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走过敞开的房门。门楣上方挂着基督受难的十字架。一张兰诺水库的蓄水图铺在马达加斯加形状的桌面上。因为地图曾经被卷成管状,所以,地图的四个角上都压着一本《世界知识》。博站在桌子旁边俯视地图。“这么说来,那些乘直升机的人来拜访过你了,约翰?”
约翰·哈恩走过来站在他的旁边。“是的,他们来过了。你的朋友莱斯·马拉向我们解释了一下那项工程。事情发生得那么突然,我们连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他用油污的食指轻击着代表道路的红线上的一个点。
“我们就在这里。”他说,话音中流露出新的热情。
“对,你们就住在这儿。”
他们看地图的时候,从屋外传来露丝·哈恩和安娜贝尔的笑声。她们正在厨房里准备早点。现在,她们或许会变成邻居,串门儿拜访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值得庆幸。
“那场暴风雨让你们见识到这个地区有效的降雨量了吧。”博说,把头转向窗外那片湿漉漉的灌木林。
“暴风雨再次从这儿擦边而过的时候,虽然雨量计坏了,但我估计肯定有十毫米左右的降雨量。山脊远处,雨下得大一些。你们在的那边雨下得很大吧,我们在这儿从窗口望去,只见山谷里黑压压一片。”
也许他们曾经是牧工,所以总是牵挂着与牧草有关的事情。原以为到了齐格泽格便“时过境迁”,不会再提起牲畜、牧草,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估计兰诺牧场主住宅那边的雨量有七十多毫米,甚至更多。山谷里洪水暴涨。”博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外阴沉沉的灌木丛和山脊上方飘浮的稀薄的云彩。
“约翰,暴风雨一到那个山嘴,就总是从这一带掉头而去。”他强调说。
“暴风雨沿着河谷进入马塞峡谷,一离开海岸上方的山脉就逐渐减弱,最终完全停止了。”
他说到掉头而去的时候,身体跟着打手势的手迅速转向,模仿穿过峡谷的暴风雨的行程,好像把自己想象成了暴风雨,把被压抑的愤怒发泄在他和道格尔骑马追捕野牛时经过的兰诺河上游。
约翰·哈恩一边望着博,一边口里“嗯嗯”地答应着。不过,他对博的“表演”究竟表示赞赏还是不愿意接受他提供的信息,就不得而知了。
博说:“千真万确。”
“博,你认为为什么会那样呢?”
“不存在为什么,约翰。事情本来就是那样,”博坚持说,“从来就是那样,我并不认为它现在会发生变化。”
约翰·哈恩迟疑了一下,才大胆说出自己的想法,坚持对暴风雨的来龙去脉讨个说法。“哦,我不知道那些,博。可是,如果这个湖泊有那么大的蓄水量,也许会对气候发生某种改变吧。”他用指关节轻击着地图上水库淹没的地区,等博的反应。博的态度具有某种权威性。
“你没有想过吗?”
博似乎不愿意对气候的变化做什么推测,或者在头脑里检索,却遇到了关于这个问题的盲区。
约翰·哈恩伸手向窗外指去。他的手指一动不动,拇指向上竖起,仿佛一把手枪。他说明自己的理由,希望得到对方的理解。暴风雨一旦没有了把它们引向峡谷的山口,或许就会改变方向,越过湖面直扑而来。
博伸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烟叶包。“可能。”他勉强承认,然后看了看烟叶包,又把它放进口袋。他摘下帽子,用手沿着帽檐里面擦了一圈。
“也许不可能。”
约翰·哈恩笑了,几乎是嘲笑。
“好啦,看来我的观点无可争辩。”他再次仔细察看地图。“莱斯说,五年之内大坝里面就要蓄满水。”
“莱斯可能知道。”
“那么,你认为我们应该相信他的预言?”
博一声不吭。
“我和露丝希望这是一个合理的估计。这个估计为我们提出一个计划,你知道吗?一个为未来发展进行筹划的时间框架。莱斯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没错儿,但这并不意味着像这样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就确定无疑了。”
“有问题吗?”
“问题肯定会有。按照我的经验,对所有事物的经验。但我不知道这座大坝会遇到什么问题。如果这就是你问我的问题的话。”
两个男人都陷入沉默。一阵摩托车的声音。一群狗跑出去,在小路上又是吠叫又是互相厮咬。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姑娘进入视野,他们驱车穿过那群情绪异常激动的狗,车后拖着蓝色的烟雾。
约翰·哈恩说:“水坝将给这个地方的孩子们创造更好的前途,博。那是以前我们不可能想象的事情。水坝曾经只是一种谣传。我想,我们可以不必在意那些在灌木林里变野的牲畜了。你不这样认为吗?”
