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城镇的边缘,就竖立着一块指路牌,上面写着“亚卡门达”。博驾车行驶了一公里左右,然后拐到林中空地旁边的一条侧道上。空地上有一条训练参加赛马的马匹的跑道,一道异色瓶木围成的椭圆形篱笆,还有两间波纹铁皮屋顶的牲口棚。牲口棚后面,停着一台锈迹斑驳的老式阿里斯·查尔默斯牌推土机,显然已经被丢弃不用了。
他们经过的时候,博指着那台推土机说:“我敢断言,特丽斯那个年轻伙伴一定能让那台机器重新运转起来,给出很低的价格就能把它买到手。”
安娜贝尔回头瞥了一眼那台推土机。机器半掩在一片茂密的马达加斯加橡胶树的藤蔓下面。她不由得想起齐格泽格的马修·哈恩和齐格泽格那张马达加斯加地图形状的桌子。她把脸向博转过去。
“你想开辟林中空地?”
“你从来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博说。这话蛮有道理。
“当你拥有一片土地时,机器就像你的一个朋友。一旦你需要它时,有它在手头就方便多了。但你不可能知道什么时候用它。你得防备不时之需。”
安娜贝尔说:“我并不认为那台推土机还能重新开动起来。”
“我不会轻易放弃对它的希望。”
博提高嗓门唱了起来:“如果我有钱,我就会买它。”他的歌唱得没腔没调,十分难听,因此没有继续唱下去。他咳出一口痰,从侧面的车窗吐了出去,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他们沿着车辙经过牲口棚。小道绕过稀疏的黄杨和桉树林延伸了二百多米,终止在一幢正方形的纤维水泥板结构的房屋旁边。房屋的波纹铁皮屋顶没有上漆。房屋坐落在一片林中空地上,银叶金合欢树和苦金鸡纳树种植在一丛丛牛筋草中间,一块块红色的土地隐约可见,宛如铺着一块破旧的地毯。围绕着房基的纤维水泥板遍布着破洞和裂缝。一个袋鼠家族从灌木林的边缘瞭望着他们的到来。
博把车停在房屋旁边一道蔓生着血红色天竺葵的网状栅栏旁边。栅栏外边,一架生锈的风车悬在空中,风车的台架不仅扭曲变形,而且已经倾斜,就像一位狂风中挣扎的老态龙钟的老人。风车旁边,有一间侧面敞开、支柱支撑着的波纹铁皮屋顶的工棚。挂在敞开那侧的昆士兰铁路防水油布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捆绑油布的绳索耷拉下来,飘向一辆康茂道尔牌小轿车的尾部。小轿车倾斜在压扁的轮胎上,轮辋陷在泥土里,后厢盖弹开,像因为吃惊而张开的大嘴。
“泰戈尔那家伙正向这儿走来了。”博说。他关上三菱越野车的手闸,然后打开车门。
安娜贝尔抬起胳膊嗅了嗅腋窝。
“我可得洗个澡了。”
“我不知道艾尔茜和泰戈尔有没有淋浴器。”博走下汽车,去迎接从房子大门向他们走来的男子。
安娜贝尔下了车,绕到三菱越野车的前面。博把她介绍给走过来的泰戈尔。泰戈尔热情地拥抱她,还结结实实地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口。他短短的双臂抱着她,用力挤压,这令她非常惊讶。泰戈尔矮个子,溜肩膀,大腹便便。他的八字胡下垂,戴着一副笨重的黑框里装着厚镜片的眼镜,一顶红白相间的垒球帽规规矩矩地戴在头上。帽舌拉下来,牢牢地遮在黑发上。他走到一边,咧嘴一笑,目不转睛地看着安娜贝尔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恶作剧式的期待,好像为了迎接她的到来,特意安排了一个注重实效的玩笑,而且令她猝不及防。
