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从容不迫地打量着安娜贝尔,凝视的目光从她的头发移到工作服,然后又移到她的手上。她的手放在桌上,微微发红,还有色斑。“是我写的。”小姑娘说。
“奇格泽格是崎岖小道的意思,是个很恰当的名字。”
“那是马修起的。”小姑娘说。
“你想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呢?”
小姑娘耸耸肩。她的注意力又转向阿尼尔。
“叫某某地方吧。”她心不在焉地说。
博啧着舌头,然后把茶杯放在桌上。
“嗯,好茶,露丝。”
“谢谢,博。再来一杯吗?我们家的人都爱喝茶。”
“布赛尔茶。”博说,端起茶杯。
“没错儿。”
“没有什么茶比布赛尔茶更好。”博向约翰转过身去,然后伸手向窗外指了指。
“我不知道齐格泽格这个地名,约翰。不过我知道,老比格斯家族把这一带崎岖不平的山地都叫做富瑞尔斯。”
他把伸出去的手转向约翰·哈恩身后,手像指南针的指针来回摆动,然后停在一个准确的方位,好像压根儿没有什么墙壁,而且他相信约翰·哈恩肯定像他一样明白他的动作来回所指的对象的详细情况。
“富瑞尔斯河谷在那边。这些山里到处都有发育不良的老野牛。冬天牧草断绝时,它们就吃那些有毒的泽米干果。炎热的夏天到来时,它们的四肢就呈现出佝偻病的症状。它们卧倒在地,腿陷在断裂的玄武岩中间。我们骑马走近其中的一头野牛时,看见野狗就藏在附近的山石后面,望着它死去。然后,它们轮番跑过去咬上一口。”
讲到这里,博沉浸在回忆之中,默不作声。桌子周围的人们都看着他,等待他继续“播放”记忆中的往事,等待他从存储在记忆里的诸多往事中检索出非常有趣的一件事。这是一位在他们到来之前对这个地区了如指掌的“游客”。
“我曾在月光下盖着毯子躺在那里,听卡在岩缝里的野牛长久的吼叫声。那声音像高音喇叭,你一听见,就知道它们已经陷入绝境。我爸爸把野牛的吼声称为天使的号角。它能传遍这些山岭中的每一个角落。”他朝他们咧嘴一笑,享受着引人注目的乐趣。
“夜里,我躺在那里常想,说不定那头挣脱开石头陷阱的老天使正在找我呢。”
众人笑了起来,但并不轻松。他们端起茶杯一边慢慢地喝,一边想象着在劫难逃的野牛陷在断裂的玄武岩层里活活遭受野狗厮咬,肌肉不断颤抖的痛苦。那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演变,一种肯定对这个地区留下可怕印象的残忍,一道他们在山石嶙峋的山脊和沟壑纵横的陡坡中谋求生存时遇到的深刻印痕,一段如果他们打算在这个地区占有优势就必须承认的历史。
露丝·哈恩打破沉默,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话,声音中充满渴望,好像曾经为她的家庭设想过更有英雄色彩的生活。
“那些野牛中有的非常漂亮。”
安娜贝尔凝视着她。
露丝·哈恩的目光越过阿尼尔,穿过窗口,落在远处洒满阳光的灌木林里。
“有几天清晨,一头野牛走来,站在围栏外面的树林里。它只是站在那儿,茫然地盯着这幢房子,好像不了解房子是什么东西。我把目光转向别处再回过头来看时,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正是其中的一头。”博说,对所说的话题既深信不疑,又充满敬畏,因为他听说过连人带马被野牛轧死的事情。
“可你从来没说起过这件事。”约翰·哈恩温和地责备妻子,好像她不该在这些陌生人面前谈魔鬼造访的事。
“我也是刚想起来的。”露丝·哈恩说。
“野牛好像连狗也没有惊动呀。”约翰·哈恩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好像他怀疑她,并且要验证他妻子的所见有悖于众所周知的事实。
“是的。”她说,无法解释,于是就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她抬头看了博一眼,“怎么会那样呢,博,你认为为什么连狗也没有发现它呢?”
“这些野牛是一种不同寻常的动物,露丝。它们更不像普通的家牛。这个地区现在变成了它们的栖身之地。它们知道怎样在周围悄悄地走来走去而不引起对它们太多的注意。”
露丝·哈恩说:“你是说只有它们想让我们看见时我们才能看见它们吗?”
博望着她,也许在她身上突然发现了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也许。”他说。凝视的目光交织在一起,使这种认识能在他们之间默默地交流,好像他们在桌面上传递纸条时手指碰到一起,在不做解释就承认野牛出现的共同愿望中有一种意外的默契。
桌子旁边的每一个人都偷偷地瞥着别人,然后把目光移向窗外。哈恩父子用推土机清理出来的林中空地布满尘土,灌木林闪闪发亮,热浪从散落的石头和枯草中升起。由于推土机已经开走,树林又恢复了也许从未被打破过的寂静。灌木林顽强存在着的原始特性没有屈从于他们的出现,而且他们一旦离开,就会再次愈合,不保留任何痕迹。
约翰·哈恩清清嗓子,然后俯身向前。
“那么,你认识老乔治·比格斯,博?我在城里听说,他是这一带传奇式的人物,是吗?”
