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北地宁城,晚间时分,恰是观赏秋日晚霞的好时节,陈寒将饭桌给抬到了院里,将一道道不甚好看,但却能吃的菜肴一一摆好,还特意出门去打了一壶陈老彪平日里最爱喝的北地黄。
陈老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笑眯眯的看着陈寒忙东忙西,看着这往日的疲懒货,近几日却突然一下子就长大了,跟变了个人似的,正想唠叨他几句。
却是院门‘吱嘎’一响,却是张三推开门走了进来,手里边也是拎着一壶北地黄,一边嗅着一边往里走。
“咦,巧了,老哥你也爱喝这北地黄?”陈老彪说着,正准备站起身来,张三却是一步一跨,便是来到了陈老彪的跟前,将其给按住了。
张三笑着应道:“那可不是,北地要说最让人难忘的,当属是它了,走南闯北去过那么多地方,喝过那么多酒,可只要是一说到酒,我脑子里边第一个想到的准是它。”
张三瞟了眼桌上已是摆好的菜肴跟酒:“哟,那小子也出门买了,那看来今日倒是能喝个痛快了。”
陈老彪也没再勉强站起来,就是拉着张三的手,让他赶紧坐下:“那咱们可说好了,喝他个痛快,先坐先坐,狗娃子在厨房里面弄汤呢,估计快好了。”
张三才刚坐稳,院门却是再次一响,却是小六端着盆鱼,快步但有些踉跄的走了进来,再快速将手中的碗放下后,忙是将手放在了耳朵上,嘴里叫道:“好烫好烫,烫死我了。”
而陈寒刚好从厨房出来,见到这一幕:“小六,你咋过来了?”
小六偷眼看了一下陈老彪,却是回道:“我跟我娘都说好了,今晚来你家蹭饭,这鱼是我娘硬要我端过来的。”
陈老彪伸手捏了捏小六的鼻子:“你这孩子,想来就来呗,真要说蹭饭,我家狗娃子以前可是天天去你家蹭饭,你娘也真是,算了不说了,小六坐下吃饭吧,还有,狗娃子,你到底弄好了没有?你爹我都快要饿死了。”
“催催催,马上了。”陈寒不耐烦的回道,本已是准备进厨房的陈寒却感觉有些不对:“等等,陈老彪,你刚又喊我什么?”
陈老彪立马是转过头去,佯装作一副专心看晚霞的模样:“我觉得今日这晚霞好像格外好看,张老哥,小六,你们两觉得呢?”
天边大片洁白的云朵,仅在刹那间便被霞光所染红,那场景就好似云朵被烧着了一般,一片片接着一簇簇,在天边散发着赤红色的光芒。
渐渐的,火焰慢慢的开始缩小,开始慢慢的燃尽,颜色逐渐变的暗淡了下来,但底部却是显得越发的红而透亮,终于,最后一点光亮也逐渐消失,这也代表着夜晚即将到来,火焰终是燃到了尽头。
今日,便是陈老彪服下丹药的第三天,三天前这时候,也是太阳落山,张三踏着夕阳带着丹药而归,救活了当时已是奄奄一息的陈老彪,而今日的太阳落山之时,则意味陈老彪将要油尽灯枯。
“原来这太阳下山竟是这般好看,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陈老彪嘴里有些不清不楚的嘟囔着:“真的好想在看一次啊!”
小六紧捂着嘴,转过头去,不忍再看,但整个人的肩膀,却是开始抽抽了起来,连平日里自称见多识广的张三,也是趁着仰头喝酒之际,也是用手偷偷抹了抹眼角。
陈老彪突然喊了起来:“狗娃子,给你老子倒酒。”
陈寒连忙起身,一边倒酒,一边偷眼看椅子上的陈老彪,见其已是嘴唇青白,呼吸似有若无了,陈寒忙是低头,不敢在看,因为他怕再看下去,他会忍不住哭出来。
陈老彪伸过他那颤抖不休的手,轻轻的在陈寒脑门上弹了一下后,便是垂下去了。
陈寒终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爹!”
只可惜这一声“爹”,陈老彪应该是没能听到。
······
“狗娃子,咱爷两以后就相依为命好不好?”
“陈老彪,啥叫相依为命?”
“就是我有一口吃的,就分你吃半口。”
“可以是可以,不过得我先吃。”
“你这臭小子·······”
······
“陈老彪,他们都说你是我爹,那我娘是谁?”
“放屁,这话谁跟你说的?老子根本不是你爹。”
“那你不是我爹?那你是谁?”