博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始终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露丝和安娜贝尔从厨房走进来。露丝说:“办旅游农场并不是我们的初衷,博。那是人们一看见地图就容易产生的幻想,可是地图不等于现实。”她问博是否可以把地图挪开。博把地图挪开之后,她就把一个双柄大茶壶放在垫子上。家庭教师安德森小姐跟小男孩和小姑娘一起走进来,大家互相问候了一番。
约翰·哈恩说:“哦,安娜贝尔,你在那幢牧场主的旧宅里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他们在桌子周围坐下,安娜贝尔说,书房的图书已经变成蚁巢,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她说,她曾经找过乔治·比格斯的照相底片,可是没找到。还说,这些底片可能是稀世珍品。就在安娜贝尔讲述书的故事时,阿尼尔走了进来。艾伦在桌旁紧挨她的地方给他腾出个座位,阿尼尔用沙哑的声音向她道谢,然后坐下。他摘下墨镜,挂在T恤衫的领口上。小姑娘又把盛三明治的盘子递给他,看着他选出自己需要的食物,然后把盘子放在他面前。
“马修和特丽西在哪儿?”露丝·哈恩问。
小姑娘说:“她叫特丽斯,妈妈,不叫特丽西。”
“特丽斯是特丽西的爱称,亲爱的。”
“不,不是。”
“你知道他们在哪儿吗?”
小姑娘看了博一眼。
“她和马修一起给丹尼斯喂燕麦呢。”
“露丝,你后来又见过那头野公牛吗?”博问。
露丝向他转过脸来,神情严肃。
“没有,它没来过。”她伸手抚摸着小姑娘的胳膊,“去叫他们一声,愿意吗,亲爱的?告诉他们回来吃饭。”
小姑娘没动。
“他们马上就来了。”
安德森小姐用责备的口吻说:“艾伦,没听见你母亲叫你做什么吗?”
他们望着小姑娘,等着看她怎么办。小男孩紧靠老师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姐姐。他心里想,他们中间有个怪物。只要阿尼尔一动,小男孩就紧张地向他瞥去,好像怪物要先发制人,实施暴力。
走廊上的门帘响了一下。艾伦抬起头看着母亲。
“瞧。”她说。
马修和特丽斯走进来,肩并肩站在门口。
露丝·哈恩盯着他们,平静地说:“马修?”
约翰·哈恩说:“你们俩坐下吧。屋子足够宽敞。大家让一让。特丽斯,你来坐在这儿吧。”
谁也没有动。
马修说:“玛丽维尔糖厂正在招工,爸爸。我想去那儿找份儿工作。”
一片寂静。
一群有羽冠的鸽子掠过外面洒满阳光的树林。
“我可以开走那辆贝德福德牌卡车吗?在城里一买到车,我就把它开回来。”
约翰·哈恩把一块饼干放在嘴里嚼着。他尴尬地笑了笑:“你不是正忙着在推土机的驾驶室里加装座位吗?”
马修说:“差得远呢,爸爸。现在,我们连水坝修不修也没把握。”
约翰·哈恩说:“看起来修建水坝的可能性很大。”他看着博。
“你估计呢,博?”
博没有反应。他正注视着马修,看见这个几乎成年的小伙子迎着他审视的目光。
露丝·哈恩冷冷地说:“马修说的不是那个意思,约翰。”
母子俩互相对视着。
“我去收拾一下东西。”马修说。他向特丽斯转过身去,出去的时候碰了碰她的手。
露丝·哈恩站起来,双颊飞红。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跟在马修身后向外走去。特丽斯侧身给她让道。露丝没有正视她。
艾伦抬起头望着特丽斯,微笑着指着她母亲留下的空位。
特丽斯没动。
博说:“你最好坐下和我们一起喝杯茶,特丽斯。”
“我想去外面等着。”她说,转身走了出去。
阿尼尔双手扶着桌子站起身来,盯住约翰·哈恩看。
“阿尼尔,什么事?”约翰·哈恩问,话音里流露出伤心和忧虑,“我想给散热器注满水,如果可以的话,哈恩先生。”这可是安娜贝尔从阿尼尔口里听到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当然可以,尽管去加吧,阿尼尔。”约翰·哈恩欠起身来指着窗外,“饮水槽的旁边就有一根水龙带。”
“谢谢。”阿尼尔说罢便走了出去。
安德森小姐站起来拉住孩子们的手,艾伦想缩回去时,她粗暴地把她拉到身边。
约翰·哈恩注视着他们离去,然后伸手去拿三明治。可是他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把盘子推开。他看了博一眼。“如果想抽烟,博,那就抽吧。”
博说:“谢谢,不过我正准备改掉在室内抽烟的习惯呢。”
从一间屋子里突然响起愤怒的叫嚷声,是露丝的声音。
约翰·哈恩朝博和安娜贝尔看了一眼,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抱歉和无可奈何的姿势。
“你们知道,”他说,“露丝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孩子们竟然会变成这样。就是为了这事儿,不是别的。她对马修有意见。不过我相信,她会平静下来的。”
安娜贝尔说:“女人是需要时间的,约翰。”
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你认为女人们会平静下来吗?”
