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生书熟戏,戏词自然是越熟越好。新戏种配新戏词自然讨不得老饕的胃口,何况人们此时也急于弄清城外的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真听戏的倒没几个。
罗修倒是翘起腿来,摇头晃脑地听着。只是姿态过于放纵,像个街头混混。蒲先生收起了文章,看了眼堆在椅子上的一摊罗修,笑了笑扭过头开始看戏。
场下已经演过了开场,打旗的兵丁已列立两旁,与几员大将在场上你来我往,打的热火朝天。不多时一方势颓,连连败退。
随即一阵慢锣鼓转急急风,一老将出场,白盔白甲,硬靠上插着四把护背旗,身形一动彩带飞扬。
他出场三招未过,敌将已败退而去。这才亮个相,立在当场,口中念白:
“某家,武英侯——单兴。”
罗修听得此句不由得神色一变,直起身来,点手唤伙计。
“这戏叫什么?”
方才他二人并未在意戏目,连门口的戏牌子都没看就直直进来喝茶。
伙计忙的不可开交,匆忙中走过来递话,“客官,这是京城传来的新剧,叫破北蛮。”
罗修随手扔出一块碎银子作赏钱,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场下。蒲先生见他少有地神情突变,知道他一定是有心事,可罗修不提,他也不便多问。
这剧是从京中传来的,但这词绝不可能是从京中传来的。罗修静静地想着,这种事,怎么看都像李大哥干的。
戏台前一张四方桌上,几个人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为首的一个人越听越是烦躁,顺手抄起桌上的茶壶,向台上扔去,摔得粉碎。
锣鼓点先是一停,随即又恢复正常,台上戏照常继续。一旁戏班主连忙上前:“这位客官,我们唱的不好,得罪您了。”
这人甚是不耐烦,言语中透着几分火气,阴阳怪气:
“你们唱的好啊。”
班主连忙赔笑:“那您这是——”
“来茶馆儿就是散心,听戏就是解闷。兄弟们正烦心,你在这唱什么单兴。堂堂镇北单家,连个大门都看不住,还他妈什么武英侯。”
“换了换了!”
班主面色为难:“这位客官,我们这唱到一半,不能因为您一个人就换啊。”
“不换?兄弟们,砸!”
罗修冷冷地看着场下,面无表情。他嬉笑怒骂向来由心,过后便不放在心上。很少露出这种木雕泥塑的脸色。
“伙计,这人是谁?”
“这是本地包打听的头头,您放心,出不了大事。强龙不压地头蛇,客官您别冲动啊。”伙计看在赏钱的份上,凑上前来小声嘀咕。
还未等罗修有什么回应,一个声音响起:
“单家干了什么,我们北疆人都看在眼里,轮不到你这米虫多嘴。”
却是那先前在门外揽客的小伙计,突然大声地叫嚷起来。十三四岁的年纪,声音还有些稚嫩,只是清脆响亮。
掌柜的在一旁连忙过来阻拦,赔礼不迭。
那人依旧不依不饶:
“你们这群贱民,当初就应该死在北边,现在太平了还不快滚回老家。家都保不住,还有脸来吃我们的饭。”
小伙计满脸涨得通红。饶过掌柜的身躯,气的浑身发抖:
“你们这群废物只把我们当成看门的狗。要是换你们去北疆,说不定此时在这茶馆骂街的就是北蛮人,说着你听不懂话,你还得上赶着给人家作翻译。”
“小兔崽子,我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们的能耐,弟兄们上!”
