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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恐龙是如何灭绝的

1

立秋后,又收到K的来信,他说,郊区枫叶已红,邀请我去做客。一年来,每逢换季,总能收到K的信,信里写,他已适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白天闲暇时就去爬山,从山中捡回树叶做书签,用泉水泡茶,自得其乐。在信的落款处,他写,希望你来。

我和K相识于网络。彼时,我热衷写小说,K则酷爱诗歌;我住在城市最南端,他住在城市最北边。周末时,我们常在一起喝酒,看展览、话剧,或听讲座。我们是对方生活的共谋者,在这个偌大城市里嵌在一起,不分彼此。

一年前,K突然告诉我,他辞职了,原因并未详说。辞职后不到半个月,他转租了城里的合租房,把窝挪到郊区。我问,城里不是更方便吗?他说,不,他四海为家,哪里都一样。

这几年来,朋友们都已心思异动,出国的出国,回老家的回老家,留下的人个个如怀揣定时炸弹。夏末时,母亲再度来电,命我回去相亲、结婚,我知道,这种持久战已经玩不下去了,回老家是迟早的事,但在此之前,我想借双翅膀,短暂飞翔。

把这个想法告知K后,他开心坏了,说隔壁正巧空了一间院子,如果我来,就能组局,玩电子游戏或狼人杀。我说那里不是人烟稀少吗,怎么组局?他开玩笑说,山里有熊,有狼,有蛇,夜里都会化成人形,灯影一照,分不清是人是妖。

K所在的地方距市中心约三小时路程,通常要坐长途公交再转一趟黑车。这次携带大型行李,我准备坐出租车直接过去。K听后,笑了笑说,你要留心,以免被打劫,郊区一带乱得很,劫财、杀人、分尸是常事,杀了人后,卷进麻布袋,直接扔到荒郊野岭,谁也找不着你。我说我一穷二白,箱子里全是书,没人会抢我。K说,那就好,注意安全。

在网上预约了出租车,车准时停在楼下接我,见我大包小包离开,邻居生出欣羡之色。我没有解释,也没有时间解释,把沉重行李搬上车,塞进出租车后备箱后,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上车后,司机发挥间谍本色,他的嘴变成一把匕首,试图撬开我的壳,而我窝在后座,把帽檐压低,伪装成蚌,不愿开口。尽管时间尚早,但路上还是堵住了,人、车、车、人,所有的东西堵在一起,城市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咽喉病病人,我觉得恶心,好像自己变成了一口痰。现在,我要把这口痰发射出去,发射到荒郊野外去。

堵在路上时,司机见我清醒,又试图和我搭话,无非还是那几个问题——你多大了?做什么工作?去郊区干吗?我敷衍了事,随便作答,以为这样就能逃避“追捕”,没想到司机突然一惊一乍说:“哟,都三十岁了。”

是,三十岁了。我低着头,像给谁认罪。

“那也该成家立业了吧?”

“还没,连女朋友都没。”

话题到此为止,应该终结,没想到司机话匣就此打开,如泄洪,一发不可收拾。司机讲,他家里有个男孩,上小学一年级,闹腾得很,孩子一闹,妻子也闹,两个人恨不得把家里点燃,烧了。他说,生男孩是建设银行,辛苦,未来还要给孩子准备房子,他这些年跑出租,总是憋尿,肾憋坏了,不知道还能憋几年。

我说,那您不容易啊。司机说,人活着就挺不容易的,都苦,众生皆苦。前面的路好不容易顺畅了一会儿,不久又遇到红灯。我说,红灯怎么这么多啊?司机说,不知道,红灯就是挺多,但你也没办法,只能等,不是吗?

我一贯有晕车的毛病,才走了一小时不到,我已恶心欲呕,不得已,掏出两枚薄荷糖,衔在嘴里,任由薄荷香气在口腔鼻腔里四处闲逛。司机见我不排斥和他聊天,又开始讲故事。真是奇怪,司机们好像口袋里永远装着故事,隔几分钟就掏出一个,隔几分钟又掏出一个,源源不断。

司机问我,你是去奉县吧?我说是。他说奉县这个地方鸟不拉屎,没啥可玩的,唯一能摆得上台面的是孤鸣寺。前几年,他拉过一个客人,是个中年人,四十来岁,西装革履,提公文包,有啤酒肚,肚子被皮带挤压出来,一圈一圈,油腻得很,那人一上车,就低垂脑袋,不说话。司机讲,前几年股灾,跳楼自杀的用簸箕装,他想,坏了,那人不会是要坐车去郊区自杀吧,心下一凛。没想到那个男人下车后,直接朝孤鸣寺而去。

“一个男人,大冷天,下着雪,提着公文包,上寺庙里,你猜干吗去?”

“猜不出来。”

“是出家。”

司机说,那人走时,终于开口,说他解脱了,准备去寺里剃度出家。男人离开后,司机下了车,到荒草处小解,回来后,点燃一支烟,抽了半个钟头。他望着那段路,出神了一会儿,心想如果无路可逃,出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时车已驶上高速,远处,田野像一块块抹茶蛋糕,整齐码放。听完司机说的故事,我试图用眼做刀,将抹茶蛋糕劈开,寻条路,看看那个男人到底走到了哪里,但一无所获。车又走了半个钟头,我对眼前景色感到厌倦,分不清来处和去处有何区别。高速上,每隔几百米,就会树起一块广告牌,卖房子的、卖车子的、卖油漆的、卖珠宝的……应有尽有。K叮嘱我,如果看到广告牌上写有“瓦尔登湖”四个大字,就立刻命司机朝岔路口另一个方向开过去,千万别弄错了。因为他的话,我变得格外警惕,生怕迷路。

不久后,我果然看到了那块巨幅广告牌,牌子上,一片绿湖占据半壁江山,另一半则献给了一处碉堡似的小楼,下面写着一行字——“来瓦尔登湖,感受心灵原乡”。

司机问我,瓦尔登湖是什么地方。

我解释道,《瓦尔登湖》是一本书,由梭罗创作,讲的是他远离尘世,在湖畔的隐居生活。这本书流传极广,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几乎是隐居的代名词。司机听我这么讲,笑了笑说,明白了明白了,就是陶渊明的意思,那两句诗我一直都记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我命司机朝瓦尔登湖别墅反方向开去,这时K又发来消息,问我到哪儿了。我说刚过瓦尔登湖。他又说,没走错吧,千万不要去那边,开发商是骗子,梭罗也是大骗子。

梭罗是骗子?此话怎讲?