“我是······我是、我是你老子。”
“那行,那你告诉我,我娘是谁?你拿棍子干啥?唉!有话好好说,你怎么打人啊?陈老彪,别打别打,我不喊你爹还不行么?”
······
“狗娃子,你还记得你八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么?”
“记得,怎么了?”
“其实你并不是我儿子,你是我在路上捡的。”
“哈哈,陈老彪,你又逗我!”
“那年的秋天,雪下得格外的早,也格外的冷,我在雪地里见到了你,你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几乎要冻死了,我见你生的虎头虎脑,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不忍你就此冻死过去,便抱着你去找郎中,可谁知,去的还是有些晚了,令你生了那场大病,那场大病之后,你便忘掉了你小时候的事,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找寻你的家人,便将你带在了身边。”
“这就是你一直不准我喊你爹的原因?”
“呵,算是吧,你小时候那会生的可好看了,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的小孩,你当时身上穿的,可是蜀地上好蜀锦织就的小衣呢?”
“蜀锦?那衣服呢?是不是被你给卖了换酒喝了?”
“你个没良心的狗崽子,当时咱家多穷啊,你生病吃药不花钱?把你辛辛苦苦养这么大不花钱?”
“也对豁,张婶她们说你年轻的时候,不止是个臭酒鬼,好像还是个烂赌鬼来着。”
“你这个臭小子,还说我呢?你现在这德行可比我那时候好不到哪去,哎呀!气死老子了!你这个没良心的!这是要气死老子呀!”
······
没下雨,也没下雪,居然是个秋日里难得一见的艳阳天,没有唢呐,也没有鞭炮,陈老彪说过他不喜欢那些,太吵。
他说他活着的时候天天在菜市场,跟那帮大妈大婶为了些蝇头小利吵,这回死了,终于是可以得清净清净了,但陈寒知道他说这些,其实就是舍不得钱。
他还说让陈寒随便找个看得过去的地方、方便找的地方就行,反正这世上会来看他的人不多,而能记着他的人就更少了。
陈寒皆是按照陈老彪的要求照做了,只是有一点还是没能做到,在盖土的那一刻,他还是没能忍住,虽然牙关紧咬,虽然指甲将掌心都给戳破了,可终究还是落泪了,这要被陈老彪看到,按照他的话肯定就是:“大老爷们流马尿,没啥大出息!”
可陈寒接下来即将要去做的另一件事,却更是陈老彪不允许的,甚至生前百般叮嘱过,让他不要去的。
“砰!”
“砰!”
“砰!”
一声比一声清脆而又沉重的叩首,张三站在墓碑边上,却是一动不动的受了这份大礼。
陈寒以头抵地,向张三求道:“求先生收我为徒!”
而张三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问道:“可是要报父仇?”
陈寒捏着拳头,头也不抬的应道:“不敢欺瞒先生,是!”
张三再次问道:“那若是报的父仇之后,又当如何?”
可是就是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却是一下子便将陈寒给难住了,说实话,他根本没想过。
这几日,陈老彪总是有意无意的劝他,说那赖博文赖二公子虽是出手过重,但事情追根溯源,却总归是因他而起,人家好端端的走在路上,无故被人淋了一头茶水,虽说有些小题大做,但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能全赖人家头上。
“你爹曾与我说过,你虽天性懒散,对万事万物跟人皆很友善,但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偏执,再加上你秉性纯孝,有如此之举,我已料到,你爹也大概是猜到了你的想法,虽然这些日子,你因为你爹醒来的缘故,眼中恨意稍减,但昨日你爹复又离去,你心中那股子的杀意却是藏不住了,我最后问你一句,不后悔?”张三最后问道。
陈寒斩钉截铁的回道:“既为人子,子报父仇,不悔。”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可以收下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两个要求,一不可称我为师,二将来行走江湖,不可说是我的弟子,你应了这两个要求,我才会收你。”张三却是提了两个有些古怪的要求。
陈寒也没多想,回道:“那日后,我便称您为‘先生’可好?”
“叫我什么都没所谓,既然你答应了,那从即日起,你便也是江湖中人了,先起来吧。”张三点了点头。
张三冲着墓碑鞠了一躬,口中言道:“陈老弟,恕老哥食言了,你儿如今已是江湖中人,江湖之事江湖了,我也不能阻拦,这壶北地黄你留在路上慢慢喝,权当是老哥我的赔礼吧。”
北地黄特有的浊黄的酒液飞洒而出,不一会便是渗入了地面,好似真的有人在大口吞饮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