茶楼一下子乱了起来,客人们纷纷往后涌,小伙计头上挨了一拳,立时懵了。回手一拳打在不知谁的脸上,便被放倒。
四五个人将那小伙计围住拳打脚踢,时不时还砸上两个盘子。
小伙计像是个挨过打的,抱着头蜷着身子,护住要害。到底是年轻力壮,还能回上两句嘴:
“你们打老子都没有力气,看门……连叫也不会。”
“孙老六,你个真孙子,帮着外人打老子。吴能,有种的你打死老子。”
为首那人原来唤作吴能,他听了这话停了手,冷笑着退在一旁:“都别打了,孙老六,你自己打。”
孙老六个子高大,小伙计又挨了一顿打,局势完全一边倒。
小伙计身上挨揍,嘴上不饶人:“孙子,你这忘恩负义,忘了祖宗的东西。”
孙老六一语不发,只是一拳拳继续打下。
茶楼空了一半,戏台上也乱作一团,只剩下司鼓与一个胡琴,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见得多了,手中不停,只是越来越急。
鼓点越密,孙老六打的越欢;胡琴越急,孙老六力气越大。
一群人直打的这小伙计声音微弱,听不出整话,才作鸟兽一哄而散。
罗修全程静静地观望,看到后来竟抿着嘴唇,随着锣鼓点在楼栏杆上敲起板来。蒲先生大为诧异,以近几日他看罗修的脾气,他此时下场给所有人一人一个嘴巴才是正常。
罗修看这群人散去,这才回头向蒲先生说道:“蒲先生,天色不早,您明日还有课,早些回去休息吧。”
蒲先生听完一脸焦急:“罗兄,我知道你本事大。可人命关天,不可妄为啊。”
罗修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出来,脸上的冷色也褪去不少。“蒲先生,人有人道,鼠有鼠道。他们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我出手。我送那伙计去医馆,晚些回去。”
蒲先生这才心安,“我于罗兄同去。”
罗修坚持一人即可,蒲先生拗不过他,只得先行离去。
店中人此时已把那小伙计扶起,掌柜的一脸恼怒:
“我留下你时怎么说的,惹是生非。我们这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随后又叹了口气:
“这是你这个月的工钱,便当做医药费了。你们两个,送他去医馆。”
小伙计挣扎着独自站立,竟没伤到主要的骨头,当真是把挨打的好手。
“多谢掌柜的,不劳烦各位了,我这点儿伤不要紧的。这点儿钱就当做我对店里的赔偿。”
掌柜的拂袖而去,甩下一句:“你们快点儿打扫。”
罗修此时走上前来一把架起这小伙计,“别逞强,日子长着那,年纪轻轻别留下暗伤。”
他年纪也不大,此时说出此话颇为滑稽。小伙计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也就随着移动。
周围伙计望着他二人离去,这才开始忙碌。虽说犯不上为了新人打架,但毕竟一起做了几天工,有些情面。
二人出了茶楼,罗修不认识医馆,正要询问,小伙计却开口:
“这位……朋友。谢谢您了,我现在分文皆无,看不起大夫,烦劳您把我安置在个避风的地方。”
罗修也不理他,拦住人问过医馆,扶着他径直去了医馆。罗修先行付了钱,坐在一旁看着大夫忙碌,正骨敷药上纱布,小伙计全程一语不发。
出了医馆,罗修依旧要去扶小伙计,却被他强拧着身子躲开:
“这位先生,我今日欠您的恩情,只得日后再还。我此时已能行动,不敢劳烦先生。”
罗修一笑:“你不欠我什么,你愿意为单家说话,我倒要谢谢你。你叫什么?”
小伙计一怔:“我叫秦二。”
“可有大名?”
小伙计摇摇头:“穷苦人家,自小背井离乡,有什么大名。”
罗修说道:“我看你年纪虽小,说话却有条理,像是读过几年书。”
秦二摇了摇头:“我不过是喜欢听书,都是跟着说书先生学的。”
罗修点了点头:“既然你也没有地方去,我先给你找个地方住下。”
秦二摆手,牵动了伤口,疼的嘴一歪歪。
“我没那么娇贵,不能再受您的恩惠了。”
罗修看着他的年纪,也就十四左右,行事却已有孤僻之感,不愿受人恩情。不由得感慨万千。他刚要再劝,身旁传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罗修回头,竟是思儿,她此时恢复了女装,正提着两个小纸包裹。思儿此时有些恢复了原本的性子,先前拘束的感觉明显消失了很多。
“你那么大的本事,怎么让朋友伤成这样。”
罗修还没张口,秦二倒是解释起来:
“我不知先生本事有多大,但我这伤是自作自受,与先生无关。”
一时激动,加上体力衰弱,摇两摇晃两晃竟是晕了过去。罗修一把扶住他,略带歉意地笑了一下。
“我先给他找个住的地方修养。”
思儿连忙说:“城里现在空房少,我们住的店就在旁边,空房很多。先让他进来缓缓吧。”
罗修也不矫情,跟着思儿几步到了一家酒楼门前,只是抬头看牌匾一时有些诧异,“望月楼?”