露丝·哈恩望着他们的客人,与丈夫一起等待着,希望从博那里多了解一点他们现在居住的这个地区,也许还希望他能提供一个令他们乐观的理由。
安娜贝尔和特丽斯望着露丝·哈恩听博说话,她以前大概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听别人说话。
博大手比画了一下,似乎要将整个布鲁肯河流域都包括进去。
“1973年,老乔治·比格斯死后,我和道格尔·格纳蓬,也就是阿尼尔和特丽斯的爸爸,在这一带到处打工。我从来没见过那位老人,这是我感到遗憾的一件事情。我爸爸认为乔治·比格斯差不多是他见到过的最优秀的骑手。在那个老伙计的遗孀尼莉放弃独自经营兰诺牧场迁移到布里斯班以前,在我父亲的建议下,我和道格尔去兰诺赶牛群。那时,我和道格尔的年纪和你们的大儿子差不多。到我们结束给尼莉打工的时候,我们从兰诺牧场赶出一万五千多头牛。在我们把牧场出空以后,那个老太婆就把牧场租给别人放牧了。我不知道她是否做过许多行善积德的事。”
“那以后,你又回去过吗?”约翰·哈恩问。
“没有,我没回去过。”博向茶杯里面看了一眼,把茶喝完,然后把茶杯放在桌上。
“在我爷爷他们那个年代,比格斯家支配着这个地区,依靠兰诺变成了这一带的首领。乔治·比格斯爷爷是在1863年以前从维多利亚州来到兰诺河谷的。他徒步赶着牲畜,带领全家长途跋涉,历时一年半穿过灌木林来到了这里。他们当然是传奇式的人物。倘若老尼莉在这儿,她肯定不会让你们忘却那段历史的。每当她抓住机会诱使我和道格尔听她讲故事的时候,她总是滔滔不绝地给我们讲述她家的历史,什么她是第五代澳大利亚人呀,她出生在伟大的拓荒者家庭呀。”他把手伸向衬衫口袋里取烟,然后把没有打开的烟叶包拿在手里,用审视的目光看了约翰·哈恩一眼。“哦,是的。”他低头看了一眼烟叶包,然后迅速把它放回衣袋里,朝约翰·哈恩一笑。“不过,他们现在都不在人世了,约翰。比格斯家族没有后人了。”
安娜贝尔的目光飞快地从约翰·哈恩瞥向他的妻子。
露丝·哈恩问:“谁得到了那个地方,博?”
博瞥了她一眼。
“噢,露丝,我相信那个地方依然由布里斯班的委托人照管着。我想他们最终会放弃寻找比格斯在英国的堂兄弟的。”
露丝·哈恩看了丈夫一眼,他正仔细查看着自己破裂的手指。
小姑娘说:“你愿意看一看我的马吗?”
阿尼尔慢慢转过脸看着她,他们目光相遇,达成默契。“是的,当然。”他一双大手往桌子上一放,站起身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硕大的身躯从笨重的桌子后面缓缓移开,从容不迫,令人肃然起敬,大有王室成员庄重优雅的风度。小女孩站在那儿一边等待,一边注视着他。当阿尼尔绕过桌子走过来时,小姑娘伸手拉住他的手,然后一起走出屋子。小男孩见他们走了,便紧贴老师的裙子站着,没跟姐姐走。
安德森太太把脸转向露丝·哈恩:“我只给他们一两分钟。那时,小姑娘就得回来学习。”家庭教师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甚至有一种惊慌,好像她是匆匆跑进屋子里给雇主带来一个紧急的口信一样。
露丝·哈恩平静地说:“好了,埃德娜,由他们去吧。”
另一间屋子里响起互致问候的声音。约翰·哈恩的大儿子走进来站在门口,注视着特丽斯。
特丽斯向安娜贝尔微微一笑,情不自禁地耸了耸肩。
“这是马修,博,”约翰·哈恩说,“我们刚来这儿的时候,马修曾经骑着马去过比格斯家过去的宅院。他告诉我,那幢房子依然锁着。”
博伸手握了握小伙子的手:“很高兴见到你,马修。”他又把脸转向约翰·哈恩,“噢,我想那不是尼莉锁的。据我所知,比格斯家的人从来不锁门。”
约翰·哈恩说:“博也许能给我们出捉野牛的好主意,马修。”约翰把脸转向博,“我们曾经试过几次,可是劳而无功。我们想,在把这片土地用围栏围起来饲养种畜之前先把那些小野牛赶出去。人们说,如果能把它们用载货卡车装运到斗牛场,并且没有严重碰伤的话,斗牛场对每头野牛的出价高达五百美元呢。”
博眯缝起眼睛,坐在那儿打量着马修·哈恩。他仔细察看小伙子的四肢,好像在审视一匹马,察看它的优劣之处。马修身材瘦高,像他父亲一样。蓝色的眼睛,眼神显得平静而充满敬重。博说:“在这种陡峭的坡地上你想要套住那些小野牛,它们会用角把你的马戳穿的,马修。”
马修直盯盯地他看着。
“它们会把你弄死的。”
露丝·哈恩吸了口冷气。
“可是你过去不是常使它们乖乖就范吗,博?”