K告诉我,梭罗在瓦尔登湖的生活纯属虚构,在康科德一带,广泛流传着一则笑话——爱默生先生摇响了晚餐铃,梭罗从林中猛冲出来,手里拿着餐盘排在队伍最前面。也就是说,梭罗隐居之处离市区并不远,他并没有过一种远离世俗和人烟的生活,相反,他时常聚众狂欢,到朋友家蹭饭,书里有一大半情节是他臆想出来的。

我和K说,那梭罗挺厉害,仅凭臆想,就能欺骗世人这么多年。K说,别讲废话了,有什么见面再讨论,他已经开车在奉县入口等我,等出租车到了,就会接我到住处,从奉县到住的地方还有约半个多小时车程。

车到奉县入口后,我和健谈的司机作别。他关门,下车,点燃一支烟,说想透口气。这时忽然刮来一阵妖风,掀开他的油腻假发,我突然看见几个猩红色圆点若隐若现。司机见我神色有异,立刻解释道:“假发?不稀奇,人总会秃的,迟早的事儿。”

告别司机不久后,我终于在路口与K会合,多日不见,他瘦成一柄刀,眼神锋利。我开玩笑说你莫不是吸了山中精气,要成妖了,他接过我的行李甩上车说:“错了,是成仙。”

K开了一辆土黄色皮卡车,车上不仅有我,还有一些扳手工具及恐龙玩偶。我说你小子混得不错,都开上车了。他说,哪里哪里,车是借来的。一路上,K绝口不提车主名字,我也累了,一个人靠在副驾驶座上,陷入睡眠。梦中,我跪在蒲团上,眼前是一尊菩萨像,有老僧手持剃刀为我削发,青丝落在地上,像稀释掉的影子。我想开口,但找不到自己的嘴唇,我想站起来,但小腿竟被人卸去,正在我以为自己要孤老禅寺时,突然听到K大声唤我:“醒醒,醒醒。”

突然睁眼,眼前景色似被滤过,覆上一层蓝色的膜,远处,一个障碍物堵在路口,看不清是什么。

“下来!”K急刹车,停在那障碍物前。我以为他要去小解,没想到他绕过来,打开我这侧的车门,对着我喊:“坐着干吗,还不快点下来,帮我把恐龙移开。”

恐龙?

对,你没听错,是恐龙。

我揉揉双眼,走到那个两米多高的障碍物前,发现那果然是一只恐龙,一只霸王龙,眼如巨蛋,爪牙锋利,张着大嘴,正对我咆哮。

2

决定来郊区之前,我正在看一个年轻小说家的短篇集,里面有一个故事,讲花莲市动物园里有一头大象,总是坐着,无论别人拿叉子戳它,还是拼命围观,那大象都不动如山,一直坐着。后来有人翻入大象领地,终于发现大象坐着是因为它瘸了一条腿,在他发现这个秘密时,大象一脚踹在了他的胸口上。

这庞然大物不是大象,但也差不多。这只恐龙实际上是一座空心雕塑,就是各种衰败游乐场中常有的猎奇玩偶,不重,但难以搬动,我几乎怀疑它的底部和大地紧密连成一体。K说,你再努努力,两个大男人不可能搬不动一个玩偶。我说,这并非玩偶,而是一只恐龙,你试试,试试把一只恐龙移开?

唇枪舌战一阵后,我们终于把那恐龙稍稍朝路边移了一点儿。我和K累得气喘吁吁,他指着皮卡车说,车体积过大,如果不能把恐龙移开,我们就过不去。我说歇会儿,歇歇。我和K走到一棵粗壮大树下,席地而坐。K指着那大树说,你猜这树多大年纪?我说不知道。他竖起三个指头说,三百岁,你信不信,这棵树三百岁了,我们两个人加起来都活不过它。

人生苦短,我苦笑说,所以我想偷点时间给自己,于是就来找你了。

K说,是啊,人得偷点时间给自己,不然没法活,多少人是为了别人活着?

在树下擦干汗,喝了大半瓶矿泉水后,我和K终于鼓足勇气,打算继续搬那只恐龙。这次K有备而来,他从车上拿出一块大木板,打算利用杠杆原理先将这个庞然大物撂倒,然后用皮卡车将这只恐龙撞开,撞进树丛里。

“真是搞不懂,这里怎么会有一只恐龙呢?”K骂骂咧咧启动了皮卡车,吩咐我赶紧上来,坐稳,他喊,“一、二、三。”车再度启动,朝那只卧倒的恐龙驶去。经过三次努力后,那只恐龙终于被我们弄到草堆里去了。从我这个角度望去,仅能看到霸王龙的尾巴从树丛里刺出来。

K没有告诉我这里为何会有恐龙,我只能凭经验想象这里曾有一座荒废的游乐场,如今外墙拆除,人们破门而入,随意搭起房屋。那些摩天轮、旋转木马、过山车过去曾称霸此地,但现在早已被拆毁或挪走,剩下几只闲散恐龙以唬人为乐。