思儿站在门口,见他止步,“怎么了?”
“没什么。”
罗修扶着秦二边走边答。
“思儿姑娘您回来了。”
伙计笑脸相迎,看到罗修不由得一愣。
“客官,您不是……”
罗修一笑:“山水有相逢。”
思儿听不懂他们的暗语,“小二哥,帮忙准备一间房,让这小兄弟休息。”
伙计上来帮罗修扶住秦二,只觉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前两日刚刚赶出去的房客,此时又被包下客栈的人带了回来。
“客官,劳您驾跟我去后房。”
思儿皱了下眉头,“客房怎么了,担心弄脏了没人给钱嘛?”
小二急忙解释:
“这整间客栈您随便用,就是砸了都有人给钱。只是王公子在院子里,要是他看见我们收人,我们不好交代。”
思儿柳眉倒竖,“这家伙又来缠着我们家小姐。”
“你就带他们两个去客房,我去找王公子。”
不多时秦二已经躺在客房的床上,罗修听他呼吸均匀,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才转头看向伙计。
“麻烦告诉一下后厨,蒸份鸡蛋羹,再熬一碗肉粥,煮烂些。”
伙计应声,搭上手巾板儿刚要离去,又转头回来。
“客官,我多句嘴啊,您跟这儿住的那两位什么关系?”
罗修笑着摆摆手,“萍水相逢。”
伙计识趣地走了,罗修看秦二还得睡上一会儿,迈步出了屋子。迎面碰上一个年轻公子,着一身紫色华服,身子单薄但面容英俊。手中还提着一把香红流苏的白纸扇。
罗修感受了一下屋外的温度,确定不是自己冻傻了。这人应该就是那王公子吧。
这王公子看到罗修,不由得高声叫嚷起来,“伙计!伙计!”
伙计一路小跑,来到王公子面前,面露难色。
“我提前半月就打了招呼。你们如月客栈架子大,不到日子不准包房,还不能赶住下的客人。我让总管在这守了半个月,就一天疏忽就让你们放进人来。好容易把人赶走,这日子已经到了你们又放进闲人来!”
他越说越气:
“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伙计刚要离开,思儿就从楼梯上下来,“不用去了。王公子,这是我请回来的客人。”
王公子连忙说道:“思儿姑娘,你们都是女眷,这留人大有不便啊。不如让我给他另安排住处。”
思儿笑了笑回到:“不必了,这客栈大的很,没什么不便。另外这是我的朋友,相熟的很。倒是您,天色将晚,该回府了。”
罗修看着王公子吃瘪,脸上突然浮现了笑容。待到王公子回头时,他张开左臂,做了个请的手势。气得王公子紧攥着手中的折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愤愤离去。
伙计偷偷冲着罗修挑了个大指,给了他个我全明白的眼神,便一脸坏笑地离开了。罗修知道他是误会了,但这种事越解释越黑。
思儿见伙计离去,走上前来,“你这气人的本事也不小。”
罗修看着王公子离去的背影,“这叫一报还一报。”
思儿从进店来就听不懂他说话,此时好奇心大起。
“你从进店来就很奇怪,到底怎么回事?”
罗修神神秘秘地一笑:“我就是头两天从客房里被赶出去的倒霉蛋。”
思儿笑的花枝乱颤,瘫在院中的石凳上,扶着桌子直擦眼泪。
一个轻柔的声音响起,沁人心脾。
“思儿,什么事那么好笑?你这丫头,有朋友也不带来认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