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他们之间的好感转瞬即逝,想到她的闪烁其词可能使他觉得是一种有礼貌的拒绝,她感到很难过。毫无疑问,由于自尊,他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再主动提出带她去石头运动场的事了。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微微一笑,“不要以为我不懂得感激。”他伸手抓住车钥匙,启动了引擎。“你不必感激。”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不再提这件事情,好像对他无关紧要。他倒过车,离开停车场。
在回道格尔·格纳蓬家的路上,他们都沉默不语。她肯定他对自己的提议已经感到后悔了。她本来想解释一下,告诉他,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可是心里清楚,倘若她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只能把事情弄得更糟,他们之间的误会只能更深,而且这个结今后可能永远解不开了。于是,她就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们离开道格尔·格纳蓬在玛丽维尔的小屋时,天已傍晚。苏珊爬到驾驶员座位上,博为安娜贝尔打开前面的车门,她却说,她喜欢坐在后排座,兴许还能睡上一会儿。道格尔和阿尼尔走出屋子,并肩站在游廊的暗处。他们没有挥手,而是目送三菱越野车离开,然后转身回到屋里。在公路的终端,苏珊驾车从糖厂旁边经过,接着向北拐上布鲁斯公路。
博说:“什么时候想休息就告诉我。”
“我们将在鲍恩停下来喝杯咖啡。”
“还有吃牛排。”博说。
博把一盒磁带插进录音机里,接着就响起梅尔·哈格忧伤的歌声。迎面驰来的车流擦车而过,三菱越野车前灯的灯光照射着从糖厂锅炉里飘过公路的浓黄色烟雾。迎面驰来的车辆的灯光摇曳不定,宛如在浓雾中迷路的人们探路的灯笼。
三菱越野车的减震器碰在柏油路破损的路肩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响声。
博连忙提醒她:“开慢点,苏。”
苏珊的脚往下踩了踩。
他们冲出浓烟,在清朗的夜色中飞驰。金星高悬在他们前方的夜空。“你在后面行吗?”苏珊大声喊道。
“还行,我在后面挺好。”安娜贝尔听出自己在逐渐熟悉当地的方言。梅尔·哈格唱道:“我很久以后才忘掉你,不再伤心,今天却又开始爱你……”
两个小时以后,苏珊把车开到一条小路尽头、泛光灯照亮的加油站。她把车停在唯一的汽油加油泵旁边。一位大卡车司机正往贮油箱加油。博下车向男厕所走去。安娜贝尔站在苏珊身旁,注视着那位卡车司机。铰链式卡车底盘的横杆上,挂着四个不锈钢大油箱。司机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你们好吗?”
“很好,你好吗?”
“噢,很好。”
他们一起观看油泵的计量表。
“它能装多少油?”苏珊问。
司机抬起头来。“你们忙着赶路吗?”
“不忙。我们正准备停下来喝杯咖啡。我只是想知道这几个油箱总共能装多少汽油。”
卡车司机打量了一下闪闪发亮的油箱,又转回头瞥了一眼计量表。“能装一千一百多升。”
“能行驶多远的路程?”
“能开到墨尔本。”他移开注油嘴,“你们可以等我付完账单吗?”
“当然可以。”
卡车司机把喷油嘴挂在托架上,然后沿人行水泥道走去。她们望着他站在服务部里的柜台旁边,用信用卡付款。他结完账,苏珊拿起喷油嘴给三菱越野车加油。
安娜贝尔背靠三菱越野车查看手机。上面有三条短信,其中两条是史蒂文发来的。她看也没看,随手删掉。第三条是姐姐发来的。伊丽莎白告诉她,她正在从罗马回家的路上,星期五抵达墨尔本。
苏珊问:“有史蒂文的消息吗?”
“我没看他那些破短信。伊丽莎白星期五就到墨尔本了。”
“你打算告诉她你和史蒂文的事,别让她去卡尔顿吗?”
“也许。不过我想,她就是碰到史蒂文,也无所谓。”
卡车司机返回来钻进驾驶室,然后启动引擎。他把胳膊肘倚在车门上,向下看着两位妇女。“你们几位今天晚上准备上哪儿去呀?”
“汤斯维尔。”苏珊说。
司机挂上挡,然后慢慢驶离加油站。“祝你们旅途愉快。”
“也祝你旅途愉快。”她们回答说,然后站在那儿目送他离开加油站驶上公路。黑色的路面,明月被糖厂锅炉排放的烟雾遮挡着,宛如一个橙黄色的大球。西边天际,利希哈兹山脉黑幽幽的群峰映衬着朗朗晴空。苏珊站在那儿,给三菱越野车加油,她回转头望了望西边高耸的山峰。“你决定怎么办了吗?”