又开了半个多钟头后,终于抵达目的地。K推开门,一个形似四合院结构的院落出现在我眼前,他指着左边那间屋子说:“你住这里,我住你对面,以后可能还有别的朋友会来,咱们就能多几个伴。”

院子空地上,几只黄鸡正在啄米,葡萄架上攀爬着一些我叫不出名的植物,几只灰鸟停歇在屋檐上,一切都和想象中的乡村图景一样。只是推开房门时,还是骇了我一跳。房间内,蛛网密布,家具简陋,墙体脱皮……我意识到,要把这间屋子收拾一新,需要时间和勇气。

K在门口亮了亮车钥匙,告诉我他还车去,让我慢慢收拾。我应了一声好,忽有闯进贼窝的错觉。毕竟,之前我看到的是K乡村生活中光鲜的一面,如今真刀真枪面对这种生活,有些手足无措。卸下来的三件大包裹像嗷嗷待哺的小兽,将我围成一圈,我不知道从何下手,打算去K的屋子看看。他房间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屋内,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一张床、一个大书柜、一部电视机,再无多余器具,忽然想起他在信中写的话,比起普通的粮食,他更需要精神食粮,房子越空旷,他的心就越满。

在K的房间兜了两圈,一无所获,我又返回自己那件破屋,着手进行改造工作,无论如何,必须先把床清理出来,其余的事,都好说。这里的种种情状,让我想起七八岁时随父母下农村的情景,也是相似砖石,相似风景,我每天都吵着要喝娃哈哈,每天都牵挂着城里的麦当劳和肯德基。

清了约莫一刻钟后,K轻轻敲响房门,闯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袋饺子。我问他饺子哪儿来的,他说买酒送的。他摇摇手中酒瓶说,今晚我们不醉不归。我说好,喝就喝,反正明天不用上班。我突然发现,对我来说,郊区生活最大的诱惑就是——不用上班。不用上班,意味着不用看闹钟脸色做人,不用把自己变成一张薄纸塞入密不透风的地铁,不用想着提防这个小人讨好那个客户……这里的一切都是自由的,自由睡去,自由醒来。

夜里,我终于清好床铺,和K来到小院里,支了张桌子,就着饺子和花生米开始聊天。K说你还记得北岛的《波兰来客》吗?我说当然记得——“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过去我经常在不同场合暗中吟诵这首诗,有时是疲惫工作后的无人深夜,有时是在客户写字楼的走廊抽烟时,我用垃圾桶掩埋梦,也用烟焚烧理想。K见我神色低落,笑笑说,杯子碎了,可以再买,梦碎了,可以重新捏在一起,只要你敢。

我抬起头,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仔细端详过月亮了。过去我住在钢筋混凝土修建的大楼里,空调调成恒温,把我养在里头,玻璃幕墙将我和外界隔开,我们像培养皿中的器官,处于一种近乎无菌的状态,面前有的只是电脑和打印机,还有没完没了的邮件与讯息,关于大自然的一切近乎消失。

K把杯中啤酒一饮而尽,他摇晃着空杯说:“你看这像不像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我和你坐在一个院子里,吃一顿诀别餐,我即将去火星探险,而你选择去月球旅行,我们终将成为地球上的过客。”每天浸没在琐碎的工作与生活中,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种混乱迷醉的语言,这显然是K即兴而为。过去,他常在朗读会上随兴作诗,不用打腹稿,也不用写下来,张嘴即来,我和朋友戏谑地称其为看起来像相声演员的诗人。

酒精一点点打开我们紧闭的心门,K突然指着围墙说:“你知道隔壁住的是谁吗?”我摇摇头,他继续道,“我们隔壁住的是一个科学艺术家,你没听过这个职业吧,到底是科学家还是艺术家。”一开始,我也有点恍神,后来才知道,只要后缀是“艺术家”,多半指的是此人的爱好无法养活自己。当然,大艺术家也可以赚得盆钵满金,但说到底,这世界上也没几个大艺术家。

啤酒很快被我们饮光,K告诉我,这里的小卖部夜里九点就会关门,现在我们已经弹尽粮绝,喝完这杯就要睡觉。夜凉如水,小院内一派清明,我不知道人生里能有几个夜晚可以和友人对坐饮酒。K说,在这里,一切都有机会,我们的进度条已经无限延长了。

喝完酒,吃光菜,我和K收拾收拾就各自回屋。K说,明早还要早起,他要带我去山上看红色枫叶。

3

翌日醒来,K已经消失,床头放着一本波拉尼奥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红色树叶像路标,指着第二百五十八页,上面有一句话由猩红签字笔勾出——“你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真的感觉孤单吗?我说:是在人群里。”

K不知所终,大门紧闭,但其余一切如常,鸡依旧在散步,鸟依旧在吟唱,天依旧那么蓝,只是K消失了,我猜想他是去山上搜集树叶及泉水,但不知为何,他将大门紧锁,不知道是不是怕外人侵入,或怕我不告而别。一个人,生活在深山老林,说不寂寞不可能,昨晚,K说,有我前来,他好像有了狱友也有了私奔的同谋,从此不再孤独。但我没有告诉他,我并不打算长住,最多半年,我就要离开这里,再度回到城市中,回到既定的生活轨道中去。

手机信号时好时坏,不是我收不到别人信息,就是别人收不到我的。我把手机塞进抽屉,它现在同一块板砖无异。洗漱完毕,我把《地球上最后的夜晚》带到院子里,优哉游哉看起来。但看了十分钟后,我的注意力便一败涂地,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焦虑不安。集中精神看书对现代人来说形同坐牢。K在郊区的生活等于要把牢底坐穿。

