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城下那些已经变成了尸体的汉军曾经对洺水城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人死了,总是要入土为安的。这无关乎慈悲,这只是最起码的人性。
一个六丈长三丈宽的大坑,掩埋了汉军的八百具尸体。军卒们在城下挖坑的时候,对岸的汉军阵营有好多军卒跑到岸边肃然而立,没有呐喊,也没有哭嚎,只是呆呆着望着这边。虽然我完全看不清他们的眼神之中是否有悲伤和难过,但是我知道,这八百具已经辨认不清面目的尸体,是他们的亲人的兄弟。
“家主,统计过了。总共战死五十三人,有三十一人是被飞石砸中身亡的,另外二十二人都是弓手,与贼人对射的时候中箭身亡。重伤的有二十九人,已经简易包扎处理,只要他们能够挺到晚上,就能运到怀州营进行救治了。”汇报伤亡情况的时候,郑喜春的眼神一直在不停的瞄着我,他知道,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情都会十分差。
郑喜春很了解我,每次我在听到伤亡数字的时候,内心都会无比焦躁,甚至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
诚然,一战之下,以八十二人的伤亡代价来换取八百敌人的性命,这个战果不可谓不辉煌,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死去的人不是这些冰冷的数字,他们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些正当年的汉子,如果不是来这里打仗,单凭借着他们的力气,每个人都能够拥有一份稳定的生活,这场战争,毁了他们的一切,包括他们自己。
东城的总兵力不到四百人,再没有真正接敌的情况之下,十亭已经去了两亭,如此想来,罗士信带领六百人守护的北城,伤亡情况一定不会比东城这边更为乐观。从李开弼的狼狈模样就看得出来,汉军对于北城的进攻比这里更为猛烈,而且,和东城这边不同,对于汉军的进攻,罗士信可是带着军卒实实在在硬抗下来的。
郑喜春一副欲说还休的恶心模样在我面前来回走了三趟了,看着我面色阴沉如水,始终也没敢开口。
我深呼了一口气,皱眉道:“有屁快放,别跟拉磨的驴一样在我面前晃悠。要不然,我让陈善收拾你!”
郑喜春一缩脖子,忌惮地看了看同样面色如水的陈善,凑到我近前低声道:“家主,底下的军卒来报,掩埋汉军尸体的时候,从那些尸身上搜出了不少财物,军卒们不敢私藏,想问问如何处理……。”
我不耐道:“这事儿还用得着特地来问我?你也算是有千贯身家的大金主了,怎么就这么点儿出息!八百个大头兵身上,能有多点儿财物,还用得着你来跟我请示一趟!。按着咱们从前的规矩,给阵亡和重伤的分了吧,不够的话,从公账里面出,若是有剩下的,也先入公账,以后再说就是。”
郑喜春连忙道:“家主,这回可真不是属下没出息,实在是那些财物真不算少。虽说铜钱没有几贯,不过有很多金银,还有珠宝玉器之类的东西,要是折合成铜钱的话,怎么着也有六七千贯了。”
我眉毛一挑:“这么多?”
郑喜春点头道:“属下刚才粗略的看了一眼,大体不差。您知道,这八百汉军和从前那些过来送死的汉军不同,他们可都是刘贼麾下真正的精锐,这半年多时间跟着刘贼拔城夺寨的,不管是赏赐还是缴获,有这些财物都不稀奇啊。”
我拧着眉沉思片刻,叹了一口气道:“这一阵,虽说是全歼了这八百汉军,但是咱们没有真正接敌,所以,谈不上什么所谓的军功。可不管怎么说,将士们也算是拼了半天的命,作为上官,咱们不能让他们寒了心。这些钱,还是都分了吧。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的战事应该就到这里了。等一下,我去北城,看看剡国公那里伤亡多少,然后,一视同仁。剩下的,按人头算,全都平分下去就是。”
郑喜春愣道:“平分?家主,那百十贯铜钱还好说,剩下的那些金银珠宝玉器什么的没法儿分啊!总不成把一个珠子用刀子破开,然后分给三五个人吧?”
这个夯货!气得我抬起腿踹了他一脚:“你傻啊!等洪司马和老彭回来,把那些东西仔细作价之后,卖给怀州营那些商户就是,这里没有铜钱,怀州营还没有吗?那些商户手中,最不缺的就是铜钱。你以为他们千里迢迢的跟咱们来这里只是为了那点儿马肉吗?”
郑喜春生生的挨了我一脚,讪笑道:“家主说的是,属下这话说的是有点儿犯傻。您放心,俺这就去统计人头。”
看着郑喜春兴高采烈的走下城墙,陈善皱眉低声道:“你这会儿私分缴获,会不会招人诟病?要是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儿犯了什么忌讳,那可就不值得了。”
我摇了摇头,哼笑一声道:“招人诟病?犯下忌讳?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大不了,把我从这洺水城召回去,可是这不正是咱们想要的么?若不是为了剡国公的安危,你以为我会来这里?你以为我就不知道在怀州营里每天三个饱一个倒的舒舒服服混日子?
说白了,在这场大战之中,我不过就是一个打酱油的而已,为的也只是在刚才那样的关键时候,让城里面的将士们学会使用猛火油罢了。仗打到了这会儿,这城中即便没有我在,单凭着剡国公一人的实力,想必也能坚如磐石了,要是秦王真能因为这事儿把我弄回去,那我可是求之不得!”
