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鹤若有所思的看了看霍春风,点了点头:“接着说,老夫听着呢。”
“老爷子,我是想说,虽然我们在最初的时候做了一些事情,不过,那并不能成为怀戎县能留住这数万百姓的主要原因。这怀戎县之所以能将这么多的百姓留在这里,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在这里不仅能够吃上一顿饱饭,更能看到未来的希望。”
“希望?什么希望?”
“希望当然就是盼头,这些百姓大部分都是要着饭来到此处的,可是我敢说,如果他们在怀戎县呆上一年半载,等到世道安宁之后回乡的时候,绝对不会再至于两手空空,要着饭回去。”
岑鹤眼中精光一闪:“哦?果真能够如此?告诉老夫,你这娃娃的自信哪儿来的!”
我笑道:“老爷子,这次不算。可前几天您也到过这怀戎,那时候您并没有透露百骑司统领的身份,只是在这怀戎县转了一圈。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更应该能够真实反映出来怀戎县的状况,不知道您可注意到,这怀戎县虽然聚集了数万百姓,可这街市之上并没有无业游民和花儿乞丐么?”
岑鹤沉吟片刻,点头道:“现在想来,老夫当日看到的情形,街市之上的确不曾见到花儿乞丐,而且,来往行人也具是行色匆匆,没有闲逛之人,想必你说的不错。”
“老爷子,这便是我的自信所在。虽然这怀戎县聚集了数万民众,却没有一个游手好闲之人。会手艺的,大都去了各个作坊里面,有力气的,也去了正在建的作坊工地之上,会农活儿的,正在这县城左近的农田制种翻地深耕,把埋在土里的虫卵翻出来,以利于来年春种。有些武勇的青壮,更有县尉高展聚集起来,带着这些人去左近的山林之中狩猎打围。可以说,所有的人在怀戎县,都有事情可做。”
岑鹤挑眉道:“这些事情都是县衙安排的?”
“最初的时候,让一些无业的灾民以工代赈,是我出的主意,趁着大旱枯水,高县尉领着数百青壮将县城左近的河工修了一遍。再后来,我又建起来几座作坊,招收了一些灾民进作坊做事。现在您看到的这些,除了我之前做的那些,更多的是这两个月以来才有的事情。这其中,有霍县令为首的县衙门主导的,有县里原有的富户召集的,还有这些百姓自发的。”
“如果老夫所料不错,这其中应该不乏你这娃娃的推动吧?”
“嘻嘻,老爷子神机妙算,在下佩服之至!”
“哼,莫要在老夫面前耍花样,你只告诉老夫,凭借着怀戎县一县之地,哪儿来的如此多的粮食养活这些百姓!”
“第一,购买;第二,贸易!”
“贸易?跟谁贸易?大旱之年,这整个儿河北道都几乎是颗粒无收,又是兵连祸结之际,你跟何人贸易?”说到这里,岑鹤眼中寒光一闪:“难道你要告诉老夫,你在跟突厥人贸易么?”
看着岑鹤眼中的寒光,我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却又点头道:“老爷子,您说的不错,正是突厥人。”
话音未落,岑鹤一拍桌子,直震得满桌碗碟都蹦了三蹦:“混账东西!那突厥人狼子野心,窥伺我大唐多年,颉利小儿更是多次犯我边境,你如何敢与这些人进行贸易,谁给你的胆子!难道,你就不怕有资敌之嫌么!”
看着岑鹤的脸色都已经气得煞白,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躬身施礼道:“老爷子,且慢发火儿,您消消气,我这话还没说完呢。”
岑鹤寒声道:“今日,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老夫第一个就饶不得你!”
“老爷子,首先咱们得先弄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什么叫做资敌。在我看来,资敌要满足两个条件,第一,我贸易的对象是敌军,第二,我贸易的内容是武器装备或者战略物资。而这两个禁条,我都没有触犯过。相反,我倒是从突厥人的手里购买了相当一部分生牛皮和牛筋等制作弓弩铠甲的物资,这些东西,现在都在县衙的仓库之中,这一点,霍县令可以作证。”
霍春风站起身道:“确有此事,下官可以替侯爷作证。”
“老爷子,这怀戎县本是边地,双方没有大规模战争的时候,这县城之中,来来往往的突厥人并不鲜见。这些人不是军人,他们之所以到这里,为的,也只是做一些边境贸易而已。
不瞒老爷子,我当初之所以能有胆量踏平笔架山,干掉贺天龙,凭借的,就是与突厥人哈丹做的几笔生意,我从这个哈丹的手中,购买了三十余匹突厥战马,数十幅铠甲,还有弓弩横刀等武器装备,若非如此,仅凭着血肉之躯,如何能剿灭一伙儿千余人的响马。
老爷子,抛开那些高高在上的王公贵族,普通的突厥百姓一样是要穿衣吃饭的。突厥人也是人。也是要活命的。如果可以不用跟着那些王公贵族拿着刀子和我们大唐拼命,就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也一样开心。
他们只要赶着羊群,背着从高丽、靺鞨等处抢回来的粮食,拿一点儿不值钱的牛筋牛皮,到了这怀戎县,就能从我们的是手中换到精美的瓷器,甘醇的美酒,美丽的丝绸,如果他们能牵来几匹战马,甚至可以从我们手中换到视若珍宝的茶砖。
依老爷子看,如果用三只羊换一坛子我白云居出产的美酒,用二百斤粮食换一套精美的白瓷茶具,用一匹战马换三十斤茶叶的话,这买卖可还做得?”