就在我焦虑不安时,隔壁忽然响起野兽的咆哮声,一阵一阵,但显然由声控玩具发出。尽管所有的科技都在模糊现实与虚拟的界限,但我还是听得出,那是声控玩具,这让我浮想联翩,难不成隔壁住了一个怪老头?我曾在报纸新闻上无数次听到一些农民科学家的故事,他们利用废铜烂铁及电线组装出飞行器或奇异发明,然后以身试险。有的成功了,沾沾自喜,去电视台演讲自己的丰功伟绩,但电视机前的观众却笑作一团,人们笑什么?人们笑农民怎么能玩高科技呢?这不合理。

院墙并不高,只要有梯子或板凳,悄悄爬过去并非难事。小时候,我常从学校翻出去,逃课,去漫画书店看书,或漫无目的地闲逛,翻墙对我来说太容易了。我站在围墙下,跃跃欲试,但心里有根绳索拴着我,套着我。成年人的理智告诉我,不打扰他人生活是一种礼貌,不是所有邻居都要成为朋友。

我决定视K回来的时间再做决定,如果一个小时后,他还不回来,那么我就翻过去,悄悄看下隔壁到底在做什么。K啊,我暗中祈祷他快点回来,不然孤独总会把一个人折磨疯,动物们翻山越岭寻找同类,人也始终是一种群居动物(尽管现代人不一定是)。

一小时后,K并未归家,我从角落翻出几块闲砖,垒成梯台阶。一开始,我还不敢完全探过身去,只是悄悄躲在墙头,探身张望,但隔壁的屋主像是猜透了我的心思,将一切隐在巨大雨棚内,我藏在墙下,只能看见屋顶和棚顶,其余一概不得而知。

我决定翻过去,像探险一样。我已经好久没有探险过了,城市里布满千篇一律的房屋、便利店、地铁,没有一个地方值得探险。人陷在琐碎里,像粥内食料,只会被吞食,逃不出来。

我从墙上一跃而下,脚步轻盈,如同花猫。进了院子后,油漆味扑鼻而来,我掀开雨棚旁的塑料布,撞进陌生空间。眼前的一切像场地震,震碎了我所有认知——那是数百只大大小小的恐龙,以不同姿态匍匐在大地上。

上一次看见这么多远古兽类还是在电影《侏罗纪公园》里。我忽然想到几年前去西安旅游时看到的兵马俑,在始皇葬坑内,成千上万的兵马俑站在那儿,不言不语。几个古迹复原员正在埋头修复兵马俑,他们和那些千年前的物体坐在一起,不分彼此。

恐龙数目庞大,但并未遮蔽视线。远处,一束灯光下,一个女人正手持小刀雕镂一只恐龙。她黑色秀发散在肩膀上,眼睛里有一种拜佛般的虔诚。我站在那儿静静看了一会儿,几乎忘记自己“闯入者”的身份。女人忽然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她的目光里没有惊恐,没有胆怯,完全是平静,好像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空气。她看了我一会儿,又埋头雕镂恐龙,静默十分钟后,才再度抬起头问:“你是?”

“哦,我,我是新搬来的。”

女人蹙眉,又问:“你是小K的朋友?”

我点点头。

我对眼前的女人一无所知,不知道她是否就是那个“科学艺术家”。恐龙将我和她环绕在一起,我们仿佛在原始森林中失散又重逢的队友,彼此心中都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女人俯身,清空一个板凳,指了指说:“坐吧。”我刚坐下,女人又说:“对不起,我有点忙,等下忙完了,再和你说。”没几分钟,她又独自返回那片原始森林,而我,则像公园里的游客,站在玻璃幕墙内,观察野兽的生活,我不敢踏出一步,生怕被恐龙咬断了脖子。

这里与其叫家,不如说是恐龙乐园。目之所及,所有的空间都让给了恐龙,几万年前从地球上消失的霸主突然充斥在这郊区小院内各个角落。在我面前,一张近三米宽三米长的桌上,形态各异的恐龙一字排开,连成密林。记得十岁时,我常感冒,去儿童医院挂水,那时每天都要被针扎,手上永远青紫。为了哄我开心,母亲总会买一些便宜玩具给我,我拿到最多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恐龙。当时奥特曼的动画炙手可热,哥斯拉长得像恐龙近亲,小孩子们之间拿恐龙打架,大家最喜欢用的就是霸王龙,因其牙尖腿壮,俨然战士。

我随手拿起一只恐龙,左右端详,看不出门道,也叫不出它的名字。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女人突然开口说:“这是禽龙。”

“禽龙?”

“对,禽龙据说是最早被发现的恐龙,这种恐龙生活在侏罗纪和白垩纪时期,身长九到十米,高四到五米,食素,尾巴重,舌头长。你注意看,它前手拇指处有一个尖爪,据说用来抵抗掠食者。”

女人说起恐龙话题,眉飞色舞,宛如化石复活。她滔滔不绝讲了一会儿,我什么也没听进去,我记不清恐龙身长几尺,也不想了解它们长了几个脚趾头。客观说,我的好奇心死了,死在地铁门缝里,死在办公室电脑上,死在每一条通往成人世界的阴沟中。

“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我被女人的话问得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她对恐龙如数家珍,却绝口不提自己姓甚名谁。又坐了一会儿,日影西斜,我意识到必须尽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了,如果K看见我不在家里,一定会急成疯子。我起身,从恐龙森林中拔出腿,与女人作别。她伸出手,拦住我说:“你要回去了吗?带点饺子回去吧。”

“饺子?”

