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门前长跪不起的两个妇人，我的头感觉很大。没办法，只得将他们的丈夫和孩子也都一并买了回来。把人买回来当作奴仆居然还被人夸做是菩萨心肠！我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个年代的人头脑中古怪的思维方式。要放在后世的话，我这行为基本上就是枪毙了之后抢救，抢救完之后再枪毙，枪毙完之后再抢救……，一梭子子弹不折腾干净不算完的罪过。
一直以来，除了傻牛这个憨货，对于苏卫等人，除了酿酒和在山村里面制造一些火药、兵器等相关物事，我从未支使他们做什么家奴仆役做的事情，毕竟在我心里，这些人都算得上是英雄。英雄，总是要得到应有的尊重的。
基于此，家中平日里搬搬抬抬出大力的活儿，基本上都是傻牛的事情。在我看来，这个夯货力气多的是，不用，就都浪费了。这回，家里多了两个大老爷们儿，一些粗重的活计就可以不让他去做了。
至于陈善和陈缘两个孩子，一时还没办法把自己从和尚的身份转换过来。尤其是陈善，这孩子一直对于了空和尚的圆寂悲伤不已，看得出，他和了空和尚的师徒感情很深。
每日里，陈善在给我这个家主请了早安之后，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上僧衣盘膝而坐，诵念经文。除了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不会出来。不过，我若是有事指使他去做，他倒是也会一丝不苟的完成，只是，回来之后依旧是换了僧衣，回到房内接着诵经。对于此，我没有太好的办法，能冲淡他悲伤的东西，也只有时间了。
陈缘有时候也会跟着陈善一同诵经。不过到底还是孩子，天真浪漫的年纪，心事毕竟没有陈善那么重，年龄又和槐头一众军户的孩子们也都差不多大，几天便都熟络了，时不时的总会在一起玩耍。
而且，小家伙很是好哄，每日里吃饭的时候，是这孩子最开心的时候。一到饭点儿，小家伙总是早早就端坐在餐桌前面，将胸口的餐巾系得整整齐齐的，满脸都是期待神色。这么大的年纪，正是贪嘴的时候。相对于从前在寺庙之中的清淡饮食，家里面的饭食对于这孩子来说，算得上是天大的诱惑。
光是有了仆役和丫鬟还不够，还得想办法上哪儿去淘换一个真正的管家才行。我这个家主平日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了，荆娘这孩子又太小，没办法把家里的事情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以至于每天这个家里都是闹闹哄哄，让人感觉每个人都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要是有了管家，这种情况应该就会好很多，那样的话，这个基层服务体系也才能算得上基本完备。
但是，找管家这个事儿对我来说真是有点儿难度。作为管家，首先起码是要识字的，可是像靳融那样的书呆子绝对是要不得。再有，还得有点儿八面玲珑的心眼儿，但心怀不轨油嘴滑舌的也不能要。还有，管理能力也是必须要有一些的，不过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还是不能要。想想都脑袋疼，这不是着急的事儿，真得慢慢碰才行。
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我亲自下厨炒了两个小菜，把靳胖子叫了来，两个人坐在白云居的大堂之中，喝着小酒，聊着闲天。回到家里就是好啊，有椅子可以坐，在外面的几天，我受够了跪坐的痛苦。
吴狗儿来来回回的在我面前走了七八次了。眼神躲闪，一副想要说话又不太敢说的样子。看不惯他这猥琐模样，上去一脚就踹在屁股上：“有话就说，来回走了八百遍，看的本公子头晕。你以为自己是驴吗？明天就把你栓到磨房，让你跟那头驴一起拉磨！”
吴狗儿“扑通”一声跪在当场，语音里面已经带出来了哭腔：“只要东家能让小的把哥哥和妹子接到城里来，莫说是去拉磨，让小的给您当牛做马，小的也是二话没有！”
我一皱眉：“你哥哥和妹子怎么了，把话说明白！”
“小的昨日接到了家里捎来的信，信里说，家里已经粒米皆无，哥哥和妹子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小的盼望东家能够开恩，允许小的把哥哥和妹子接过来。小的谢过东家了。”
“你不是还有个老娘吗？怎么不一起接过来？”
吴狗儿听了这句问话，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我老娘，我老娘为了省下一口粮食给哥哥和妹子，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我浑身一哆嗦：“什么？！你再说一遍！”
“俺老娘，前几日饿死了……。”
“饿死了？”我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大活人啊！饿死了？！生生把自己饿死了？
“吴狗儿！你这个畜生！”
我将面前的半碗水猛地喝下去，顺手就把水碗砸在了吴狗儿的脑袋上，然后，起身扑了上去，像疯了一样对着吴狗儿拳打脚踢。
“老子跟你说过什么？！老子跟你说过什么？！早就让你把你老娘和哥哥妹子接到这里，你特么听过吗！你老娘辛辛苦苦把你养活这么大，就因为你这点儿小心眼儿活活饿死了，饿死了！你这个畜生，我今天打死你，让你去给你老娘作伴，我打死你，打死你！”
我疯了，我真的疯了！总跟别人说什么饿殍遍野，总跟别人说什么易子而食，可是，我并未亲见。那些字眼儿，在我这里不过是两个成语而已，不过是我跟别人说话时候找的借口而已。可是，现在，就在现在，我身边的人居然说自己的亲人饿死了！