马修说:“我们听说你有办法。”
“噢,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听说的。”博的手向林中空地那边阳光灿烂的灌木林里一挥,做了一个表示不耐烦的手势。
“那得在地势平坦的河滩,而不是在这种坡陡路窄、连走路都得侧着身子的地方。你得有一群温顺的家牛和它们混杂在一起,引导它们。我和道格尔就是用那种办法对付野牛的。你把野牛掀翻在地,它们会像猫一样打个滚,眨眼之间,就又倒退着站立起来。那时候,有几个擅长对付野牛的老伙计指点我和道格尔。”他看了马修·哈恩一眼,“干这活儿,马修,你一定得和几个懂行的人一起干,可是指点过我们的那些老伙计都死了。谁来指点你呢?”
小伙子似乎无言以对。
屋子里一片沉默。哈恩一家失望了。他们似乎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拓荒者的梦做得太晚了。
马修的目光从父亲转向博。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他说。
博几乎生气地说:“不要打扰那些野牛了,马修。”他在椅子上慢慢地欠了欠身,好像要站起身来。他又伸手去掏烟叶,可是看了露丝·哈恩一眼,却把手指停在衬衫口袋里不动了。“我们得赶快动身了,露丝。谢谢你的茶。”他又瞥了马修一眼,“那儿的路怎么样?那条浅水堤道还在吗?他们把一队牛车拉来的巨石放进河里,老尼莉估计那些石头足有七吨重。石头沉在河床上,这样一来,洪水将漫过巨石的顶部。我敢说没有一块石头被冲走。”
“是的,那条浅水堤道还在。”马修说。
“听你这么说我丝毫不感到意外。比格斯一家做事很有头脑。”博嘿嘿一笑,“他们修的浅水堤道比他们的历史长久倒是个例外。”他看了安娜贝尔一眼,“如果我们想在天黑以前赶到那里,现在就该动身了。”
露丝·哈恩轻声说:“和我们一起吃完午餐以后再走吧,博,”她站起身来,“马修,到厨房帮我一把。”她走出屋子。
马修站起身来。
他父亲说:“听见你妈妈的话了吧?”
马修走后,博说:“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约翰。是个爱马的人,是吗?”
“哦,他倒喜欢,”约翰·哈恩懊丧地说,“可是我担心我没有许多关于马的知识去教给他。在埃米拉尔德时我们常骑着摩托车赶牲畜。”他向窗外望去,“那儿和这儿有些不同。”
“这里是道格尔称做蛮荒之地的地方。对于在这儿干什么,你得有个准主意。让你儿子远远避开那些野牛,它们可像猫儿一样敏捷呢。它们不像他在埃米拉尔德饲养的那些家畜。给他一支步枪,那是把那些野牛赶出富瑞尔斯的好办法。就让它们成为狗的美餐吧,那是最安全的办法。”博站起身来,“如果我们打算和各位一起吃饭的话,我得抓紧时间到你们家宽大的游廊去抽支烟。”
安娜贝尔和特丽斯向窗外望去。博和约翰·哈恩站在游廊的尽头交谈,两个男人肩并肩,博抽着烟,不时伸出手来比比画画,约翰·哈恩边听边问。热浪在寂静中升腾,在树枝间闪烁,在裸露的岩石和枯草中四处反射。马修从屋里走出去,博和约翰·哈恩转过身跟他打招呼。他走过去站在他们身旁,然后又转过头来向窗口张望。
特丽斯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
“你想了。”
“好吧,我想了。他人不错。你得承认,他人不错。”
特丽斯的双肘支在桌上,双手托着下颌。她又说:“嗯,也许吧。可是,你怎么能辨别出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安娜贝尔也在想姑娘提出的问题。十五年前,她曾经认为史蒂文·奎恩是她理想中的男人。现在看来,那种想法多么愚蠢。她看了特丽斯一眼。
“女人的直觉?你是怎么想的?”
特丽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就是用那种直觉判断博的吗?”
安娜贝尔笑着搂住特丽斯的肩膀。
她们一起笑着,突然变得亲密起来,然后压低声音,分享着相互理解、相互为伴的乐趣,好像在她们的旅途上突然看见一朵艳丽的鲜花。
特丽斯说:“我很高兴你和我们做伴。”
安娜贝尔说:“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