“对,我喜欢吃饺子,天天吃饺子就够了,节约时间,剩下的工夫都能拿来做恐龙。”

女人匿入屋内,拎着一袋饺子出来,饺子挤在透明塑料袋里,沾满冰霜。我犹豫着接过来,她又紧跟着补充道:“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口味,我这里只有荠菜猪肉的,小K爱吃这种。”女人把饺子交到我手中后,又返回了工作台,拿起小刀,如同时刻准备行动的杀手。她看了看我,笑了,唇边漾出涟漪说:“叫我冷姐吧。”

4

原路返回时,砖梯消失了,我不得不跳下去,皮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还未站定,就听见K在唤我,他站在一口巨大铁锅前,在熬煮什么。

“终于舍得回来了?”K一边拿大勺搅动锅物一边说,“我还以为你跟那只猫一样,都不要我了。”

猫?我突然忆起几个月前,K来信曾提及过那只猫,是母猫,黑色,异瞳。猫来时,是春末的一个早晨,那时K还在酣眠,它从未关的门里溜进去,一跃而上,开始舔舐K的脸,他醒来后,发现了这只野猫,遂将其收养,就这样,一人一猫,相伴为生。不幸的是,三个月后,黑猫失踪,遍寻不见。又过半月,一天傍晚,K从山上下来,突然发现草丛中藏着一只猫,走近一看,正是他养的那只,但猫已经死了,腹部血迹斑斑。K顺手把猫埋在了一棵树下。

“猫是撞死的,被一辆皮卡车撞死的。”K闷了一口酒,邀我坐下。他盯着我的裤脚注视了一会儿说,“见到冷姐了?”我点点头。他继续说,“冷姐这个人,有些怪。”

哪里怪?说话间隙我顺手把饺子递给K,他笑了笑说:“冷姐给的吧?”我点点头。K又说,冷姐这个人,一个人住这么大院子,院子里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恐龙,一种是饺子。饺子喂饱身体,恐龙喂饱精神。她每天就靠这两样东西度日,特别简单。

天色渐暗,K起身,将院内灯打开,我抬头,瞥见彩色小灯泡串起东西南北,如同灯做的帐篷,将我们包围其中。我知道这是K的杰作,他擅长手工,大学时就开始学各种木工活,没有拜师,仅凭一本外文书撬开木工大门。他的学校建在一座岛上,岛中荒芜,颇多毫无人烟的野地,他总是逃课去那些荒无人烟处,自己做些东西玩。至毕业时,他已凭废木与双手搭建了一个荒野小屋。但是后来呢?后来不到三个月,那房子作为违规建筑被拆除。K曾翻出一些宝丽来照片给我看:“你看,当时还挺多情侣来这儿拍照,后来没了,又过几年,整岛返修,人们把那个地方改建成了一个公园,修满那种没有个性的伪欧式建筑。”

锅内,水已沸腾,K将那些冷冻过的丸子肉类一一扔入其中,过了一会儿,他举着筷子,对着虚空指指点点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很佩服冷姐,我们是被动来到此地,而她是主动选择的,她跟我们不一样。”

K告诉我,冷姐三岁时在祖父卧室发现一本恐龙图册,从此开始沉迷于绘制恐龙。她非科班出身,家里人阻止她学画,她就趁出去补课时,抽空去图书馆借书。从九岁到十九岁,十年之间,她翻遍有关恐龙的书籍,自学成才。二十岁时,她绘制了一幅《远古生物复原图》,此图被一本北欧杂志看中,选为某期封面。大学时,冷姐主修设计,业余修过物理学、心理学、进化学、高等数学等。为了画一只恐龙,她浏览专业机构网站,甚至自学拉丁语。她每画一张,就贴在墙上,到毕业时,整间宿舍被她的素描与手绘填满,近百幅。

K说到这儿,顿了顿,从锅里捞出一块豆腐继续说:“当然,最厉害的还不是这个。毕业后,她和校友结婚,丈夫经商,在城里有三套房子,一套两百平,另两套各一百平。她完全可以辞掉工作,在家里休息,请家政工做事,像城里那些阔太一样,过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生活。但她说,她骨子里就叛逆,过不了那种日子,所以前年独自一个人搬来郊区,凭一己之力弄了个恐龙工作室。”

“赚钱吗?”我盯着K问,“这么冷僻的行业,赚钱吗?”

赚,当然也赚。K笑了笑说,但赚得苦,冷姐每天都要工作近十五个小时,也就是说,除吃饭、睡觉外,她一直都在工作。所以平日里,她并不梳妆打扮,永远乱发披肩,和人说话时,眼神涣散。这没办法,让一个大活人一直工作,总有被掏干的一天。不制作恐龙时,冷姐还要飞到各地去搞讲座,就是那种纯公益性质的讲座,薄利。

边吃火锅边聊,我从K口中听到许多关于冷姐的事,当然也包括他们的第一次见面。K说,那是一个清晨,天蒙蒙亮,他背着帆布包,准备去山里转转。刚出门时,就见一个女人正在搬一块巨石,那石头遮住了她半边身子。K不忍,于是上前帮忙,这才发现那并非巨石,而是一块恐龙头骨。

“你好。”

“你好。”

他们彼此客气热络地聊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这就是朝夕共处却从未谋面的邻居。那之后,有半个月,K闭门不出,专心撰写一本打算自费印刷的诗集,但就在诗集准备付梓时,黑猫走丢了,他终于又变成孤家寡人。他开始频繁滋扰冷姐,不为别的,只为找个人聊聊天。在这期间,K知道自己的诗集因种种原因无法出版,情绪陷入低落。就在我们共同步入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怆情绪时,头顶闪烁的彩色灯泡砰砰炸了两个,像星星消失在宇宙,我和K愣了愣,面颊绯红,他很快镇定下来,告诉我,别担心,这里昼夜温差大,灯泡坏是常事,不用紧张。