“没有,”安娜贝尔说,“对不起,不过我发现此刻很难谈论这件事。如果没有你的帮助,我真的一筹莫展了。”
好一阵沉默。后来苏珊说:“是呀,有你在身边,我也好多了。”她面带微笑看了安娜贝尔一眼。“等你走了,我一定会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谢谢,我也一样。”
苏珊把喷油嘴挂起来,然后把油箱盖拧紧。“天哪,这些年来,我真不知道在这条公路上来回跑了多少趟。”
她们把三菱越野车停在服务部旁边,然后进去付了款。博正站在食品柜前与服务员聊天。
他们点好菜以后,便面对面坐在靠墙的餐桌旁边,对面立着一个可口可乐广告牌。博坐在桌旁读着那个广告牌。“买一听可口可乐,”他说,“就有可能中大奖,赢一张往返机票,去威尼斯度假两周。”
苏珊说:“倘若能亲眼看一看威尼斯,花费多大的代价我也在所不惜。”
餐桌的桌腿漆成黑色,有荷叶边的红色塑料台布用V形钉固定在桌面上。每张桌子上还摆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瓶,里面插着一束纸质的红玫瑰。一位女服务员走过来,站在桌旁,一只手拿着一个瓷杯,另一只手拿着两个。她看了看博:“您要的是茶吗?”博回答说是,于是她把一个瓷杯递给博,把另外两个放在安娜贝尔和苏珊面前。安娜贝尔向女服务员道谢,女服务员声音单调地说:“不客气。”然后她又端着博点的牛排、鸡蛋、蔬菜和沙拉,安娜贝尔和苏珊点的油炸薯条返回来。安娜贝尔在薯条上撒了一些盐,然后从餐巾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
博切下一块牛排,用叉子叉着,坐在桌旁津津有味地吃起牛排和鸡蛋。过往的司机进来付完汽油款后,在货架上寻找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道声晚安又走了出去。邻桌有两个人,边吃汉堡包和薯条,边喝可口可乐。年纪较大的人把身子俯在餐桌上方,双手握住汉堡包往嘴里送,好像生怕有人夺走他的口中食似的。他的胳膊肘子上刺着蜘蛛网似的图案,稀稀拉拉的灰发编成一根辫子,松松垮垮地披在后背上。年纪较轻的那个人不时紧张地瞥他一眼,好像有一个重大的决定有待做出。
他们前上方的电视机大声响着。
博一吃完饭,就把盘子推开。沙拉和蔬菜动都没动,白盘的边缘涂抹着蛋黄和牛排干成的黑色的血。他说:“在这些地方,他们从来不给你浇肉汁。”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烟丝卷烟,又从烟卷两端把松散的烟丝卷紧,然后点燃,吸了一口,把烟雾向天花板吐去。“你打算在兰诺地区进行普查吗,苏?”
苏珊说:“这地方恐怕不准吸烟。不,还没这个打算。”
“普查是非进行不可的。”
“道格尔以为我会向莱斯·马拉的讹诈屈服呢,可是我不会。即使我想搞,也抽不出时间。如果现在就去那儿普查,整个工作都将蒙受损失。”她把脸转向安娜贝尔。“土地委员会已经把他们卖掉的一大片极其美丽的土地又给收买了回来。那片土地非常大,有一百多万英亩。莱斯·马拉和史蒂夫·普纳鲁那些长者们———他们是道格尔的同伴———却签订了一项在山谷里修建水坝的协议。他们声称,把水库里的水卖给鲍恩和麦凯将会给下一代的发展提供经济基础。其实不然。它只会变成另一个宣传材料的来源罢了。”她愤愤不平地说,“人家把他们的乐园归还给他们,他们却要把它淹没了。”她转身向服务员招手。“许多年前,政府就计划在那儿修建一座水坝。在麦凯需要供水以前,那只是一个时机的问题。虽然政府计划在整个高原地区的许多小河上修建水坝,但是,倘若像莱斯、史蒂夫和道格尔这样的长者拒绝签约承担义务,政府就寸步难行。道格尔却完全参与了这件事情。”
博平静地说:“你生道格尔的气也没用,他只是在做他认为最有利的事情。”
“我敢肯定,他知道这件事已经很久了。”苏珊吃完最后一根薯条,用餐巾纸把嘴擦净。
博一直观察着邻桌旁边的那两个人。察觉到博的注意,那个年纪较大的人把目光投向他,博向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吗,老兄?”那个人也向他点点头,低声问候了一声便把目光移开了。
苏珊说:“现在,他们既然已经得到那些长者们的支持,能够阻止修建水坝的唯一办法就是看人文普查的结果。如果能找到一处引起文物管理委员会注意的国家级文物遗址,修水坝的事情就只能终止。”
博对安娜贝尔说:“莱斯是个很精明的家伙,而史蒂夫·普纳鲁只不过是个应声虫罢了。就我所知,史蒂夫一生中从来没做过一件实实在在的事,他只会坐享其成,摆出一副老资格的架势。这些事你们知道吗?”
