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妮卡在王宫前院花园中伫立良久,望着逐渐下沉的夕阳出了神。
“艾妮卡?”
她听见了宾达尔有些虚弱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来,向宾达尔行了礼,并且关切地询问了苏玫的情况。
“嗯……王后她没什么,医生说只是今天太过劳累,精神压力也大,所以才会昏迷,只要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那……陛下您呢?”
“啊?”宾达尔被对方的问题问住了。
“抱歉,可能我的洛凡话还是说得不够好……我是说,您还安好吗?”
宾达尔眨了眨眼,略微低了低头。他想起来旧王尼亚鲁的话——做国王的,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的虚弱,否则盯着这王座的狼群就会出现。
有时候他希望能把尼亚鲁留下,逼着对方教教自己怎么统治一个王国。那样的话,也不至于除了打仗以外的杂七杂八的事情弄得自己焦头烂额。
但是眼前这娇小的女人,是苏玫以外自己这两年最为信任的人,她为王国兢兢业业、殚精竭虑,为了赢得战争深入敌后,为了防御邪兽四处奔走,为了保护国王,她从来没有停止学习和训练。
“要不要跟我登上瞭望塔去看看?”
艾妮卡点点头,两人进入正殿边上的一座高塔,一步步拾级而上。
“虽然这座塔就在王宫里头,但由于平日繁忙,我很少会来这里登塔。”
走到塔顶,视野瞬间豁然开朗起来。
“陛下,艾妮卡大人。”在塔顶站岗的青桃士兵向他们行了礼。
“你先下去休息吧,等我们下去了,你再回来。”
士兵领命离去。
瞭望塔高于王宫的围墙一些,因而能够清晰地望见整座洛凡城,甚至能看见一些比较开阔的地方上的人在做着什么。在这里,他们也似乎也能更近距离地触碰橘黄色的天空,夕阳给艾妮卡的身影投射轻微渲光,使她的容颜更为美丽。
“王国的风光非常壮丽,无论是国王还是乞丐,望着城池、良田、山岭和森林铺展在大地上,都会陶醉于这幅景象当中。”宾达尔伸出手来,仿佛能触碰到远方的地平线。
“在起义成功的半年多以前,我们起义者的领袖,洛嘉,因行刺哈涅赫失败而惨遭处决,起义者们各奔东西,仿佛尼契塔鞑子的统治将会永远延续下去了。
“那时我幸运地碰上了苏玫,她带着我到野外去欣赏南方的壮美景色,在那里,我们互诉衷肠。我那时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心里头突然就燃起了熄不灭的希望。”
艾妮卡默默地听着宾达尔讲述起他的回忆。尽管她对洛凡起义还是有所了解的,但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亲历者的叙述。
“起义成功后,我还以为那便是结局。”宾达尔自嘲式地笑着摇摇头,“结果便如同旧王尼亚鲁所说,这不过是个开始。”
宾达尔指了指城内来来往往的民众,“从最初起,我就在思考洛凡人要的国王到底是什么样的。
“起义成功后一次次的战争我都接连取得了胜利,我听到了所有人的欢呼,我以为这便是属于洛凡的盛世,却未有想过,只要有人就会有斗争,每个人想要的东西根本就是不一样的。
“繁华的城市里实际上暗流涌动。我们起义者当时就活动在西塔维奥王国的眼皮底下,那么现在,洛凡王国,或者说宾达尔国王的反对者也同样可以在我的眼皮底下活动。”
“不,陛下……”艾妮卡试图安慰宾达尔,“您是我见过最贤明、最正义的君主,您为洛凡人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他们不应该反对您。”
宾达尔蹙着眉望着可爱的夏拉女人,呼了口气,“应不应该是一回事……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统治者的用心。每每想到这一点,我甚至会怀疑我们当初的起义到底是不是正义的。”
艾妮卡摇摇头。“尽管我了解的并不多……不过我也知道西塔维奥王国等级森严,处处打压本地人,连信仰的神明都被更换掉,无数的洛凡人受着奴役,生活艰难。而您改变了这一切。”
“确实……没错。谢谢你。”宾达尔意外地拍了拍艾妮卡的肩膀,而艾妮卡咧咧嘴,望着宾达尔逐渐有了光亮的双眼,有种单纯的喜悦油然而生。
宾达尔看起来确实比先前精神了不少。
“对了,你是怎么破解呐咏术的术式的?”