“昨天晚上你们是在哪里宿营的呀?”他的声音又尖又细,显得有点紧张,仿佛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或者,也许是通过模拟鸟叫的声音戏弄他们。他嘿嘿地笑着,飞快地瞥了安娜贝尔一眼。
博慢吞吞地朝刚才走过的那条路做了个手势。
“我们是在姨妈梅的老宅里宿营的。我在那儿有些事情要办。”他的话似乎在防御什么,或者不情愿透露昨天晚上他们宿营的地方。
泰戈尔向安娜贝尔使了个眼色。
“是的,我们知道。昨天晚上克拉里·斯托克斯来过了,他说你们在那儿宿营。孩子们都盼着你们,一夜没睡。”
“现在我们不是来这儿了吗?”博说,“你既然已经知道我们在那儿宿营了,为什么还明知故问呢?那类问题对我没有任何意义。”
泰戈尔发出呵呵呵的笑声。
“他发火了,安娜贝尔。”
阿尼尔缓步走过来,向泰戈尔伸过手去。泰戈尔双手握住他的那只大手,好像阿尼尔给了他一个当做礼物的大面包。泰戈尔握住阿尼尔的手站着,从垒球帽的帽舌下面仰视着阿尼尔,满脸惊叹的神色。“好家伙!”他说,“你真魁梧,阿尼尔!比你爸爸还魁梧。上次就发现道格尔是个魁梧的人。”他后退半步,伸直胳膊,但依然双手握着阿尼尔的手。
“我想知道的是你打算再长多高多壮?”他把脸转向博和安娜贝尔,“我们打算用什么填饱这个小伙子的肚子呢?这里挨饿的人已经够多的了。”
阿尼尔淡然一笑,从泰戈尔手中抽出他的手,径直向屋里走去,低头穿过蔓生的藤蔓走进大门。他带着一箱CD。
“你要等着,直到老潘雅见到你为止,”泰戈尔在他身后大声喊道,“那个老家伙想见见你呢。”他把脸转向安娜贝尔。
“老潘雅身材高大,就像个土著男人,安娜贝尔。”
“这么说,那个老潘雅还活得好好的?”博问,他的话音中流露出一种关切。
“她怎么还没死?从我小时候起,她就扬言说她快要死了。”
“潘雅决不想死,你知道这点,博。现在你务必去她那儿一趟!你们在去沃尔比纳之前去问候她,否则,她会用那些古老的土著咒语中的一条诅咒你们。”他笑了起来。
“好吧,我们进屋避避风吧。艾尔茜非常想见你,安娜贝尔。她通过卫星电话向在兰诺的莱斯询问过有关你的一切情况。”
“莱斯回到兰诺了?”博问。
“那些修坝的人正着手修筑布鲁肯河沿岸山区的公路,”泰戈尔神气活现地说,“莱斯正在那儿督察呢。”
“你了解布鲁肯河沿岸的山区吗,泰戈尔?”博慢吞吞地问道,那种口气似乎暗示他的怀疑,或者想嘲笑泰戈尔做出的任何这类断言。
“我知道你和道格尔曾经在那一带赶过牛群,博。那段经历我们都听过百十来遍了。现在说的是鲍恩盆地的湖水,而不是牛群。你明明知道我从来没去过那一带。”
博把牙咂得啧啧作响。
“那是莱斯告诉你的吗?他正在督察?”他面向安娜贝尔看了一眼,接着咧嘴笑了。
“莱斯·马拉当然知道他在干什么了,”泰戈尔说,好像这种斩钉截铁的话是对博的反击。显然,他不怕对他妹夫的能力提出质询。他们跟在泰戈尔后面向屋里走去。穿过大门时,博一声没吭。他停下脚步,在门柱上把烟掐灭。“艾尔茜有个不准在室内抽烟的规定,”他闷闷不乐地说,把半截烟头塞进口袋里,“是为了孩子们。”
安娜贝尔捅了捅他的胳膊。
博说:“泰戈尔是印度人。那些老兄和我们的想法不一样。泰戈尔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只知道莱斯是怎么对他说的。”他没有压低声音。