各自咽下一些菜饭后,K问我感觉如何,过得是否习惯。我说,时间尚短,感觉不出。K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他一起去冷姐那儿学做恐龙模型,每周一、三,当休闲也好,当社交也好,总之,有点事做。我点了点头,答应了他的邀请。这时灯泡不知为何又炸了一个,火锅里也再捞不出什么花头,一切都消失了。我突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过去,工作和生活如同两柄利剑,穿透琵琶骨,将我悬起来。浸泡在都市的福尔马林中,我像腐尸一样,维持着肉体形状,精神溃散。而现在,我终于自主选择了逃离都市,来到郊区,却又有点不知所措。我没有克服晚睡,也没有早起,更没有阅读,大部分时间都献给了闲聊和发呆。这意味着,逃离城市,来到郊区,并不能洗去惰气,我还是我。

和K约好后,一周内总有了些期待,日子和日子长得一模一样,唯有这一天,奇峰突起,显得格外不同。我早晨九点就起床,洗漱完毕,喝了一些紫米粥,等着和K一起出发去冷姐家。我问K,需要带什么工具吗?他说,你有一双手就够了。

这一次从大门进入冷姐家,感觉有些不同。入口处,停放着一辆黄色皮卡车,由黑布罩着。趁K去按门铃时,我退到皮卡车处,闲眼张望,忽然发现后轮胎及车屁股上有一些褐色痕迹。正想问K是什么时,大门洞开,冷姐出来迎接我们,她今天戴了一对耳环,显得神采奕奕。

冷姐领我们到里屋,泡了两杯乌龙茶,这时窗外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雨落在树叶上,发出清脆响声,是大自然的嗓音。过去我常失眠,用过许多办法均不奏效,后来朋友推荐我听雨声白噪声,自那以后,睡眠好了许多,忽然想起梭罗的话——“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K也讲过,水声、风声、树声、蝉鸣、蛙鸣、鸟鸣,这些声音都有治愈作用。

喝了半杯茶后,冷姐带我们到了工作间,那里如原始人洞穴,布满野兽皮、动物骨骼、恐龙头颅。K打趣说:“怕什么,都是假的。”我摇摇头:“现在你能分辨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吗?”

冷姐没有为难我这个门外汉,她把一块泥巴放到我手心说:“随便捏,照着你喜欢的恐龙捏,捏成啥样是啥样。”我接过那团泥巴,照着一只霸王龙捏了起来。我毫无美术功底,只能凭感觉去揉捏那团物体。K已经上过几节课,技法稍胜一筹,他已经开始制作四肢和尾巴。捏了一会儿,我觉得无趣,问K:“知道不知道恐龙怎么灭绝的?”他笑了笑,把一个捏废的尾巴扔到垃圾桶里说:“我不关心恐龙怎么灭绝的,我只关心人类是怎么灭绝的。”

冷姐听到我们的对话,也凑过来,说她曾看书里写过,说是六千五百万年前,天降巨石,巨石成群结队撞进大海,在海底撞出一个巨坑,海水瞬间汽化,蒸汽喷涌,掀起海啸,迅速横扫陆地。接着引发了一系列蝴蝶效应——极地雪融、植物毁灭、大雨滂沱、山洪暴发,整个世界瞬间消亡,恐龙也随之消失……

忽然想起小时候寒假时整夜不寐热情翻阅过的百科全书,那时我对世界存有一万分好奇。现在呢?现在我既不关心恐龙如何灭绝,也懒得担心人类何时灭绝,现实横亘面前,如一面厚墙,我每天都要想着如何击穿它,即使手骨上血痕累累,还要一战再战。捏了一会儿,捏出个四不像脑袋给冷姐看,冷姐笑笑,接过去说,捏出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你的恐龙。我笑了笑,有些敝帚自珍的意味,尽管丑,也是自己的作品。

就在我们三人笑闹之际,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那条缝逐渐变大,如同野兽睁眼,眼睛完全张开时,闪进来一个人,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戴眼睛,像文弱书生,但左脸上有道明显疤痕。冷姐见那人进来,神色大变,大声解释道:“这是我老公。”

我和K低头,继续与手中的半成品恐龙周旋,像做错事被罚抄写课本的学生,做着机械的动作。余光瞥到男人身上时,忽然发现他手中拎着好几袋饺子。冷姐接过饺子,放在桌上,又向男人介绍我们,说是她邻居。

“留下来吃饭吧。”男人的话堵住了我们退路。冷姐也跟着附和道:“对,留下来吃饭吧。”

男人说完就关上门,退出屋子,屋内气氛瞬间变色,接下来那一个小时不知是如何耗过去的,只记得隔壁厨房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冷姐不擅家务、不爱做饭,厨房平时没人看顾,备受冷落,这下突然枯木逢春,动静格外巨大。

一小时后,男人就做好了一桌子菜,我们也从冷姐口中得知他姓陆。陆哥做菜时,我们则跟着冷姐张罗桌椅板凳,平时这里冷清寂寥,现在一下多出人来,什么东西都找不到。凳子闲散落在恐龙脚下,桌子塞在一个暗不见天日的角落,等全部张罗妥当时,夜已黑,风停雨收,我们坐在湿漉漉的院子里,开始吃晚餐。

难免要相互介绍,我和K都是无业青年,身份尴尬,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说是身体抱恙,来这里休养生息。像所有人一样,陆哥也问起我们的年纪,我说自己已经过了三十岁,K则说,快了,还有四个月就到三十。陆哥给每个人杯子里都斟满啤酒说:“年轻,真年轻。”在我和K看来,我们已经一点儿不年轻了。陆哥继续说,这个年纪,正是做事的时候,问我们对将来有何打算。K看看我,我又看看他,都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陆哥见我们低头吃菜不说话,又说道:“你们现在年轻人呢,就是怕吃苦,喜欢逃避……”

陆哥的一言一行让我联想到公司领导,在觥筹交错的场合,领导们总是打着鼓励年轻人的幌子宣扬自己当年的丰功伟绩。尽管一桌菜饭,味道鲜美,但我和K已经食不下咽,我只想赶紧回去,抱着我们那个灯泡碎了一地的冷清院子,再看一遍波拉尼奥。