不应该啊！怎么就会饿死了！管不了外面的人，难道我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不了吗？我有这个能力啊，有啊！
一口粮食而已，我多得是啊！那仓库里堆着整整七八百担啊！怎么还会有人饿死？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揪着吴狗儿的脖领子，直把自己喊得撕心裂肺！
靳融慌乱得把我的手从吴狗儿的身上撕扯开，连拉带拽的把我按到了椅子上，不能带再打了，再打就真打死了。
我只感觉到浑身都在颤抖，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喘着粗气吼道：“马上，马上去套车接人！要是你哥哥和妹子再有个三长两短，你特么就不用回来了！滚！快滚！”
吴狗儿连脸上的血都顾不上擦，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我坐在椅子上，无力感充斥着全身，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哥哥，你说，这特么是什么世道啊？了空大师被人害了，这吴狗儿的老娘也饿死了！我陈墨还逢人就和人家说自己是什么神仙子弟，却眼看着这一幕幕的惨剧什么忙都帮不上。那有这样的神仙子弟？神仙子弟哪里会看着别人被饿死啊！我是真没用啊……！”
靳融在一旁忙劝道：“兄弟，话不是这么说。了空大师的事情哥哥我不知道。可是这吴狗儿的老娘就是狗儿这孩子自己给耽误的，完全不干兄弟你的事情。兄弟你自到这怀戎县以来，酿酒，制冰，制造桌椅，哪一样不是活人的买卖，这些都不提，单说一点，若是没有兄弟你带头在这店门口施粥，这怀戎县城不知道会饿死了多少灾民，就凭这个，兄弟你绝对算得上是活人无数，知不知道，好多灾民现如今可都说兄弟你是活菩萨啊。”
我擦了一把眼泪，正了正心神：“哥哥，你现在就把店里所有的厨师和伙计、帮厨的都叫过来，跟他们说，家里但凡有闹饥荒的，有老弱妇孺活不下去的，让他们马上把人接到城里面来，接到咱们店里来，你我兄弟一定要尽力帮着大家把眼前的难关挺过去。万万不能再有人饿死了，万万不能了！”
靳融直起身道：“好，兄弟你放心，哥哥我这就去跟他们说。”
从后世到今生，我从未有过今天一样的挫败感。我在这个世界活得如此努力，竟然还是没办法做好身边最基本的事情。这是努力还是强求？
魏刀儿飘然而去，我留不住。了空和尚坐化禅林，我依然留不住。今天，竟然有人跟我说自己的老娘生生把自己饿死了！可是，这件事情我原本可以做好啊！老人家原本可以好好地活着的啊！我为什么依然留不住？
在这一瞬间，我只感觉自己的手中像是握住了一把干透了的黄沙。我使劲儿的握着，使劲儿的攥着，打开之后却发现，手里面什么都没留住……。
店中连厨子带伙计一共十四个人，有三个伙计的家里也是马上就要断顿了。靳胖子张罗着让着三个伙计赶紧去家里接人，剩下的这些人，愿意接人的也可以去接，不愿意折腾的，一人拉两袋子粮食回去存着，免得再有惨剧发生。
等靳融把这些事情忙活完回来再看我的时候，我已经在雅室里面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上身趴在八仙桌上，只要稍微一动换，呕吐物就像泉涌一样喷将出来。靳融后来跟我说，吐到最后，已经带了血丝在里面。
这一场大醉，让我足足躺了三天才明白过来，头两天的时候，靳融在县城里面请了五六位大夫，给我灌了无数的醒酒汤和其他不知名的乱七八糟的药物。直到最后一位大夫说，酒劲儿其实早就过了，只是我因为急火攻心一时昏迷了而已，这才得以安安静静的躺了一天。
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荆娘这丫头苍白的小脸儿。这三天里，小丫头寸步不离的守在我身边，头发蓬乱，眼圈儿黑黑的，憔悴得没个孩子模样。看到我醒了，小丫头惊喜的喊道：“哥哥醒啦！哥哥你醒啦！”话音未落，已经是泪眼滂沱。
我笑了笑，有气无力的说道：“傻孩子，哥哥就是太累了，睡了一大觉而已，荆娘不用担心。”
小丫头抓住的我肩膀，一下子把脑袋捂在我的胸膛上，呜呜的大哭道：“吓死荆娘了。哥哥吓死荆娘了。荆娘好怕哥哥睡着了再也不醒过来，就像阿爷和阿娘一样……。”
我揉了揉小丫头乱蓬蓬的头发，微笑道：“荆娘放心，哥哥没事儿。荆娘不是说哥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么？哥哥的大事都还没做呢，怎么会一觉睡过去不醒过来了。好妹子，哥哥饿了，去告诉厨房给哥哥端一碗粥过来，哥哥喝完了粥，三魂七魄就会重新归窍了！”
实在是不敢倒下啊，这么多人还指望着我活命呢！强挺着起来喝了点儿粥，走出门外，却发现黄昏的路口，好多人都在焚化纸钱。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中元节了。
吩咐人去买回来一大包纸钱和香烛，分成了三大份。一份烧给了空和尚，一份烧给荆娘的父母，还有一份，烧给后世的自己。
荆娘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对着老天很虔诚的祷告着。我直直地站着，望着从烈焰之中飘然飞舞的一朵朵亮丽的纸蝶，心里想着，佛家总是说轮回因果，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轮回往生。人这辈子若是真有前世今生的话，那么，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在为了哪一辈子作下的孽还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