泰戈尔在后游廊上等着他们走近。游廊使用绿色珀思配克斯牌有机玻璃做顶,西番莲的藤蔓像帘子一样从遮檐上垂下来,使强烈的阳光柔和了许多。靠墙放着两台旧冰箱和一堆劈柴,在绿色的阴影里,一只小白狗蜷缩在厨房门旁用轮胎做成的垫子上。
泰戈尔驻足门旁。
“那是皮格,安娜贝尔,我们的看门狗。”小白狗警惕地盯着他们。
“你们得提防着它,它的鼾声会吵得你们整夜睡不着觉。千万不要训斥它,它会飞快地跑过来咬你。”
他们抬起腿跨过皮格进入厨房。这是一间方形的屋子,面积很大,光线充足,朝游廊另外的方向,有一个俯瞰草木蓬乱的花园的长形窗子。地板上铺着橘黄色与棕褐色相间的油地毡。厨房里没有别的陈设,只有一张桌子,桌腿是镀铬钢管,桌面是很厚的胶合板,桌子周围摆着几张椅子。屋子里有一股木柴的烟味儿和家庭气息。响亮的电视声音从隔壁的屋子里传出来。一位相貌漂亮、三十五岁左右的妇女离开正在清洗餐具的洗涤池,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帮她把餐具擦干净。小姑娘身材苗条,皮肤是棕褐色的,非常美丽。安娜贝尔从她的脸上看出几分阿尼尔的那种漠然神态。好像她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由于神的差遣才临时出现在这些幸运的人们中间;好像是神秘莫测的神灵为人类制定出的一个神秘的计划,没有透露这个计划的细节。安娜贝尔对她微微一笑,小姑娘也报以微笑。安娜贝尔蓦地感到一阵懊恼,自己再也不会成为母亲了。若能成为这样一个姑娘的母亲该有多好!
那位妇女压过电视机嘈杂的声音大声向博问好,然后从小姑娘手中接过茶巾。她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走了过来。她比泰戈尔高,面容温和安详,相貌端庄美丽。她的目光冷静、坦率、充满自信,给人以沉稳镇定的印象。仿佛她已经简要地介绍过那个神秘的计划了。
泰戈尔以赞赏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
博有点儿拘谨地说:“这位是安娜贝尔·贝克,艾尔茜。”
“谁要你介绍了,博?”那位妇女笑着拥抱安娜贝尔,友好地向她问好,并且搂得紧紧的,吻了吻她的面颊。她一只手握着安娜贝尔的胳膊,另一只手伸向背后,那位小姑娘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艾尔茜把她拉到自己跟前,用胳膊搂住小姑娘的腰。
“这是我们的女儿莎拉赫,安娜贝尔。”艾尔茜望着女儿,目光中充满骄傲和激动。
小姑娘用双臂搂住安娜贝尔,紧紧地抱了一下,然后退回去,注视着安娜贝尔,两朵红云涌上她的双颊,因为激动,黑色的眼睛都发直了。
博向放电视机的那间屋子里张望。
“你把东西置办得很齐全了,艾尔茜。”他依次说出屋里的东西。
“特丽斯和齐格泽格的那个小伙子什么时候结婚呢?”
博转过身。
“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呢!”
“今天早晨莱斯还打电话问你们是否经过这里。我们告诉他,我们随时都盼望着你们。”她把脸转向安娜贝尔。“如果你想打电话,莱斯给我们留下一部卫星电话。电话费由土地委员会支付。”她笑了笑,“你想喝茶吗,博?”
“你有布塞尔斯茶吗?”
“当然有,你以为我们喝什么茶呢?”
