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能者大声嘶吼,无人问津。
权势者轻声细语,天下传颂。
夏栖叶不是权势者,当然做不到一语惊动天下。但他是权势者的后代,他的竞争对手不是要进军长生大道,便是要远嫁南海龙族,母亲早死,父亲与两位叔父坐镇西北防范异兽,分身乏术,长生不死的老祖宗们都躲在棺材里下棋。
无法修行的伯父自然只能把他视为唯一的继承人,因而,他距离真正的权势者只有甚至是不到一尺的距离。
然而,权势者往往关心自己把持权柄的时间长度,而女孩儿要他修行就是要他活得长久。
试想,一位遵守妇道、床头吹风五百年的国公夫人和一位教训儿子、垂帘听政五百年的老太君,哪一个更适合贪心的权势者?
怎样看都是后者。
那么言清儒究竟想通过延长自己的生命得到什么?
夏栖叶一时还不能理解。
……
……
看完盂兰盆节的烟花,他与言清儒便坐着马车回到了那座去年新建的夏国公府,去见在家等候已久的伯父。
自小就瘸腿断臂的伯父依然要坐着轮椅,在心腹的陪同下见客。伯父的上一位随行心腹乃是曾在天正院追刑司供职的入谛高手,师承律山法宗,二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那位可靠的老仆在上个月十五日的一场事故中丧生。
而今的随行心腹乃是刚从军部调来的夏持敬,出身于夏家一支衰落的旁系,自小被伯父收养,天赋虽远不如夏家那位十岁入谛的小道仙以及五岁入谛的小龙女,但加冠之岁入谛在帝国依然是凤毛麟角。
最重要的是,这名年轻的心腹从七岁懂事时就被国公爷派去看护襁褓中的夏栖叶,直至两年前才被调去军部锻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成为夏栖叶未来的羽毛。
两位夏家未来的主事者同吃同睡十三年,只是对视一眼,便知道双方想法。夏栖叶见持敬哥哥眼神平静,当然也就知道伯父没有在意自己的胡作非为,因而他看向伯父时也就更加自然。
瘦虎一般的伯父眯着眼睛,语气缓慢且沉重。
“又去梅园了?”
夏栖叶恭敬称是。
伯父深吸口气,叹了一声,徐徐问道:“老祖宗们睡觉的床榻都搬进了新宅,梅园里只有几个快死的看门人,有什么好瞧的。”
夏栖叶说道:“毕竟是家里几十年的老人,还是要探望一下。”
伯父哼了一声,说道:“几个老奴才,自有管事的探望,你是夏家未来的主事,帝国未来的国公,要多想想几位老祖宗的训话,多想想天下大事。”
夏栖叶点头称是。
“不过你今晚倒是做了件好事,风都三十六家眼线都在报告里说你成长不少,我也听阿福说了这事,你也算继承了你母亲的几分本事。”
夏栖叶知道伯父说的是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伯父又看向言清儒,说道:“如此看来,你就是言家的女儿啦?”
言清儒说道:“见过国公爷。”
伯父说道:“嗯,你是言相爷的孙女,言相爷是我的老师,你母亲又是我的弟子,咱们两家几代渊源,我也放心把我最没用的侄子交给你来调教。”
夏栖叶心想伯父这话说得真不客气,看向言清儒,才发现女孩儿脸色苍白,似乎是被伯父抓住了什么把柄。
伯父的左臂是唯一能自由活动的肢体,他抓起胸前的西洋怀表,打开表盖,看着一张几十年前的四名不同年龄的少年搀扶一名残疾青年的合影,说道:“时间不等人啊,八个月以后,你们两个就要去国子监学习政事和经济,五年以后,你们三个加上十几个执事就要坐在书房里讨论家事。到那时候,夏家一宗七十二脉数万子弟,云京三院六部一千几百名官员,东海到西蛮一百四十三家产业六百六十六家钱庄,以及咱们夏家老祖宗与众位山人众位掌门人的人情都要交到你们手上经营。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家业可不能砸在你们手里。”
不做当家人,不知当家难。
听到伯父这气都不喘的一串长话,夏栖叶与夏持敬当即对视苦笑,不禁羡慕起那位在内院与众位老祖宗一起修行的大哥小妹。
伯父瞥了一眼身后的夏持敬,说道:“就算你们废寝忘食,全力修行,又哪里敢说自己能在十五岁前脱凡入谛?就算入谛,谁又敢说能自己在五百岁前踏入长生大道?可反过来说,若没有我们在,老祖宗们就能在内院安心修行?”