陆哥忽然顿了顿,抬眼望向我们说:“听小冷说,你们也写小说和诗。”K尴尬一笑,说:“雕虫小技。”陆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说:“我年轻时也写过,后来不写了,年轻时很穷,不写之后,就发了一笔财。”我低垂头颅,发现脚下水泥地开裂,裂出一条黑色细缝,我想把那缝扒开,钻进去,盖上盖,躲起来。但陆哥不罢休,仍咄咄逼人,将我们逼回餐桌上:“吃,吃,这是鲍鱼,朋友给我的。”

陆哥每周来郊区两次,时间不定,有时是万籁俱寂的深夜,有时是泛着朝露的清晨。在此之前,K从未见过陆哥,只依稀从冷姐口中得知他是商人,事务繁忙,工作重心都在城里。

我和K吃了一会儿,都觉得芒刺在背,格外难受,这房间内灯光也特别刺眼,让人联想到手术室里的照明灯,把器官扒开,看见其中血肉模糊的一片。片刻后,我和K作势与冷姐告辞,她嘱咐我们,夜里冷,回去早点歇息,陆哥也跟着附和说早点歇息,末了,突然加了一句——“不骗你们,我真的写过诗,笔名是旅客。”

5

那座破败院落像是为我和K所建造的防空洞,我们躲在里头,假装听不到外界飞机呼啸、子弹咆哮,在这里避世,时间姑息了我们。

冷夜如斧,当头劈开,我和K一路无言。回到房间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是朋友打来的,问我去了哪里,为什么闹失踪,又问我要不要出来吃干锅牛蛙。我说身体不好,懒得出门,在家看书。朋友又问,看了什么。我随口说,在看一本年轻作家的书,挺好看。

电话那头突然顿了顿,我不知道是此地信号不佳,还是那头真的没有说话。几秒过后,朋友说,那个年轻作家自缢了,就在前天晚上,你不知道吗?我惊诧得说不出话,好像深夜里有浪拍过,将我按死在海滩上。朋友见我情绪不稳,安慰两句后就挂断了电话,我一时无法忍受,冲进K的房间说:“他自杀了。”

“哪个他?”K皱眉。

“就是我跟你说过,写一个大象坐在地上的那个作家,和我们差不多同龄,刚过二十九岁。”有那么一分钟,我觉得我也死了,和那个年轻作家一样,去了另一个时空。他曾替我说出我想说的话,如今又替我死去。

“自杀的人真多。”他说,不用等到陨石或外星人,只要继续下去,人类很快就会灭绝。我忽然想起K曾写过的一句诗——“我们并未经历战争,但早已战死”。凉薄月色翻窗而入,跪在地上,K顺手倒了一杯可乐给我说:“压压惊,我刚才还知道一件更可怕的事。”

“哦?”

K说,刚才回房间时,他特意查了“旅客”这个名字,原来确有其人。此人在九十年代崭露头角,写了几首颇前卫的诗,但旋即销声匿迹。后来又过了十年,这个名字不知为何又活跃起来,屡屡登上杂志,还获得一些奖项,诗人名字下还缀上了一些作协名头。

“写得好吗?”

K笑了笑说,九十年代的那几首很好,后来的就见仁见智了。当然,这并非重点,更有趣的是,据说这个“旅客”曾经搞过一个郊区诗社,也就是聚集一些文艺青年,到远离城市的地方闭门写作。但后来这个组织不欢而散,“旅客”作为首脑,遭到言论炮击。此事过后,“旅客”消沉了一阵,再次回来时居然成了某房地产商的幕僚。那房地产商在京沪两地拿了一些地,这几年来,房价飞涨,“旅客”也趁机大赚一笔。

“还是搞房地产有用,多买几套房子,比什么都强。”我注视着蜘蛛在一处结网,但没结牢,它滑下去,不得不开始重新结网,太滑稽了。

K把杯中可乐一饮而尽,笑着说:“所以我们的问题还是没钱,没房子?”我笑笑说:“那不然呢?”K又说,过去他奶奶在棉布厂做纺织女工,每天重复劳动,没有休止,他当时觉得太惨了,人怎么能过这种日子?后来长大了,到写字楼里做文案,每天没日没夜地替开发商写稿子,写什么“独此一墅,上流生活,圈层文化”,一次不过,再写一次,总是写到三更半夜,感觉还不如他奶奶。每个月拿到工资后,一部分因为心里难受,拿去挥霍,一部分存下来,准备买房子,但等到能付首付时,房价又涨了一轮。

我和K心知肚明,这里只是暂时的防空洞,时间一长,我们就如蒸笼里的小笼包,总会被人拿出来,蚕食一空,这才是最可怕的,永无解脱。这些年,有一些朋友去了国外,但并未展开新生活,他们到了新的地方,又产生了新的烦恼。也有如K一样到郊区生活的人,但能坚持下来的极少,最后还是回流城市,直面人生,结婚、生孩子、还房贷,陷入一个无法解决的死循环之中。

我说不上来那位青年作家死亡的原因,只是冥冥之中觉得,和“旅客”这类人有着微妙的关系。十二点了,K说,回房间休息吧。我和K道了晚安,独自走进院子里,灯光闪烁,那几个坏了的灯泡已经被替换,现在,所有灯都亮起来,像一件彩色绒衣,温暖美丽。

那日过后,我不敢再去冷姐家里做客,我和K继续着我们的郊区生活。他照例早起,爬山、采摘树叶,下午则打盹、看书、做饭;而我也尝试着写点东西,赚取稿费糊口。但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生活总有一天会山洪暴发。

就在我以为生活要无限迷茫下去时,事情发生了不可预料的转折。一天下午,K风尘仆仆回来,手里拎着一大袋进口零食,他说:“现在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个?”