听到这里的岑鹤已经是目瞪口呆了。细长的双眼之中,原本闪现的寒光早已不在,这一刻,只剩下了一片茫然,半天,老爷子才缓缓道:“你这娃娃,就是这么骗那些突厥人的?”
我摇头笑道:“这怎么能叫骗呢?各取所需,各取所需罢了。”
岑鹤眼神复杂的看着我,幽幽说道:“你这娃娃,真的只有十五岁么?”
我笑着摇摇头,拿起酒坛子给岑鹤的碗中倒上了酒,刚刚倒完,高展却一把将酒坛子接了过去,也好,这活儿交给他干正合适。
“老爷子,说了这么多,我只想跟您说一件事情。想要天下安定,能让老百姓安居乐业是首要条件。我与霍县令在怀戎县绞尽脑汁做的这些事情,为的就是要将这些灾民留在这里,不至于去从贼造反,啸聚山林。不过,说到底,小小的一个县城,留住的只是眼前这数万百姓的心,可是如果我们大唐朝廷之中的那些大人们也能如此为百姓所想,那么,留住的就是全天下百姓的心!
只要我们能让所有的百姓都能够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就能将所有百姓的心都聚集在一起。到时候,即便是有三五个跳梁小丑出来蛊惑,又能如何?会有几个百姓放着自己的好日子不过,去跟着他们造反?依我看来,那脑子有病的人才做的事情。如果朝中的那些大人们也如同我一般想法,今后只要朝廷制定的国策不出现巨大的偏差和失误,到时候,富国强兵之下,这大唐的万年盛世也就不会只是一个梦想了!”
一番话,听得岑鹤满脸都是兴奋之色,两只细长的眼睛更是闪着光亮:“哈哈哈!说得好!就冲你这娃娃的这番话,你这个侯爷也算是个实至名归的,为了这番话,老夫当浮一大白!”
我也端起酒碗,向岑鹤敬了,又转圈向四周道:“为我大唐万年盛世,诸君饮胜!”
这一刻,其他几间屋子里的人,连带着天井之中烤羊的几个军户,全都端起了手中的酒碗,一同高声道:“饮胜!”
发明豆腐的刘安曾经说过:欲致鱼者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水积而鱼聚,木茂而鸟集。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想要别人跟着你混,你就必须要让跟着你混的人有足够的生存空间才行。
郎山之行的前几天,霍春风和高展跟我详谈了几次,其原因就在于来到怀戎县的百姓越发多了,赈济之下,所有的物资储备都已经捉襟见肘,眼看着就顶不住了。那几天,老霍这个县令每天愁苦着老脸,双眉之间拧成的疙瘩即便是展开之后,也留下了几条明显的川字纹,作为一个好人,这个县令做的让他太糟心了。
为了这满城的灾民,我没办法,只得给他出了这个以怀戎县官方的名义与突厥人开展边贸的主意。从哈丹和安慧儿的交谈中我早就知道,突厥人不缺粮食,牛羊也多得是,他们需要的,是铁锅、布匹、食盐、茶叶这些生活必需品,当然了,还有我白云居出产的美酒。
这些东西在怀戎县是不缺的,即便是布匹和茶叶这些东西数量不多,也大可以到周边的郡县去采购,我的主意是,除了一些战略物资,其他的,只要突厥人需要什么,怀戎县就可以代为采购什么。
至于突厥人的粮食是从哪儿来的,这个不重要,只要不是从大唐抢去的就好。其实,这个担心完全没有必要,现如今的大唐,也没有粮食让突厥人去抢。
眼下看来,我这个主意还算靠谱,霍春风和高展带着怀戎县原有的士绅富户,把边贸开展的应该很红火,如若不然,就真如岑鹤所言,这小小的怀戎县,早就被数万百姓吃垮了。
现如今,怀戎县除了我一开始修建的肥皂作坊、造纸作坊之外,有其他富户又兴建了几处其他的大型作坊,烧陶、织麻、冶铁,造车,漆器不一而足,甚是繁盛。
其实话说回来,按着大唐律来说,未经朝廷允许,私开边贸与突厥互市绝对是一件掉脑袋的事情,可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真是顾不得那么多了。数万百姓的性命,应该比几个人的身家性命来得重要些。何况,这个霍春风本就是高开道麾下的一个校尉出身,基本上没读过什么书,也根本就不是个怕死的主儿,一味的傻大胆,这事儿,也只有他才敢做。换了别人,莫说做了,就算我这个出主意的人,也绝对是分分钟被关入大牢的下场。
觥筹流觞,杯盘交错。一席酒一直吃到了将近三更方才散去。当了大管家的程毅张罗着将岑鹤众人安排歇下,我又特地派人收拾出两间挨着的静室,把惊鸿和若烟二人安顿完毕,这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中两间正房,两间厢房。厢房之中原本住着安慧儿和荆娘,我住在其中一间正房,另一间,被我当做了书房和起居室,虽然没有几本书可以看。
之所以仍叫做书房,是因为很多时候,我不只是喜欢看书,也喜欢独坐在书桌之前放空大脑的那种感觉。这种习惯是在后世形成的。每当坐在宽大的书桌前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就有一种又回到了从前的感觉,个中滋味,妙不可言。
此刻,书房的窗棂之上,被室内的烛光映上了两条芊芊身影,我站在院中,看着两个女人的身影,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女人从进门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也不知道聊些什么。此刻的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该进书房去,还是悄没声儿的回卧室睡觉。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声音,两条身影一同起身,烛光摇曳,房门打开,安慧儿和贺若瑾瑜齐齐的站在门前,异口同声道:“郎君,酒席散了?”话音未落,二女对看一眼,脸上都是一红。
我站在院中,看着这冬夜之中的满眼春色,竟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