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兴龙冷然喝道:“韩兄,你可莫要多管闲事!”杀意既涌上胸来,如何轻易肯收。
本就没将韩天佐放在心上,此际他右腿已伤,更是不足为虑。到时候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三江九寨杀人越货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自己抢了信武镖局的镖,韩天佐一死,也懒得多费唇舌。
怎料韩天佐并不与他答话,呼呼地挥动银鞭,直往他身上招呼。
但见韩天佐双腿健步如飞,运气畅通无阻,哪有半分受伤的迹象!楚兴龙这一惊着实不小。
原来穆其全早料到楚兴龙用意,故而特意引韩天佐出门相斗。二人跃上屋顶,任穆其全言辞交涉,将自己上山救人,楚兴龙设计欲使二人两败俱伤之想添油加醋地说了。更提醒韩天佐,楚兴龙心狠手辣反复无常,讨镖之行恐难如愿,不如二人联手将楚兴龙制住,那时掌控了局面不怕他不肯就范。
那韩天佐耿直不疑,经由穆其全这一提点,只觉处处合理,不免惊出一身冷汗。又道他为搭救徒儿而来,必是仁爱侠义之辈。自己本就是忍气吞声,有恶于楚兴龙卑劣行径,一时乍得强援,胸间顿生豪迈。再闻穆其全定下假意负伤被擒,瞒天过海的妙计,不禁连连道好!
他是个忠义的汉子,原本就是丢了自己性命,也不愿做背后伤人的勾当。但这镖箱关乎信武镖局上下几百口人,大义当前,一人荣辱就难免微不足道了。
起初不愿为难穆其全,乃是敬他素有侠名。而楚兴龙则不同,他率众劫镖杀人,违背江湖道义在先,自己以牙还牙,也算不得卑鄙。
穆其全见二人斗在一处,立时提着巨斧前来相助。自己身在三江九寨的巢穴,若不能疾施手段捉住楚兴龙,待他山寨人丁聚集,那时局势可就难明了。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楚兴龙叫人取来“夔牛开山斧”是为看韩穆相杀,两人利器在手,说不得就是非死即残。哪承想反而吃了穆其全一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时空手抵挡他们两人,当真险象环生。
他们三人的武艺本来都在伯仲之间,楚兴龙赤手空拳以一敌二,又吃亏在猝不及防,哪里还能招架。
不多几招,韩天佐九节鞭一扭,把楚兴龙上身捆缚,穆其全趁势欺近,一柄巨斧已架在他颈中。
这几下变故只在倏忽之间,待楚兴龙已然被擒,寨中大小兵丁这才陆陆续续围拢了过来。
穆其全圆瞠怒目,一声高喝:“要他死的,就尽管前来!”
楚兴龙虽然毒辣,但笼络人心最有一套,寨中弟兄生恐伤了他性命,不敢轻举妄动,却也怕走了韩穆二人,皆都逡巡不前。
韩天佐心心念念不忘使命,说道:“还请楚寨主高抬贵手,归还镖箱,信武镖局上下有感大德,必当拜谢。”
楚兴龙道:“你我素不相识,今日却用计害我。信武镖局的仁义大德,楚某今日记下了!”
穆其全道:“楚兄无需狡辩,你是何居心,大家伙儿心知肚明。这‘夔牛开山斧’削金断玉果然厉害,只不知楚兄的脖颈比金玉又硬几分?”
楚兴龙笑道:“穆兄算的好计策!”
穆其全道:“承蒙楚兄教诲,曹孟德忍常人所不能。洛阳走马,举勤王大纛;赤壁丢盔,谋十年生息;潼关割须,破西凉骁勇。小弟毫末伎俩,不值一哂!”
韩天佐一只蒲扇大的手掌往楚兴龙肩井穴处一捏,说道:“亏得穆大侠瞧破了你的歹毒用心,拿不到镖箱,韩某今日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爽爽快快还我镖来,便饶了你性命。来日重修旧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楚兴龙吃了一痛,说道:“韩兄亲自登门,在下如何敢不答允。本欲等二位罢手,不论胜负,随即命人奉上,怎知韩兄情急,要得当紧。既然如此,二位请移尊步!”
穆其全本欲问柳惜下落,但忽想楚兴龙眼高于顶,这信武镖局保的到底是何等宝物,竟让他不管不顾也要劫来?
