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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附录(一)(11)

梅娅收到纪伯伦寄来的最后一件东西是手掌托蓝色火焰的一幅画,画旁写着“纪伯伦赠玛莉”的字样,时在1931年3月26日,纪伯伦逝世前仅仅两周。梅娅将那位已把心献给她的男子视作自己的家乡,她的灵魂与他的灵魂结合在了一起,那个人是不朽的,是不会死的。但是,纪伯伦也已走向金色地平线之后了,时在1931年4月10日,终年仅48岁。东西方的报纸均发了讣告。梅娅因纪伯伦去世而遭受的巨大痛苦,就像顷刻之间将最坚固的大厦夷为平地的强烈地震!听到纪伯伦逝世的消息,梅娅的表现异乎寻常,她曾于1938年在黎巴嫩对舒卜勒·胡里教授亲口说:“得知纪伯伦咽了气,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我不禁大喊一声,母亲听到,吓了一跳!”胡里教授与梅娅一直保持着牢固的友谊关系。他说梅娅在黎巴嫩逃难时,曾在贝鲁特角的自己家中住了几个月时间,她多次向他谈到纪伯伦。他还说,梅娅曾经向他强调,她宁愿做她所喜欢的纪伯伦的画中情人而滞留在远离纪伯伦的地方。[224]

纪伯伦逝世,梅娅承受着巨大伤痛,仅仅沉默了几周,便写了一篇题为《纪伯伦信中自述》的文章,发表在萨米·凯亚里教授主编的在阿勒颇出版发行的《谈话》杂志上,以此哀悼纪伯伦。应该指出的是,梅娅首次在这篇文章中发表了纪伯伦写给她的书信的片段,其后有许多作家援引文中内容,发表关于梅娅与纪伯伦之间爱情的文章和论文。梅娅在文章的开头写道:

有的人活着为了钱财,有的人活着为了荣誉,或为了服务于祖国,或为了知识,或为自己求快乐。有的人活着为了自己的心,哀叹已经逝去的爱情,等待即将到来的爱情。有的人活一天算一天,活一时算一时。有的人活着为了自己的家庭或家中的某几个人,不惜牺牲他人的利益。活的目的多不胜数,因人不同而各异,因人的才能、认识各异而各不相同。纪伯伦·哈利勒·纪伯伦为什么而活着呢?那些研究他的作品的人们以为他为他的三种艺术而活着,即用阿拉伯文写作,用英文写作,绘画。但是,实际上他并不为这其中的任何一种东西而活着。他在他的信中说,他不曾想过要在他死后发表他的某些信件,我也不曾想过要发表其中部分东西,尤其在这样的条件下。但是,我不得不引用一段:

……现在,我的健康状况较之夏初更差。我在大海与森林之间度过的几个月,拓宽了我的灵魂与肉体之间的领域。这只一分钟之内抖动百次以上的异乡之鸟已经稍慢下来,开始回到正常规律中,但它不会完全慢下来,除非我的支柱轰然坍塌,我的关节全部断裂。从另一方面说,休息一下确实对我有益。至于医生和药物之于我的病情,确乎如同油之于灯一样重要。我不需要医生和药物,我不需要休息和安静。我迫切需要他人向我索取,以便减轻我的负担。我需要精神上的静脉切开术,需要一只手取走我心灵中的堆积物,需要强烈风暴刮掉我的累累硕果和茂密树叶。

……梅娅,我是一座封了口的火山。假若我今天能写出一个大作品,或一部好东西,我定会痊愈。假若我能高声呐喊一阵,我定会康复如初。也许你会问我:“你为何不写,从而换得康复你?你为什么不高声呐喊,以便求得痊愈呢?”我将这样回答你:“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呐喊。这就是我的疾病;它是绽露于肉体的心灵疾病……”你现在问我:“那么,你怎么办呢?结果会如何呢?你的这种情况将继续到何时呢?”我说:“我将痊愈!”我说:“我将唱我的歌,继之休息!”我说:“我将从静默的深处高声呐喊。看在上帝的面上,请你不要说‘你唱了许多歌,你所唱的歌很好!’”请你不要提及我过去的工作,因为提起那些会使我感到痛苦;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会使我的血化为燃烧的火,因为火的干燥会使我更加口渴;因为火的灼热会使我每天站起来又坐下去一千零一次。我为什么写下那些文章和故事?我为什么忍耐不住?我为什么不珍惜那些汗滴,何不将之积聚起来,使之化为溪流?我生来和生活为了写一本书,写一本不折不扣的小书。我生来、生活和忍受着痛苦,为的是说一句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但是,我忍耐不住,没有保持沉默,生命终于借我的唇舌说出了那句话。我不仅那样只说了一句话,而是多嘴多舌,唠叨不止。啊,多么遗憾,多么害羞……我夸夸其谈,直至耗尽我的体力。当我能够说出第一个字时,我发自己仰背躺着,嘴里衔着一块顽石……没什么,我的话仍在我的心中,那是活的、生着翅膀的话语,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能够消除由于我多嘴多舌造成的罪过,一定生出火焰。

