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修行法门或有千百,但长生之理却是并行不悖。
业山长生之道,乃穷究天人之通性,至浑然与一,天存而我不灭。
觉山长生之道,乃闭见灵台之寂然,至身内圆满,心存而我不灭。
玄山长生之道,乃抛尽宇宙之有待,至一无所待,无待而我不灭。
西土长生之道,乃直见创世之太一,至灵升肉降,一存而我不灭。
四家修道之初,皆讲究修行者心居玄冥之处,览知万物,因而六凡第一境便叫做玄览。
夏栖叶并不知道,就在这弹指之间,他已然涤除玄览,踏上了六凡第一步,第一丝天地之气带着与外界的联系,透过玄览,汇入那干涸闭塞的气海,只待这丝线填满气海,溢满全身,便可以聚而氤氲,踏入六凡第二境,云生。
虽说不知其名讳,但他还是感到弹过这一指的变化,他发现这世间万物,再不是简单的形形色色,而是冥冥之中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
他可以感受到寄宿于风中的毫毛与渔歌,可以感受到光明的纯粹与茫茫,能感受到灰烬的种子与离意。
然后,他见到了云端的父亲缓缓而下,更感觉一道神念顺着那第一丝天地之气流遍全身,自己就像是一名无力的婴儿被大人残忍地剥开一塌糊涂的尿布,看穿了体内的虚实。在未踏入玄览前,他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父子的第十四次见面,开场的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
“很好。”
尽管他一点也不懂自己的状态何好之有,但他看得出,父亲真的很高兴,高兴得仿佛过去十五年他们从未见面,直到今天才真正相见。
他不由地问道:“好在哪里?”
十七八岁模样的庸三爷简短地解释说道:“没有人能在他人不启蒙的情况下,涤除玄览,除了山主。”
夏栖叶当然知道《大岳辞》里那位最古老的先天长生者,但他并不喜欢父亲的说法,这会让人误解。
“我是山主吗?”
庸三爷微笑道:“你不是,你是我庸老三的儿子,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听着父亲的说法,夏栖叶觉得很冷,却有趣,反问道:“那我何时不是您的儿子?”
庸三爷说道:“伦理关系由人决定,你我肉身不存,神念俱灭,自然再无一丝关系。”
夏栖叶心道果然是修行者,平淡地说道:“那还真是无情,换而言之,你我有一人寿终,就再无干系。”
庸三爷说道:“然也,但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啦。”
夏栖叶心想自己最多不过五百寿,谈不上天长地久,不由问道:“为何?”
庸三爷说道:“你必将长生,而我也一样,你我将永存此岸。”
夏栖叶看向天边的金霞,陷入沉默。
寻常人求也不得的长生大道,仿佛在这对父子眼里,易如探囊。
听着如此怪异的对话,初次见到公公的言清儒忽然脸色煞白,身体颤抖,而这细微的动作自然也瞒不过通玄榜第九人的庸三爷。
“至于你。”庸三爷看向言清儒,想了想,忽然露出了冷酷的目光,“虽然只是有望五百岁前达到第四谛境,我相信这五百年里,你一定能为叶儿生下一个配得上他的孩子。”
“毕竟,你也算是业山贤首的血脉。”
……
……
庸三爷走了,嘴角带着那无法掩饰的弧度,飞向北方的边关,履行他在凡俗的义务。
夏栖叶留在原地,他看着天边久久未散去的粘稠金漆,双眼凝着一团迷雾,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只有言清儒一人,隐约觉得那些书签至关重要,拼命地追逐风中的文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孩儿为何会在梅园,她又为何飞走,夏栖叶又为何开启玄览?
她一点也不知道,这短短的六个时辰,她的到来究竟为这座风都带来了怎样的变化。
甚至她完全没有思考这件事情的自觉。
但让她在意的却是庸三爷的最后几句。
——凭什么你们父子就能长生不死,而我就像个劣等的生产机器,只配替你们延后,你不过才第一次见过我,哪里见过我用功修行的样子。
就在她第一次为自己的丈夫风中流汗的时候,那个只顾着盯着天上金霞的没良心,终于缓缓转过了身子,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看向她。
“我想要个孩子,就现在。”
脑筋还未转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落到男孩儿的怀里,并且正一步步接近梅园那栋收藏了无数善本的阁楼,走进黑暗的房间。
她闻着男人的味道,还是想到了祖父的丧期,委屈地挣扎了一下,说道:“我能拒绝吗?”
黑暗中默默做事的男孩儿停了一下,只说了简短的两个字。
“不能。”
……
……
梅园外,静待二少爷的老阿福,远远看到二少爷抱着未过门的少奶奶进了梅园的书馆,转身笑着看向车夫,要车夫回去告诉国公爷这个消息,自己则低头看向白色的小野猫,蹲下身子从口袋的手绢里,挑出最大的鱼干,畅想着十个月后,公府上下忙碌的模样,开始了他与猫的假期。
马车驶离梅园,车中的夏持敬盯着一名被丝丝缕缕模糊白气缠绕的同龄青年,叹了口气,说道:“今日事过,看来以后要更忙了。”
青年人说道:“然也,既然二弟命星已归,想必数年后,便能给商公与赵公不小的惊喜,更期待他和四教传人争锋。”
夏持敬摸着英俊的脸庞,看着这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生女相的中性美人,不由皱起眉头道:“你就不担心,老二会比你先长生吗?”
“怎么可能,只要我想,哪怕是现在立地长生,也无不可,但那样的话,圣人必定不许我在外,我也只能滚到玄山那面虚假的镜子里生活,要知道我现在才二十岁,还可以再享受四百八十年的潇洒人生。”
说着,青年人看到了十字路口一家名叫“长乐堂”的奶茶门面,叫车夫停下,对着门面招呼了两声,伸出两根手指。身穿制服的美女店长立刻拿出了两杯盛了黑色大珍珠的透明杯子,盛满原味与香芋的奶茶,向着那辆马车走去。
接过两杯奶茶的青年,笑着向给美女店长回递了一张签满的积分卡和三枚钱币,说了句再见,便迫不及待地试了试这两种口味,露出了少女也难以匹敌可爱的笑容。
青年举着其中一杯喝过的香芋奶茶,哄小孩儿似的对夏持敬问道:“要喝吗?我请你。”
夏持敬看了看吸管,摇头道:“太甜了,五味使人口爽。”
青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吸管,以为他是在意自己的口水,皱起眉头说道:“哼,等你长生被业山的天罚大阵逼得踏不出家门半步,你就知道错了。”
夏持敬叹了口气,说道:“借你吉言,能长生自然是好,可我又未必能长生,而且夏家还需要我奔波,倒是你,还是快点回到护族大阵里去吧,要被人发现早已突破第三谛,恐怕玄山就要上门接人。”
“真无趣。”
吸到珍珠的青年,放下另一杯奶茶,咬着珍珠,没好气地说道:“长生者也要生活,也要煮饭,也要晒被子,晒床单,洗内裤,吃早饭,不能总憋在小黑屋里造车,体味会臭的。”
看到青年这副颓废的模样,夏持敬不禁问道:“你真的是飞升到仙界的那位山人下界转生的吗?”他只差说出你就是个颓废青年。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记忆很模糊。”吸奶茶的青年双眼有些落寞,望着西方玄山的方向,低沉道:“我只记得,我曾是一个女孩儿,足不出户,在那座悬在大黑山上的镜子里修行,得了长生,而后,我看到了来自上苍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