一时纳罕,想要见识,也不出声,就叫寨中一个小头目取来自家的绳索把楚兴龙牢牢捆了。
见那绳索是由渔网丝织极为牢固,又知楚兴龙本是渔夫出身,不禁笑道:“这便叫作茧自缚!”
三人转过中厅,东弯西绕来到寨西一座独立的宅院。院中天井摆放着长矛竖戟等各式各样的兵刃,似是个演武场模样。
穆其全心道:“莫非镖局押运的是什么神兵利器?”
楚兴龙直带领韩、穆走到东厢一处屋子,说道:“箱子就在屋中,两位请吧!”
韩天佐当先一步推门而入,乍见房中兵器甚繁,乃是个武库。两侧厢房具有数口大箱子,韩天佐一一打开翻找。
只见左厢房右数第一口箱子载满大半箱嗜血飞蝗钉,第二口箱子装着一对大力鎏金锤,第三口存着两个飞爪百链锁……
穆其全手提巨斧,押着楚兴龙也要进房一探究竟。
正当他行出一步,突然后心猛被人拍了一掌,身子往前直飞进屋内。手中巨斧“咚”的一声掉落,直将地上铺的一块石板砸了个粉碎。
韩天佐闻声赶来,正见楚兴龙油腻的面庞挂满笑容,双手早已解脱。
楚兴龙年少时以捕鱼为业,结网解扣的行当自是万般熟稔。寨子里多有机敏可靠之人,穆其全叫来取绳,他们登时醒悟,有了解救良策。
穆其全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此中关节。古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可见功败垂成,往往是缘自一些毫不起眼的关窍。
楚兴龙带着韩、穆在寨中左弯右绕,全是为了要拖延时间,以便摸清结绳的情状。待一切明了,再引二人来到此间,瞅准时机解开绳索,使出平生之功,奋力一掌打在穆其全后背。
韩天佐素来少谋,见形势又异,不知如何是好,抢回了穆其全又与楚兴龙斗在一处。
穆其全虽结结实实挨了楚兴龙一掌,但好在二人功力相去不远,且楚兴龙出掌之时手腕早麻,气血行走尚未灵便,故而虽遭重创,却无性命之虞。
他见韩、楚二人在天井之中相斗正酣,自己身受重伤,难做渔翁之想。略一定神,便从门旁悄声溜了出去。
院中三江九寨的爪牙虽多,却无不在直愣愣紧盯着韩、楚二人的战局。穆其全绕着边墙,矮着身子,尽从木石后边避过。
出了这一座院落,穆其全思忖寨中好手想必都被韩天佐招去,趁此便利正好救人。
东走西逛,虽偶然遇见巡逻的兵勇,却无非常身手,穆其全能避则避,避不了既动手杀人。这一路寻觅,手下也多添了十数条人命。他虽有伤在身,解决几个喽啰却是绰绰有余。
天色渐渐暗下,穆其全遍寻不见,又恐韩天佐难以久撑,心中愈发焦躁。
他此行虽为救人,但身家性命依旧放在首位。救不出徒弟,传扬出去只是面子有碍,威名有损,要是再丢了性命,那可大有不值。
正自惶惶间,忽然左首庭院中房门“咿呀”一声开了,门里走出来一个衣着邋遢的小孩儿,头上却整整齐齐绑着一块白布。双手捧着空空的几个碗碟,过了院中静湖,正向穆其全藏身的门洞行来。
穆其全识得那小孩儿,恰是日间被楚兴龙一脚踢翻的报信童子。纵身一跃跳在小孩儿身前,正要去捂他口唇。哪知这小孩儿既不喊叫,也不惊慌,穆其全顿时止住了手。
那小孩鼓着双眼望着穆其全,穆其全指着屋里问道:“小兄弟,咱们见过的,我与你们楚寨主是好朋友。他有事要处理,就让我在寨中四处转转。我问你,寨子里这几日可抓来什么人没有?”
那小孩儿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穆其全掏出一两银子来,放在小孩儿掌中,又道:“你拿这钱去买身干净衣服穿,烦你再仔细想想。”
那小孩儿收了银子,说道:“真是没有。”
穆其全心道:“拿了钱不办事的,你可是我生平所见头一个。”把头朝里望了望,又问:“这座院子是做什么用的?”
“这里是寨主的书斋,你要进去看么?”