这就是说自己只写了些鲜活的、生着翅膀话语的那个人所说的话。这就是说自己所写的每一句话都是由自己灵魂生发的火焰的那个人所说的话。由于时态发展变化极快,哪个天才羞于提及自己以前的作品呢?真正的天赋之才常有这种羞涩感,哪怕是他的作品赢得过世界的敬佩。纪伯伦的信是在他的散文作品《先知》发表之后写的。《先知》被译成了十几种不同的语言。纪伯伦并非独自行进的,而是在死亡幽灵的陪伴下。他知道自己行将消逝,与此同时,他却发表了他的英文作品《疯子》、《先行者》、《先知》、《沙与沫》和《人之子耶稣》,都是奇珍异宝,一个接着一个诞生。他的大量画作在懂得天才含义的人们当中被视为东方天才的惊世业绩。他用英文写的最后一部书是我们今天还用心阅读的《大地之神》,书中有他自绘的十二幅插图。人们在埃及听到电台播送了他逝世的消息,是多么难过!插图是纪伯伦著作中的惯例,就是在他的部分私人信件里,他也常常在信纸的边角处画一幅画,用以概括书信字里行间的意思,或者用一整页的篇幅画一幅画来解释信中的语句,一次又一次,终于画了一只具有象征意义的手,示意它将自己的整个生命作为燃料,火焰就从那只手里冒出来,手的主人对生的思考,就像对死的思考。数月之后,他在他写的另一封信中说:“梅娅,你可知道,我未曾思考过到被人们称作死亡的那里去,除非我发现思考中有一种非同寻常的乐趣,觉得十分向往死亡!”[225]

她用这样的语句作为文章的结尾:

我们在一座遥远的新坟墓前躬身致敬,长眠在那之中的人说:“我对东方的思念几乎将我熔化,何时才能回到我的国家?”我们在那座墓前曲身行礼,长眠在那里的人有一颗属于全人类的灵魂,而他的躯体却居于异乡人之中。我们躬身说句告别的话吗?我们已经越过了粗心大意的阶段,知道人们会相继走入另一个世界……阿哥,你走了,祝你愉快。你已做了许多贡献了,这句话会使你生气。你做出了许多贡献,东方这样对西方说你:“啊,我在这儿!”正如兴起的东方说你:“这就是我!”

你走了,你做得好!如果你还有别的话,你最好将之锤炼、矫正、锻冶一下,到一个各方面都比我们这个世界优越的世界去发表……阿哥,你走了,你做得好!上帝保佑,上帝怜悯我们所有的生灵。

梅娅[226]

如此看来,梅娅对纪伯伦的逝世是羡慕的。失去好友的悲痛使得她肯于吐露与好友的亲密关系,即往日守口如瓶的爱情故事。自然她希望追赶他到那个“各方面都比我们这个世界优越的世界”去。然而命运却安排她在纪伯伦逝世后又活了十年,使她饱尝各种更加痛苦的折磨……她的神经崩溃了,她的健康恶化了,尤其是在纪伯伦死后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的母亲也去世了。她试图用去欧洲旅行来抑制自己的痛苦心情,然而回来之后,她的心情比行前更加悲伤、惆怅。

对于纪伯伦的死,能够给梅娅以安慰的唯一朋友是作家费里克斯·法里斯。这位作家在纽约认识了纪伯伦,他喜欢并推崇纪伯伦。他写给梅娅一封长信,信中提到他于1922年在美国与纪伯伦相识。他写道:

……在那里,我认识了纪伯伦。梅娅,纪伯伦很了解你。梅娅,正如我对你了解的那样,纪伯伦同样具有你所具有的无名光辉。

阿妹,请相信我,这话语中决无任何奉承与偏爱成分。思想家的隐形力量通常通过他们的一种外表显示出来。

梅娅,纪伯伦像你一样热爱黎巴嫩。因为敏感的灵魂揭开了黎巴嫩绝美圣殿前的幕帘,知道人类都是兄弟,均可目睹上帝的面容。[227]

