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已过，接受了阑尾切除术的中年文士已经能下地行走了，在他的再三请求之下，吴狗儿来到家里将我请了过去。
虽然面色看上去还是稍显苍白，不过，中年文士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些许神采，看样子，再将养个十天八天的，应该就能恢复如初了。
见到我之后，中年文士一句话也没说，纳头便拜：“公子救命之恩，如同再造。从今以后，凌敬愿随公子鞍前马后，为奴为仆，纵九死亦不悔，但盼公子收留。”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连忙伸手将他搀了起来：“哪有什么恩同再造，不过适逢其会罢了，先生实在是不必往心里去。今日刚做完手术三天而已，正是气血亏虚的时候。先生若是身体不适，可在本店再将养些日子，等身子大好了再走也不迟……。等等！先生刚才说，您叫什么名字？”
中年文士一怔，随即躬身道：“不瞒公子，在下凌敬，字子虔，高阳郡人士。”
我双目精光一闪，向旁边的小伙计说道：“你出去把门带上，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让外人走近，本公子有要事与这位先生相谈。”
小伙计应声退下，在外面将房门关了。我转过身，盯着凌敬的双眼，半晌，缓缓道：“凌敬凌子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夏王窦建德曾经的国子祭酒凌敬么？”
凌敬面色有些涩然，叹了一口气，随后躬身下拜道：“公子说的不错，不瞒公子，在下便是凌敬，也确曾在夏王的麾下任国子祭酒，不过，都是往事了，不提也罢。”
真是他！我竟然在无意之中把这个人给救了！
如果不是窦建德听信谗言，眼前这位，绝对是一个可以改变历史的人！
史书上记载，此人原为窦建德帐下主簿，足智多谋，志向高远，胸中锦绣不下周之吕望、合纵连横比肩汉之张良，由于屡献良策，窦建德拜其为国子祭酒。其可谓窦建德手下的第一谋士，窦建德能有鼎足之势，此人数次献计功不可没。
然而，窦建德不是周文王，也不是汉高祖。总是缺了那么点儿气量和眼光！
数月前武牢一战，因唐军势大，双方僵持不下。凌敬向窦建德献计，建议退出相持的局面，转而进攻怀州、河阳，大张旗鼓做出欲进攻汾州、晋州的姿态，使李世民不得不退兵，洛阳之围可解。
窦建德在权衡之后，觉得他说的有理，也已打算采纳他的建议，但王世充的使者得知夏王既将退兵，相继于道，在窦建德面前痛哭哀求，同时又贿赂他身边的将军和其他谋士，让这些人帮忙阻止。
得了好处的这些人在窦建德面前纷纷贬低凌敬，说他一介书生，不过纸上谈兵而已，所献之策又怎能相信。在听信了这些谗言之后，窦建德最终没有采纳凌敬的建议，并对凌敬说：“今众心甚锐，天赞我也，因之决战，必将大捷，不得从公言。”但凌敬仍坚持已见，窦建德令人将他扶出去。窦建德的妻子曹氏颇为明智，他劝丈夫采纳凌敬的意见，被窦建德以不可弃信为由拒绝，还说：“此非女子所知！”并选择继续与李唐军队相持，结果导致兵败身亡。
“子虔先生在夏王座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鼎鼎大名，陈墨如雷贯耳，今日相见，幸何如之。至于什么救命之恩的话，请先生切莫再提。”
凌敬躬身道：“公子谬赞，凌敬愧不敢当。事已至此，又何谈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更何况，在下些许虚名，比起公子万家生佛的口碑，实在是不值一哂。
数月以来，公子在怀戎赈济灾民，施粥不断，可算是活人无数，此乃大德行。且这次若非公子相救，凌敬的性命早已不在，恩情又怎敢或忘。今日公子当面，凌敬只愿能附于公子左右，执笔添墨也好，牵马坠蹬也罢，只盼公子应允。”
凌敬的神态很诚恳，看上去不似作伪。只是，我一个白丁而已，哪有什么资格请这么个随从在身边。
更重要的是，此人所学大多都是合纵连横之术，我又没有什么问鼎天下的打算，若是把他留在身边，那就跟身边埋了一个定时炸弹差不多。我虽然没什么野心，可是跟随我的那些军户可没有一个安分的主儿，真要是真让他在这些军户中撺掇一番，弄不好是要出大事儿的。
可让我纠结的是，这样一个人，真要是和他失之交臂，我实在是不甘心。不说什么可惜他一身学问流落山野，我是担心他真要是被哪个野心勃勃的家伙收留了，那转眼之间就会是一场大祸！不说别人，东去二百里便是幽州，要是罗艺得了此人，定是如虎添翼，到时候，不知道又会因此多害了多少人命。
我着实有些为难了。留又留不得，放又放不得。再杀了他？别闹，这条命可是我刚救过来的，怎么下手？
“在下由一事不明，想请教子虔先生。”不管如何，我得先弄明白他心里现在是个什么想法才行。
凌敬躬身道：“公子有话但讲无妨，凌敬定会知无不言。”
“武牢一战，至今已三月有余。夏王和郑王均已败亡，部下亦是星散于野，却不知先生为何流落到此边地？”
凌敬长叹了一声道：“武牢之败，夏王被俘。余下数万人马溃散四处，河洛一地尸横遍野。眼见大厦倾颓，败势难挽。无奈之下，在下只得匹马逃出，一路向北。本想着能回到高阳郡与发妻幼子相聚，此生老死田园也就是了。谁知道，到了家中才发现，不知何时，一场大火已将家中烧得片瓦不剩，家人也都不知去向。