这书斋与楚兴龙所处的武库俱在山寨的至西边,但是一个在南,一个在北,相隔甚远。
楚兴龙笃信岐黄,这一文一武彷如水火,若是离得近了,只怕会互相妨害,因而特意作此安排。两厢又都是极远极寂静处,是故演武场发生的事,这小孩儿未知丝毫。
穆其全不肯放过,又要这小孩同进书斋。他忧心这小孩跑出去张扬,恐会泄露了自己行踪。本来将他杀了便一了百了,但要穆其全动手去杀一个幼童,却委实不忍。只好将其带在身边,小心警惕着。
那小孩儿也是乖巧异常,话不多说就领穆其全来到房中。
穆其全乍看一眼,第一层中“座无虚席”,每一书架均被填满,真可谓藏书颇丰。再一瞥,却暗感好笑。
这书斋共有三层,若均以第一层算,当真可破万卷。只是这万卷藏书,排列不按经史子集,分门不考医卜星相,尽捡些长篇大论放在门口。只怕供己攻读是假,引人矜夸才是真。
那小孩儿忽闪着双目,问道:“你也跟咱们寨主一样喜欢读书么?”
穆其全只笑了笑,也无暇再去理会这些,里里外外把能藏人的地方都掀了个遍。这里书架与书架之间相隔不过数尺,穆其全身形较为肥胖,挺胸收腹,也堪堪能够跻身而过。
那小孩儿许是怕他不小心撞倒了架子,问道:“你要找什么书,上面可还有咧。上两层也都是这样摆设,只是数目就更多了,还是我帮你找吧。”
穆其全暗笑,上面的书自然薄些,数目自然就多了。
找了第一层,又要上第二层,岂料一踏上阶梯,胸中忽然气血翻滚,牵动了内伤。
那小孩儿见他一手捂胸蹲在地上,连忙过去寻问,穆其全也不答话,只摇了摇手。小孩儿道:“咱们出去吧,这里拥挤得很,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穆其全忽地想起,猛问:“你们寨主的书房,怎么没有笔墨纸砚、桌案香炉之类?”
那小孩也似吃了一惊,答道:“寨主说了,咱们又不是要考状元,还要写字做文章。看看书就够了,用不着摆那些个劳什子。”
穆其全暗笑:“他确是这副德行。”又想楚兴龙沽名钓誉,对这些装模作样的东西极为珍视,常人不让触碰,绝不能把柳惜关押在此。
略微调息,又问:“寨中可有什么少有人去的隐蔽去处?”
那小孩低头想了一想,告知穆其全说道,怎样怎样行走,有一座仓库,平日里没人看顾,又怎样怎样行走,有一排客房,往常时不见人来,再怎样怎样行走,有一间茅舍,闲暇了亦未有人烟。他摇头晃脑指指点点,直说了六七处。
穆其全早瞧这小孩儿古怪,但看他一脸天真木讷,也难辨真假。又想他年幼无邪,楚兴龙老谋深算,想必不会将寨中事务让他知悉。这小孩儿所指之处,自己又确实并未去过。只得将信将疑,死马当活马医,一个个找寻去了。
那小孩儿却见穆其全走得远了,忍不住大笑起来,转身飞快似的窜上楼去。他一跨两三阶,一口气直跃上了第三层。穿过楼梯口处摆满书架的房间,又进一间厢房。
房中央摆着一个大香炉,更有桌案、笔墨、花盆、瓷瓶一应物什安放。墙上挂着名家书法画帖,或真或假。置备颇新,不染一尘,俨然一个书房模样。
再过书房,帘后有一扇小门,内里是个小阁子。阁子里放着一张红木大床,床上铺盖锦缎被褥。窗下摆一张小案,案上安置一个青花白瓷,插一株黄澄澄新放秋菊。这时窗户已被人推开,窗外是金光万丈,残霞千里,青山远黛缥缈无极,一个粉扑扑脸蛋儿的小姑娘正倚靠在窗前极目远眺。
男孩儿瞧那窗外风景如画不假,窗前人如天仙也真。那小姑娘听得开门声,也转过身来,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
男孩见她皓齿朱唇,明眸翠鬓不觉也痴了,呆呆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笑道:“方才有个坏人要来寻你,教我给打发了。瞧他那模样,还不知道被我耍了呢。”
那女孩儿把一双柳眉促拢,云鬓轻斜,说道:“我自小跟师父师兄住在一起,除了他们,也没有别的什么人认识。哪里又有什么坏人要来寻我了?”
这女孩儿天真无邪,恬淡如菊,正是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