纪伯伦去世后,梅娅在《金字塔报》发表了关于纪伯伦的另一篇文章,中引用了数段纪伯伦给她的信。费里克斯·法里斯在给梅娅的信中提到了那篇文章,文中的“解开了以前难以解开密码的那些语句”使他停站片刻,然后又说:“纪伯伦去世了,世界多么想听他的歌唱和呻吟!”费里克斯·法里斯可晓得梅娅对纪伯伦歌唱和呻吟的思念盖过对整个世界的思念吗?费里克斯·法里斯对梅娅失去纪伯伦的痛苦、孤独、寂寞与不幸感到由衷同情,这是不奇怪的。但是,对梅娅因为爱纪伯伦而遭遇的不幸描述得最贴切、最到位的要数评论大师马龙·阿布德先生。他写道:

梅娅在恋人们中间就像大卫在忏悔者们中间。大卫的忏悔是炽烈的,严厉的;梅娅的爱情是令人痛苦的、剧烈的,其二者里有我们九月黎明时分在帐篷里所感受到的那种寒战滋味。如果说心理学者关于爱情诞生的说法是正确的话,那么,造成梅娅遭难的罪犯就是她那强烈的幻想。[228]

马龙·阿布德难以解开梅娅与纪伯伦爱情命运的疙瘩。关于梅娅吐露自己爱情一事,他评论道:

从梅娅的信看,是她首先公开自己的爱情的,而纪伯伦则照习惯围着这个题目绕行,并不坚持之。梅娅书信的字里行间存在着痛苦和惆怅,其中包含着梅娅的爱及其所有情况,也有对爱情前途的忧虑;其中详情只有尚未发现的二人之间的通信才能向我们揭示。

已经发现的二人之间的通信,包括手稿,尚无法帮助我们分析这种爱情的命运。[229]

马龙·阿布德教授说得对,因为他的《新与旧》一书发行时,纪伯伦写给梅娅的书信集《蓝色火焰》尚未出版。那时他谈梅娅因爱上纪伯伦而遭不幸也是不错的,因为梅娅本人也承认这一点,其最好证据便是梅娅在一本出版于纽约的关于思想家小传中的第89页纪伯伦像下亲笔写过这样一行字:“这是我多年以来的灾难”。

梅娅是位天才,而她的一生却是悲剧。温和而残酷的天命将这位女文学先驱推上了光辉的顶峰,尔后又将之抛入无底深渊。她是一位杰出的阿拉伯女文学家,把自己的整个一生献给了阿拉伯文学和阿拉伯复兴事业,但是,除了阿拉伯文学史上的最高地位之外,她什么也没有得到。“天才”与“悲剧”两个词正是梅娅一生的写照。

梅娅的天才构成了她的婚姻的障碍,使得许多优秀青年因相信她的学问和文学才能远远超过自己而不感向她求婚。

梅娅晚年曾患疯癫症。黎巴嫩诗人赛里姆·海德尔评论道:“梅娅因其天才而疯,因其疯而天才。她将作为永恒的微笑留在东方的唇间。”

梅娅曾在她的一篇题为《与命运相约》的文章中描述过自己的不幸。必须承认,梅娅与纪伯伦本来在许多思想和观念上都是互相对立的,暴风摧毁了他俩之间的那种独特关系,给纪伯伦的心灵上造成的痛苦,显示在他写给她的部分信中,同时也使梅娅忐忑不安,犹豫彷徨,不知所措。但是,阿拉伯现代文学却从他俩的奇特爱情中获得了用“天启爱情之露”写成的篇章。正如陶菲格·哈基姆[230]看过《蓝色火焰》一书后,1980年在开罗的《十月》杂志上发表的一封信中说:

……就这样,我决定把我这封信放在纪伯伦那用天启爱情之露写成的书信旁。我这封信使我想起我生命中度过的最美好的岁月,我不知道真正爱情的存在,也不晓得有像纪伯伦和梅娅那样的心。纪伯伦去世了,而他那无声的心中怀着对梅娅的爱;梅娅十年之后告别了人间,而她的心中只有纪伯伦。把心化为天光火炬奉献给人类的两颗英灵,愿你俩在永恒天园中幸福快乐![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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