在下再三向邻居求索发妻和幼子的下落，始终未果。一时间，心中茫然不知所措。只想着中原虽大，却已不再是凌敬的存身之所，心灰意冷之际，在下一路向北到了此处，想着要去塞外之地找一处与世无争之地，了此残生。
在下一路向北，十日前到了这怀戎县，本想着只是路过而已，但是在下却发现，这怀戎县城虽然也是灾民聚集，人满为患，却是秩序井然，灾民的面上也不带慌乱之色。在下心中起了好奇之心，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公子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施粥赈济，未曾间断。
前几日，在下又听说公子给这怀戎令献以工代赈之策，要治河烧砖，为这些灾民谋求长远之利。心中便生了与公子见上一面的想法，只是，在下万万没想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与公子相见。若无公子相救，在下现在不过是城外乱葬岗的一具尸体罢了，想来，连棺材也不会有。这条命，既是公子救下的，以后便是公子的了。凌敬不才，但盼公子收留。”
虽然这番话说的不尽不实，却也算是合理。不过，说什么去塞外找一个与世无争之地了此残生，我是绝对不信的，但凡胸怀纵横之术的人，哪会这么就容易认输了。据我猜想，他很可能想去突厥寻找什么帮助。帮窦建德翻盘的事儿虽然不太可能，但是，在蛮夷之地谋个什么差事应该问题不大。
我没办法让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判断凌敬要去突厥的做法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毕竟，他并没有想着去异族借兵回来给窦建德拔份儿，且不说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关键是，他心中没有这个想法，这个很重要。
自西晋的八王之乱以后，北方的游牧民族趁虚而入，内徙中原，在长江以北先后建立了十多个政权。这三百余年的时间，虽然狼烟四起，战乱不息，却也因此形成了一次前所未有民族大融合的局面。
战乱之下，世家大族大多南迁，但是仍有很多没有能力或者不愿南迁的人留在了中原，数百年的异族统治，已经消磨干净了这些人的民族认同感，而且，很多在这个时候兴起的世家大族已经是胡汉不分的存在了。比如说，风光一时的西魏八柱国，每一家多多少少的都有着一点儿异族的血统，
比如建立大隋的杨坚，就有鲜卑的姓氏，唤“普六茹”，再比如现在做皇帝的李渊，母亲独孤氏本就是鲜卑人，身上有着一半的胡人血统。又比如长孙无忌，和他妹子李二的老婆长孙皇后，本来就是纯粹的鲜卑族人。
在这个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用那些狭隘的民族认同感去衡量一个人的品行，我觉得不太公平。
看着凌敬诚恳的神色，我沉吟了片刻，随后微笑道：“既然先生在这怀戎县已经不止一日，想必先生已经听说，陈墨出于山野之间，到得这怀戎县内，也不过几月而已。即便是户籍，也是前些时日蒙得县尊大人开恩，才在此县落下。
现如今，在下虽然赚了些钱财，但也不过一介白丁而已。此等身份，又如何能让先生屈尊为仆。不过，先生想要留下之意，在下却是求之不得。想来想去，在下心中有个计较，却不知先生可想听么？”
凌敬躬身道：“公子请讲，在下洗耳恭听。”
“不瞒先生，在下前几日请示了县尊大人，要在这怀戎县城开设一处私学。地址就在这后街的观音院，眼下正在修葺之中，想必再有个三五日就可授课了。到时候，在下想把这左近的这些孩子都弄到学堂里面，让他们都能够读书认字。即便是不能让他们能够明经及第，但是，识字之后，这些孩子以后的路也会好走一些。
前几日，在下委托朋友找了几位秀才公充作这学堂的先生，但是这学堂里面却还缺少一位执牛耳之人，今日先生既然有留下之意，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若是先生不嫌，陈墨想让先生屈尊这私学的山长之位，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凌敬虽然是窦建德的谋士，不过，所任官职可是窦建德麾下的国子祭酒，这个官儿相当于大夏政权的教育部部长。我想，让他出任这私学的山长，虽然也有点儿屈就的意思，不过，总比在我家给我牵马坠蹬要强吧。而且让他当个小学校长，也算得上是专业对口。这个安排，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我来说，都应该是一个比较完美的结果。
凌敬听了这话，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躬身下拜道：“蒙公子信任，凌敬必当鞠躬尽瘁，死不旋踵。不负公子所托。”
这就成了，既然凌敬应下了，这就说明他起码这会儿是没什么野心的。在学堂里教教孩子，即便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想必也没有用武之地，嘱咐着他好好养病，又吩咐了吴狗儿小心伺候着，告诉他，若是先生需要花用，就到柜上支取便可。
想要马儿跑，得让马儿吃饱草，这是一个千古不易的真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