴尬,心里反而由焦虑变得平和起来,找了张交椅坐着,本想翻翻书,结果又不由自主地打量上了那人:
丰颊若玉琢,明眸含风露;眉似墨描飞鸿[1],唇如三月桃花。
又想起慕寒的举手投足,好比瘦竹倚风,雨落芭蕉[2]。
真真是把那男子和女子的美都占据了,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也怪不得自己偶尔要犯傻。
慕寒知道这个小殿下朝自己看了好几遍了,倒也没觉得怎么,全程都只作看不见,写完药方就很自觉地写起了诗词歌赋......
这样的消遣其实没有持续多久,内室就有小宫女转了出来,说是公主已经安置好了,请殿下和小大夫进去。慕寒望着外面的天色只是摇头:“草民就不进去了,下半夜来替殿下,”一边说话,一边低头解下了腰间左侧挂着的那只荷包递给穆卿煜,“这里面的药可以散热安神,若是公主半夜病情反复得厉害,可以取一瓶用。”
见穆卿煜点头,她又扯下右侧的那一个,“若是平常时候,就让公主用这里面的香囊,这比缬草温和,也能让她睡得安稳些。”随后又是好一番嘱托,什么“保证屋里亮敞”呀,“不要闹出大响动”呀,穆卿煜都一一应了。最后,慕寒以一句“实在应付不过来就叫醒草民。”结束了此次谈话,到偏殿拼了拼椅子,会周公去了。穆卿煜守在内室,心里淡淡的惊奇:这个寡言少语的人,原来也会说出这样长的一段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