“先说坏消息吧。”我接过那一大袋东西,听K说起来。他说有个人雇我们去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说:“是什么?”他说:“有人让我们烧了冷姐的房子。”我问:“谁?”K说:“是陆哥。”

“那好消息是什么?”

K竖起一个指头说:“好消息是,事成之后陆哥会给我们二十万块钱,每人十万。”

说不心动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怀疑。我让K解释解释前因后果,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后说:“回来路上,遇上陆哥,他拉我到一个僻静角落,问我有没兴趣做一桩买卖,我摇摇头,想走,陆哥拦住我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让我考虑清楚。我没有动,他就悄悄说,他希望冷姐跟他回城里,他年纪大了,想要个孩子,但冷姐不同意,再说两个人隔这么远,也造不出孩子。陆哥说,只要把这个恐龙仓库烧了,冷姐无处可去,自然只能回家。”

“烧了?”

K点点头,又补充说:“也不是真烧,就是放把小火,让冷姐恐惧,逼她回头。”我又问:“会被抓吗?”他说:“应该不会。”

院子里忽然起了一阵妖风,把落叶扫开,露出一条清晰可见的路,K指着那片空地说:“现在有条路给我们走,你说,走还是不走?”

“你想想吧。”K在关门时说,“还有一件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陆哥说黑猫是冷姐撞死的,因为冷姐想让我多陪她说说话。”

6

决定放火前一天,我让K为我剃头,头发长了,难以修剪,不如全部剃掉。他拿着剪刀,咔嚓几下,剪掉了我的烦恼丝,接下来,用一把推子像除草一样在我头顶来回推动。我想,不知道寺庙里是如何为人落发的。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的小山,我问K,那里是不是曾有一座庙?的确是,他说,那里曾经有一座庙,但是发生了一次意外大火,烧了,烧毁后,并未在原址重建,那片地连同附近的地被一个开发商拿下,建成了“瓦尔登湖”别墅群。

K说,只要干完这一票,拿到钱,他就去别处开个民宿,春天赏花,夏天听蝉,秋天捡枫叶,冬天看雪。他又说,你看,我们讨论诗、讨论小说、讨论画,最后还是避不过讨论钱。

我点点头,把地上的断发扫了,又用热毛巾在脑袋上囫囵抹了一圈。K嘱咐我,一定要把书想办法先收拾起来,如果火势蔓延,把书烧了,我们就完了。我在屋子里找了一圈,并无任何房间和地窖可以藏书,短时间内,书也运不出去。最后,K指了指院子外的土地说,咱们把书放在箱子里,种下去。

我从杂物间找来一把铁锹,松了松土,K则回房整理书,总共清了三大箱出来。我们用牛皮箱把书装好,放在脚边,两个人一人一锹开始给书造窝。K问我过去种过树吗?我说没有。他又说,别人种树,我们种书,都是百年大计,但现在没人种树,也没人看书了。我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又埋头干起活来。

两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将书埋进了地下,并在地面做了一个小标记。做完这一切后,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不知第二天的行动能否顺利进行。

傍晚,我和K又坐在院子里吃饭,这次我们宰了一只鸡壮行。那是我第一次看K杀鸡,他把鸡头连冠一起握住,右手执刀,对着鸡脖一刀,血溅出来,洒了一地,我隔了几米远,还是在风里闻到了那遮掩不住的腥气。血放干净后,K把鸡扔进开水里,煺了毛。最终,这只鸡被做成了鸡汤,端上了餐桌。

我和K意识到,这是我们最后的晚餐。放火后,我们将不再有借口留在此地,想到这里,两个人都没了聊天的心情。灯泡倒影落在酒杯里,像彩虹。我喜欢彩虹,彩虹代表雨过天晴,希望降临。

翌日,我们起了个大早,开始清点工具,无非就是那几样。为防意外,陆哥借了皮卡车给我们,车钥匙在K手中。准备完毕后,我和K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人一瓶酒喝了起来,酒壮人胆,这话没错。

约定的时间终于到了,太阳渐渐退场,我和K戴着口罩拿着工具翻墙而过。冷姐的院子一如往常,堆满了史前猛兽,我们穿行其间,犹如两个误入异世界的探险家。冷姐给这些恐龙标记了年代,我们一路从寒武纪走到三叠纪再到白垩纪,那些不会说话的生灵探头探脑张望着我们,好像电影试映场的观众。

就在我们准备行动时,前方忽然闪出一个黑色身影,K拦住我,暗示不要轻举妄动,我们旋即躲藏在墙壁后,看着那个庞然大物转动身躯在院子里来回走动。

是恐龙,一只霸王龙。眼如巨蛋,后肢发达。它旁若无人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坚实无比。K拍拍我的肩膀,让我看脚底,我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这里已经淌满液体,汽油像河一样把我们围起来。

那恐龙忽地转身,朝我们躲藏之处望了一眼,然后不知从哪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桌上的抹布,火势瞬间蔓延,朝我们袭来。在我们面前,一页摊开的书上写着——“六千五百万年前,天降巨石,巨石成群结队撞进大海,在海底撞出一个巨坑,海水瞬间汽化,蒸汽喷涌,掀起海啸,迅速横扫陆地……接着极地雪融、植物毁灭、大雨滂沱、山洪暴发,整个世界瞬间消亡,恐龙也随之消失。”

我推推K的肩膀,问他:“皮卡车在哪里?”他望着远方说:“我刚刚听到皮卡车启动的声音了。”说话间,K的口袋里掉出一个笔记本,红色树叶被风扬起,笔记本上依稀可见一行字——“我们无处可逃”。这是K在一个月前写下的一行诗句,只有一句,因为他告诉我,他不知道其他的应该如何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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