泰戈尔把安娜贝尔拉到一旁,朝后面的屋子指了指。“有个人感到很高兴。”他说。
屋子里,阿尼尔坐在一张旧长靠椅上,两个十七八岁的小青年和一个大约十岁的男孩子紧靠他坐在长椅上。他们从头到尾地听着阿尼尔的CD,他们面前的电视机反而受到冷落。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在长靠椅后面的空地上跳舞。姑娘向这边望着,咧嘴笑着向安娜贝尔招手。
艾尔茜大声叫嚷:“别担心,安娜贝尔,他们并不都是我的孩子。”
“这是一个孩子的世界,安娜贝尔。”泰戈尔说。他望着屋里,吐露出不无凄凉的秘密。
安娜贝尔看了他一眼。
他耸了耸肩。
“我和艾尔茜只是按照慈悲的主耶稣基督对我们的教导去做罢了,他使我们在这所房屋有幸照顾这些孩子。”他突然显得高兴起来,并且迅速转过身大声对博说,“我们给菲利普斯在铁路上谋到一个当学徒的名额,博。”
博坐在厨房的桌子旁边,帽子推到脑后。他正盯着自己装有烟草的口袋。他抬起头。“哦,这是个好消息,泰戈尔。”他不太热心地说。
“那些学徒资格的名额也不是容易搞到的。”泰戈尔向安娜贝尔解释说。
艾尔茜说:“如果你想抽烟,博,让那条狗让开道,你就坐在门口抽吧。我不介意你抽烟。我可不想让你整个下午都坐在那儿板着脸生闷气。”
“我没生气。”博说。
“你是在生气。把椅子放到门口,让那条狗挪开!”
博顺从地站起来,抓住椅背把椅子提起来,然后拿到门口。
“好啦,皮格。艾尔茜让你和我分享这块地方呢。”小狗扭过头来,用责备的目光盯着他,龇着牙缩回后腿。
“现在,你可不要突然跳起来。”博说。他把椅子放下,小狗的半个身子缩在椅子下面,他卷了一支烟。莎拉赫给他送来一杯茶。他对她说:“先把杯子放在地板上吧,莎拉赫。”他把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五澳元的纸币,然后抓住小姑娘的手,硬是把钱塞给她,好像把小费塞给门卫。
泰戈尔说:“这活儿我也干得了,博。你还有这玩意儿吗?”他笑了起来。
阿尼尔的音乐响了起来,咚嚓!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嚓!咚———咚嚓!接着是一个女人的歌声,歌中唱道:“一个姑娘为某种可怕的错误而悲叹,一个男子做出承诺,对先人留下的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进行无情的报复。”
泰戈尔关上那间屋子的房门。
“等一会儿我们听点真正的音乐,安娜贝尔。”关上的房门一点儿也没有减弱汹涌而来的音乐的声浪。
艾尔茜大声对莎拉赫说:“告诉他们把音量调低一些,亲爱的。”
莎拉赫走进后面的房子,不一会儿,音乐停了。她又从屋里走出来,然后关上房门。
“阿尼尔把它关掉了。”
艾尔茜说:“他们就是这样,要么把开关完全打开,要么就关掉。唯独不懂得把音量调低一些。”她笑了起来,然后返回到洗涤池旁边。她用手搓洗洗涤池里的衬衫、内衣和一些小件衣物。莎拉赫接过搓洗过的衣物,用清水把上面的肥皂漂洗干净,然后拿到外面晾在绳子上。她走到博的身边,把湿淋淋的衣服上的水滴到他的身上,接着咯咯笑了起来。晾好衣物后,她又返回厨房,等待母亲洗完别的衣物。
安娜贝尔问艾尔茜能不能冲个澡。莎拉赫领她走出厨房,顺着游廊指给她,淋浴器在后面的水箱下面。泰戈尔坐在餐桌旁边,一边喝茶,一边从马口铁桶里取出饼干吃。博坐在门口抽烟,烟雾直接飘进厨房。从后面的屋子里又传来电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