伯父又看向眼前这对还没过门的小夫妻说道:“大家皆是为夏家各展长处,并无等差,既然有了道仙龙女,咱们这些凡人就该做些真事,也算对得起生身父母,尤其是你,你兄长功法有异不能沾染女色,你们夫妻更该负起责任,多为夏家繁育子嗣。”
两兄弟习惯了伯父的训话,倒也不以为意。言清儒却不能苟同伯父的观点,两只拳头紧握。
夏栖叶拉了拉她的袖子叫她不要冲动。
伯父话锋一转,说道:“只顾着说这些废话,倒忘了说你们的婚事。原本是打算明年年初为你们二人,向各宗各山,各部各脉发下请帖,可想到你祖父丧未满三,言家又属业山管辖,你母亲不便出席,这件事便暂且按下。想来你兄长和母亲要你过来,就是想让你早些履行两家约定,我夏家从不顾忌什么男女大防,何况你要嫁入夏家之事人尽皆知,待三年后,你们夫妻手上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两个,都是好看,不如这好事就在今晚成了吧。”
夏栖叶心想,伯父这话说得也是极难听了,嘴巴里尽是生子奉子,还又牵又抱,真是想孩子想得疯。
他又看向言清儒,才发现小姑娘抬起头来,瞪着伯父,目不转睛,活像个吃人的猛虎。心想,这云京来的姑娘真是了不得。
言清儒顶撞道:“伯父此言差矣。岂不知,礼以行义,信以守礼,刑以正邪。圣人苟不为之礼,则天下盖将有慢其父而疾其母者矣。既然要守礼三年,那便守上三年,莫叫天下小看夏家。”
伯父冷笑道:“云京不是风都,业山更不在东海,小姑娘,你在我东海讲业山的道理,便是鸡同鸭讲,狗屁不通。”
言清儒正想反驳,但想了想,便也不再解释,转身就走。
伯父冷然道:“小姑娘哪里去?”
言清儒说道:“伯父说是鸡同鸭讲,那我也无话可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言家也是讲规矩的,守丧三年便是三年。”
伯父点点头,说道:“好好好,既然要走,那你就走吧,三年后再回来。”
言清儒深深看了男孩儿一眼,大步迈出门去。男孩儿转身,拉住女孩儿的袖子,被她瞪了一眼,一下子挣脱,想要追过去,却又顾忌伯父,左右为难。
犹豫之间,听到持敬哥哥的话语。
“傻弟弟,再不快些,人就走了。”
男孩儿猛然抬头,见伯父和持敬哥哥脸上有笑,这才知道是计。
伯父笑着说道:“冲突是感情升温最好的药剂,莫顾忌我这个糟老头,要去就去,你是她的丈夫,她走了,你就要追出去,你若跟去,她就算无情也必定念你的好,你若不跟她去,她心里一狠,就真没了你。”
男孩儿刚转身,伯父突然说道:“你可要快些把好事做了,三位老祖宗说我没几年可活了。”
男孩儿点点头,追了出去。
此时,言清儒刚出了门,想靠着自己带来的存款在客栈住下,才发现马车和大小行李都进了夏家,没有带出。
她再看夏家门外,黑夜茫茫,寒风阵阵,而今迈出门来,再想回去就要三年,不由地心里发酸,眼中生泪。
忽然,有人拉住她三根手指,巧劲一拉将她抱在怀里,虽是怀中温暖,女孩儿却奋力挣扎,说道:“三年之约还未到,你不能抱我回去,咱们还要守男女之防。”
男孩儿说道:“新宅不能进,我带你去梅园,那是我夏家一处旧馆,算不得是正宅,你在那里住上三年,也算符合规矩。”
言清儒艰难地挣扎了一下,说道:“入梅园可以,但男女大防,授受不亲。”
夏栖叶说道:“男女之防是三百年前的旧规矩,业山圣人早就废了这条,咱们守丧只是不能行夫妻之事,你再说下去便不是业山的规矩啦。”
听到这里,言清儒觉得自己身子越来越暖,越来越软,明明自己是养神境的修士,对方是凡人,自己却拿他毫无办法,闻着男孩儿身上的热热汗味,心头更是怦怦乱跳,不由地心想,这便是男人的气味。一下子头脑僵住,呆呆愣住,脑内更是不经控制,浮想联翩。
不知走了多久,男孩儿忽然说道:“梅园之中还住着我一个朋友,傍晚我还对她说,若你是有趣之人,就带你见她,而今发现你确实有趣,两人同居梅园,正是缘分。”
听到男孩儿这一句话,女孩儿迟钝发热的脑袋就像被人浇了盆清水,一下子灵活起来。
他说梅园里还住着朋友,那究竟是男还是女?
若是那朋友是男人,那他留下陪我,便是不守三年之礼。那他一走,我便要和那男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园。都是要坏礼。
若是女人,那女人是老是小,为何会被他安排梅园,究竟和他是什么关系?我又该如何与那个女人相处?
想到这里,言清儒发问。
“你那个朋友是男是女?”
男孩儿正想说女,才发现这是个危险题目,支支吾吾,可转念一想,大家都看不到多罗,只有几位长生大道的老祖宗,开了天眼才能隐约看出轮廓,还吓得带领全族撤离,远不如自己那样能看到多罗的本来面目。
如此可说有,也可说没有。
想到这里,夏栖叶说道:“是个和尚,上个月搬走。”
言清儒却是心头微凉,眉头大皱。
——刚刚不还说是同居的吗?
凌晨的梅园。
面容模糊的洋装少女仍坐在挂着露营灯的病梅树下,翻看男孩儿送给她的牛皮书籍。
头一本是从西土翻译来的《利维坦》,讲的是国家之道。
第二本是贫嘴莎老头写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所有的书籍里,她最喜欢的是《规训与惩罚》,作者大大贬低了旧式杀人刑罚的低效和盲目,所讲的是如何改进惩罚的技术令其成为一种艺术。
然而,当门户被推开,男孩儿熟悉的声音传来,多罗立刻把书合上,仿佛再有趣的书籍也远不如仔细看他一眼有得意思。
可令多罗吃惊的是,男孩儿竟然真带来了另一个女孩儿,进了梅园。
更要命的是,那女孩儿甚至还躺在他的怀里,有些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