陈善眨了眨眼睛,直愣愣的道:“打酱油的?打什么酱油?是你新研制出来的御敌之物?”
我阴森森的盯着河对岸密匝匝的营帐,寒声道:“对,等我抓住了刘黑闼之后,就给他灌上两瓶子酱油,齁死他!”
虽说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让我没想到的是,一场攻防战之下,北城的伤亡数字竟然达到了两百人之多,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我的心理预期。不过,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了一个事实,罗士信的指挥作战能力的确是高人一筹。因为换做一般的队伍,三分之一的伤亡比,这城墙应该早就失守了。
和东城不同的的是,由于退路未决,过河的汉军并没有全军覆没,这些人在付出了六百条人命的代价之后,剩下的二三百人选择了退回北岸。不过可惜的是,这些刚刚退回到本方阵营的汉军,还没等明白过来,就被天上扔下的猛火油直接覆盖了。
见到我之后,罗士信的神情很有些落寞:“兄弟,这一仗下来,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努力的平复了一下糟糕的心情,调笑道:“哥哥你不是想着等此间战事结束之后,赶紧给我娶个嫂子吧?”
罗士信苦笑着摆摆手,叹气道:“莫要说笑。那日在通化营,我清楚地看到了火药的威力。今日一战,对岸的熊熊大火又让为兄对猛火油有了一个新的认识。我刚才在想,这两样东西日后会越来越多的用到战阵之上的,到了那会儿,个人的武勇是不是也就无所谓了。
方才李开弼回来禀报,兄弟你带领着四百人,以及其微小的代价,将八百堪称精锐的贼军消灭在了城下,并且详述了整个儿的过程。按着他的描述,这一仗赢得甚至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哥哥我从未想过,这仗居然还可以这般打法。
不瞒兄弟你说,哥哥我从十四岁从军,一直以自己的这身武艺为傲,每战也比当冲锋在前不甘人后。可是现在想来,我还真是挺幸运,曾经的那些敌人,不过都是些乌合之众罢了。若是真碰上了如兄弟你这般手段的敌人,这会儿,想必早已命丧黄泉了。”
我连忙道:“哥哥怎么想起说这些了?威力再大的武器,也是需要人来用的。不管到什么时候,只要是在战阵之上,将士的武勇都得排在第一,只有自身的底子硬,武器才能够发挥出应有的效用。你想想,若是让一群文弱书生拿着雷火弹去应敌,他们能获胜么?”
罗士信落寞的摇了摇头,没有接我的话,却低声道:“是我任性了啊!若是接敌之初就用上猛火油的话,或许可以少死很多人。”
我叹气道:“行军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不过是宿命罢了。何况,人死不能复生,哥哥不必过于纠结这些事情。”
罗士信长吁了一口气道:“这些事情我自然知道,只是,因为我的这场任性,这世上又平添了一百多户的孤儿寡母,等回到关中之后,我这个主将又如何向他们的妻儿老母交代!”
我放低声音道:“哥哥,我这会儿过来找你,就是为了此事。东城那边打扫战场的时候,从贼军的身上搜出了一些财物,我想,把这些财物直接变现之后,给这些伤亡的军卒们用作抚恤,您也说了,他们剩下的那些孤儿寡母的,咱们总不能让人家没了下场。如果还有剩余的,也都给这城中的军卒们分了。”
听完这话,罗士信眼睛一亮:“本该如此!北城这边也有些缴获,兄弟你一并拿去吧,变现之后,也都给军卒们分发下去。”
我微笑道:“咱们私分缴获,殿下不会怪咱们吧?若是殿下怪罪下来,您往我身上推就是,想必,殿下应该不会过于难为于我。”
罗士信摆手道:“这一仗是咱们打的,所得缴获,自然归你我兄弟所有。秦王本是大度之人,这点小事儿怎么会在乎。至于别人,哼!有哪个敢来置喙,难道是嫌哥哥我手中的横刀不锋利么!”
我点头道:“如此最好,倒也不用哥哥动刀。只要殿下那边不说咱们,别人说不说的,兄弟我还真就不在乎。”
罗士信也点了点头,随后却转头面向城外,望着对岸汉军的军营,缓缓道:“这会儿没有外人,只有你我兄弟二人,有件事情,哥哥我要拜托给你”
我一愣,随即道:“哥哥有事直说就是,咱们兄弟,还用着说什么“拜托”二字。不管什么事儿,你只管说出来,兄弟我一定全力以赴,也绝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罗士信郑重其事的点了点头,看着我缓缓说道:“刘黑闼这一次吃了这么大的亏,他是必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明天的战事一定比今天还要猛烈。而且,那些逃回去的军卒一描述。北城这里必将会成为他们攻击的重点。既然如此,哥哥我这条命也就算得上是危如累卵了。
不瞒兄弟你说,哥哥曾经立下过一个誓言,那就是如果我死了,一定要把我埋在北邙山裴将军墓的旁边。只因为,裴将军生前曾经有大恩于我。这些年哥哥光顾着打仗了,根本就没什么亲近之人,这件事情,也只得交给你了,还希望兄弟你不要推辞!”
我沉吟片刻,正色躬身叉手而礼:“虽说事情绝对不至于到那个地步,不过既然哥哥说了,这件事情,小弟记下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