“我在您使用这个法术的时候一直都在观察具体的效果,我根据效果和法术的类型尝试反推,也没有想到能够成功。呃,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宾达尔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她这个法术的术式若不经过直接的学习是几乎不可能仿制的……
他也惊讶于对方竟然能做到这样的事,大概她的确是万中无一的奇才。
他很幸运能够拥有她,也庆幸自己在一年前将她晋升为首席御法师,留住了她,让她不至于造成像伊尔琉菲那样的遗憾。
“陛下,既然苏玫殿下没有什么大碍,我想也是时候跟您汇报我的工作计划了。”
两人的神情都严肃起来,宾达尔让她说下去。
“得到您的许可后,我详尽地阅读了赫洛姆的调查报告,并且也跟他有过直接的交流。
“而我在搭建邪兽防线的时候在乡野地区遇到了那些奇怪的事情,也都跟您汇报过,我不得不对活在暗处的邪教徒感到担忧。
“伊尔琉菲先生提到过祆火熄灭之后,嘉连平原上的邪教徒规模越来越大,而我遇到的那两个奇怪的男人很可能就像草蟑一样,只要见到一只,就意味着背后还有上百只……”
“等下,草蟑是什么……”
“草蟑……是我家乡的一种令人讨厌的小虫子。”
“原来如此,难怪你会有这样的思路。你继续说吧。”
艾妮卡望着开始变暗的天色,继续说道:“回到洛凡城后我查阅了王宫档案馆中的记录,发现了十四年前一宗不为人知的自杀案件,其主角,是哈涅赫的儿子嘉兰尼,祆火宗的地方主教。大概是出于掩盖丑闻的目的,这宗案件被埋在了档案馆中而几乎没有洛凡平民了解过。”
宾达尔再次讶异于对方的能力,他心中惊叹着艾妮卡竟然能挖掘出埋藏得这么深的内容。
“随着这宗自杀案一起被掩盖的还有东部地区‘三百村’的集体剿杀行动,十六年前‘三百村’有大量邪教徒暗中活动,而嘉兰尼察觉到了这一点并进行了深入的调查,而后向哈涅赫做了报告。哈涅赫带领少数卫军秘密行军到‘三百村’,趁着邪教徒秘密聚会的时候,进行了屠杀……”
宾达尔目瞪口呆,这样耸人听闻的大案要是真的传出来了,必定会使当年的西塔维奥王国人心惶惶。听闻这一真相后,他也更加理解了艾妮卡所提出的“草蟑定律”。
“陛下……”艾妮卡看见宾达尔神情,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嗯……还有什么发现吗?”
“我还翻阅了大量的档案,有一些档案也记录了可能在乡村地区存在邪教徒的线索,可能以往也有过邪教徒剿杀行动,但记录可能都被抹掉了。因此留下记录的档案里,没有谁能像嘉兰尼一样进行如此深入的调查。”
嘉兰尼自杀的原因也是她所说的“大案”的重点,但她选择了隐瞒——她已经把嘉兰尼留下的笔记也毁掉了。若是宾达尔知道真相,必然会阻拦她的计划。
在她看见嘉兰尼的亲笔字迹的时候,她的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光明之神是虚构的!我曾对这虚妄的存在无比虔诚,这个事实令我苦不堪言。唯有真神能够赐予我承受痛苦的力量。”
她想起了伊尔琉菲的警告,很快推断出了嘉兰尼自杀的原因。
她并不是不担心自己也会遭受到与嘉兰尼相同的境遇,但心中的责任感以及回报宾达尔知遇之恩的强烈欲望使她的决心异常坚定。
未等宾达尔追问,她便继续说:“陛下,我认为我必须去可能存在邪教徒的地区进行深入的调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获知事实真相。今天闹事的人,也很难说会不会就是邪教徒。若是我能够掌握充分的证据,便能够帮助您安定这个王国,也能让小优琪拉拥有安全成长的环境。”
轻淡的夜色压在了宾达尔的眉目之上。
他摇了摇头,“这事情太过危险了,你知道我不希望失去你。派别的御法师去也是可以的。”
听了这话,艾妮卡再次脸红起来,幸好冬天天色暗得早,对方应该察觉不到。
她则叹了口气,“遇到南方的那个盗贼以及面对饕餮邪兽时,我就知道只有我能够完成这个任务,作为王国首席御法师,我责无旁贷。我自己也希望能够像赫洛姆那样通过亲自调查得到一手证据,而我掌握的情报也远比别的御法师要多,会更方便拼凑线索、得出结论。”
听见艾妮卡坚定的语气,宾达尔便没再劝阻,“不过,你是会组建队伍去调查的吧?”
“若是队伍太大,只怕会打草惊蛇。我一个人去。您只要下令让索赫斯大人在中途给予我一些方便就行了。”
“一定要这么做吗?”宾达尔眉头紧锁。
艾妮卡毫不犹豫地点点头。“陛下,我是您的首席御法师艾妮卡,我不是没有掌握任何力量的迂腐教士或者不懂魔法的莽夫。我一定会安全地回到这里,将一切真相揭示给您,使您的统治能够真正做到长治久安。”
宾达尔长叹了一口气,形成了大片的白气。他的神色有些悲伤,手臂略微张开,又收了回去。
“天晚了,我们一起用餐吧。”他说。
翌日苏玫便恢复了健康,让艾妮卡放下心来。做好充分的准备后,她跟莎克希尔、帕扎曼等御法师一一告别,并告诫他们要替她好好保护陛下。
隆冬早晨,宾达尔亲自将艾妮卡送到了东门之外。
“艾妮卡,尽管知道里头没有魔法,但是我希望它能保佑你。”宾达尔取出一条吊坠,亲自挂在了艾妮卡的脖子上。艾妮卡抚摸着吊坠上晶莹剔透的宝石,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有如小鹿乱撞——在她的家乡,这种礼物是赠予恋人的。
“陛下……”她在宾达尔面前单膝下跪。
宾达尔连忙将她扶起,微笑着说,“我相信你的力量,我等着你平安归来。”
艾妮卡与随从都骑上了马,向东而去。她低着头,不愿太快地离开。回过头,便看见了仍在目送着自己的宾达尔。
不安的心绪涌上心头,她不知道在洛凡语里怎么称呼这种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