邻桌旁边的两个人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身。博转过头向他们看去。年纪较大的人在柜台旁边买了一箱可口可乐,先年纪较轻的人一步,走出餐馆。
“看见了吗?”博说,“我知道他们有所图谋。他们想中大奖,到威尼斯旅游一趟。”
女服务员走过来,开始清理那两个人用过的餐桌。博说:“能到那边再给我端一杯茶吗?那两位女士想要一杯咖啡。”
苏珊对安娜贝尔说:“像兰诺那样的地区,进行一次严格意义上的人文普查可能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
博眯起眼睛,透过他吐出的烟雾看着苏珊:“也许我们可以进行一次初步的普查,或许能提出足够的理由拖延一段时间,就像我们刚刚在布兰贝那样,花费了一周的时间。”
苏珊凝视了他一会儿,一声不吭地思考着。博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等待她说出她思考的结果。“你离开那个地区多久了?”她问博。
“已经二十多年了。自从我和道格尔给老尼莉·比格斯把那处乡间住宅清理干净以后,再没有去过。”
“你一直没回去过?”
“没有。我想尼莉离开那儿之后,没有人去过从前的兰诺牧场。”
苏珊把脸转向安娜贝尔。“博的祖母是在兰诺的比格斯家长大的。乔治·比格斯的遗孀迁往海岸地区的时候,博和道格尔在那个地方最后一次赶牛群。”她看了博一眼,“你在那一带有过许多往事,博。”
女服务员走过来,把饮料送到他们面前。博向她表示谢意,她说:“不客气。”女服务员走开时,安娜贝尔说:“我祖父认识乔治·比格斯,我相信他们是朋友。”
苏珊说:“你们俩为什么不能搭档去进行普查呢?”
苏珊和博望着安娜贝尔,看她说什么。
苏珊说:“你给系主任打个电话,告诉他,你正在这儿进行一项重要的社会工作。他们告诉我,你永远看不到比兰诺山谷更美丽的地方。不过,我从来没去过那儿。”她看了博一眼,“阿尼尔和特丽斯怎么样?他们真的不感兴趣吗?”
“他们会感兴趣的。”
“也许不会。”
“如果我不带他们去,他们也许就更不感兴趣了。道格尔可不想坐在那儿整天盯着他俩。”
“对道格尔来说,那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实际上不必做任何事情,只需默默地坐在那儿苦思冥想,然后信口开河,说出别的什么人炮制出的修建水坝之类的计划。”
“自从莫埃去世,他们三人就很不幸。我相信,阿尼尔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更不幸。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从这种不幸中恢复过来。道格尔整天坐在那里观望,他话不多,可是心里明白什么样的不幸落在了孩子们的身上。”他吸了一口烟。
“我知道。”苏珊说。
“他现在遭遇到这样的伤心事,你不能责怪道格尔。”
“我了解这一切,我明白。”苏珊不耐烦地说,“对他来说,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忘掉的事,可是毕竟五年过去了。我们一谈起来,就觉得莫埃仿佛只是上星期才去世一样。”
博抽着烟。“剩下的路让我开车好了。你累了。”
“我可以开车,”苏珊固执地说,“我喜欢开车,”她站起身来,“我想开车,待会儿在那边见。我要上厕所去了。”
苏珊离开以后,博对安娜贝尔说:“你去威尼斯旅游过吗?”
“五年前去过,我在那儿逗留了十天。”
“和你丈夫一起去的,还是你一个人去的?”
“和我丈夫一起去的。”
“哦,你已经去过了,”他说,“真幸运。那两位老兄正跃跃欲试,一心想去那儿。”他瞥了安娜贝尔的茶杯一眼。“你喝完了?”
他们起身离开咖啡馆。苏珊已经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博坐到她旁边的驾驶员座位上。
苏珊看了博一眼。“对不起。”
博启动引擎,转过脸看了安娜贝尔一眼。“你只愿坐在后面的座位上吗,安娜贝尔·贝克?”他伸出手换了一盘录音带,倒车退出加油站,然后转动方向盘,驱车驶上公路。
安娜贝尔透过公路上的噪音,倾听着时隐时现的吉他弹拔声,歌中唱的是《圣经》讲述的渴望胜利的故事,慨叹人生短促,宣扬所谓必须遵守的荣誉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