“是的,我相信我们多半会平静下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清了清嗓子:“我想,特丽斯的家庭不会信奉天主教,会吗?那对我倒无所谓,但露丝对这事儿很在意。”
露丝·哈恩走过来,站在门口。
他们一声不吭地望着她。
“约翰,我可以和你谈谈吗?”她一直在流泪。
约翰·哈恩站起身来。
“你们多喝点茶,”他平静地说,“我去去就来。”他走过去,与妻子一起走进隔壁房间。
他们听见露丝·哈恩沮丧的声音:“你去告诉他,他不能对我们做这样的事。”
听不见约翰·哈恩的回答,只听见露丝恶狠狠地喊叫起来:“去告诉他!我只求你这么一件事。”
安娜贝尔朝博做了个鬼脸,然后悄声说:“我们得逃走了!”
博却把话音提得比平常更高,说:“他应该把那个女人痛揍一顿!为了消除紧张气氛,一个家庭偶尔也需要打上一架。因此我认为,现在正是哈恩家打上一架的好时机。”他不耐烦地向窗外猛一甩头。
“带上棍棒到外边去互相痛打,大吵大闹。那些狗也许认为圣诞节提前到来了呢。”
安娜贝尔凑近他低声说:“我先来,那个安德森小姐,我真想狠狠地揍她一拳。”
“好,你也可以把她打得趴在那堆泥土上。也许她会为此感谢你呢。”
“我爸爸过去经常对我们说,你们在沃尔比纳打起架来简直像野狗一样。”
“野狗?嘿,需要打架的时候我们就打。我们就是那么干的。在奶奶种的那棵高大的罗望子树前,我们曾经狠狠地打过几架。我不记得你老爸是否参与,他也许打过。他经常去我们那一带,可是那儿发生的许多事情我并不知道。我们用棍棒互相猛打,直到打得头破血流。我们用一辆破旧的法戈牌卡车的聚光灯驱赶野猪。有一次,就在卡车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在丛林中行驶的时候,我们在后车厢打了起来。奶奶像灌木林中的一员老将驾车急驶,道格尔跌下车,落在后面。奶奶驾车继续行驶,根本不理睬他。道格尔只得步行回家。他走了整整一夜,又累又痛。第二天早晨,我和爸爸备好马正要去找他,就看见他走进家门,一屁股坐在餐桌旁边。奶奶向他道了早安,把盛在盘子里的早餐给他端过去。奶奶也许还额外给他加了一块腊肉,我记不得了。不过谁也没吭一声,我只是看见老太太暗自偷笑。”博一边坐在那儿卷烟,一边被往事的回忆逗得笑了起来。
“一连好几天可怜的道格尔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他使劲擤了一下鼻子,“什么也比不上打斗让人心里痛快。”
露丝·哈恩和丈夫退到屋里更远的地方时,她的声音突然变成了怒吼。
“这就是哈恩这家人需要的!走出家门到外面去,在泥土里翻来滚去,厮打一顿。厮打过后,事情就轻轻松松地解决了。在他们知道自己的处境之前,他们会为那些事情发笑,不管那是些让他们多么不安的事情。”博喘了口气,然后强调说,“在家里呼哧呼哧地生闷气对谁都没好处!他们本来满肚子火,表面上却装得客客气气。那有什么意思呢?你总不能把什么都憋在肚子里,一声不吭!这就是这些人的麻烦所在。他们总是踮起脚走路,好像什么人刚刚因为羞愧而死。”
他把脸转向安娜贝尔,愤怒地说:“她连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孩子会变成这样,约翰是什么意思?马修当然是个好孩子,可是道格尔也是连做梦都没想到特丽斯会变成这样呀。约翰·哈恩夫妇不懂得对人要宽容。这些人哪。”他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烟丝。
“他们的确‘白’得太过分了,安娜贝尔·贝克。”他说,把露丝和约翰·哈恩归纳为不可救药的人,然后草草结束了他的评论。由于说出他对哈恩夫妇的评价而感到高兴,博对安娜贝尔咧嘴一笑,温和地说:“我想到外面抽支烟,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