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由近至远,苍茫茫的旷野上、长长的官道、远远的田野林木,白皑皑一片。
在远处,泥水如一条玉带,蜿蜒曲折,从北边来,往南边去,因为是活水再加上天气并不是很冷,没有结冰,在朝阳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
泥水虽以“泥”为名,却并不浑浊,反而格外清澈,发源与北地郡的泥水与流经安定郡的泾水在弋居县汇合,形成水流更盛的泾水南下,最终在京兆汇合渭水,这才有了泾渭分明这一奇观。
马钧站在高处,向着远处打量着疾驰而来的的几骑。
“敢问诸君,可是前来驰援北地郡的壮士?”相隔数十步,那几名骑士便下马踏着泥雪而行,远远的向着打马在前的的马钧喊道。
“正是!”马钧见来人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已经加冠佩绶,相貌堂堂兼有威仪,非是普通吏员,也不托大,当即下马,领着众人上前答话:“吾等是受了郡中征募,奉了长陵县君裴公之命,来此应募。在下姓马名钧,字伯源,敢问足下姓名!”
“君可是出身扶风马氏?”来人面色疲倦,却是脸色一喜,快走两步:“在下傅燮,字幼起,蒙府君抬爱,辟为了御车吏,奉明府之命在此接应三辅壮士!”
“我家少君确是季长公后人!”赵戬笑着上前说道:“敢问傅君可是义阳候之后?”
“燮虽不才,亦有效先祖以寡击众,破鲜卑之势,擒其贼首,悬之都街。”傅燮言辞恳切,神色严正,鞠躬身行了一礼,“诸君跋涉数百里,于国征战,燮甚是敬佩,还请诸君受之一礼。”
……
义阳候也就是前汉时期那位“不破楼兰终不还”的传奇名臣傅介子。北地郡傅氏起于前汉开国功臣傅宽,但最出名的还是昭帝时期的傅介子。元凤四年,傅介子出使大宛,带着诏书谴责楼兰助匈奴,借口赏赐楼兰,诛斩楼兰王而归,悬之北阙,堪称国士。
傅氏自前汉便居于北地郡灵州,虽然屡有内迁,但却始终不曾迁出北地郡,而傅氏也是北地郡唯一的华族高门。
话说,眼前的傅燮傅幼起,虽然已经加了冠又取了字,此时又担任了两百石吏员,但看起来年岁并不大,也就和马钧看起来相当,显然也是匆忙加了冠取了字,又被夏育辟为了郡吏。
不过话说回来,不似鞠义等豪大家,像傅氏这种孤悬边地、心系汉室、数代阀阅的士族高门,只要不是犯了造反谋逆的大罪,无论是历任太守还是朝廷中枢,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自然都会倚重,至少傅氏子弟不会缺少一个前途。
御车吏,虽为两百石小吏,所谓御车是也,这个职务当然不是让这傅燮给夏育驾车,就好像公车属的工作不是帮着皇帝赶车一样。实际上,这个职务也确实和公车属的职责极为类似。
首先,傅燮要负责一郡府那边政务信息的传达和收发;其次,他还经常要以一种仪仗首领的身份去迎接那些被太守公车征辟的士人;最后,这个工作隐约还有些郡守本人直属亲卫头子的味道。
所以,这个职务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美差了,不是太守信任之人根本做不到,傅燮也许不被夏育视为心腹,但却一定会被历任太守信重……当然了,只是在郡吏之中比较好罢了,傅氏作为北地郡唯一的士族名门最后还是要走举孝廉名经的路子入仕。
当然,北地郡不同于内地州郡,作为直面羌种和鲜卑的边郡,夏育本人也是武人出身,自然不会让傅燮在身边护卫的。
而傅燮身高八尺,俊朗又有威仪,再加上出身士族名门,才能德行且不论,单就身世姿容作为门面便是在合适不过了。
鞠义取来县中文书,走了一遍应有的流程。马钧这才亲切的拉着傅燮的手,将赵戬、杜典等人一一引荐给傅燮,好在北地郡紧邻着三辅,众人虽未见过,但是报上家世姓名,也都有所耳闻。
“幼起兄,这么说夏府君已经移兵五祚亭了?”马钧和傅燮当即边走边说道:“可是鲜卑有所异动?”
五祚亭属泥阳县,位于泥水东岸,泥阳之西北,相距泥阳城足有五六十里。南临弋居县,东接参县,从五祚亭沿着泥水上溯百里便是鲜卑屯兵之地郁郅县。此地毫无疑问乃是兵家要冲之地,夏育移兵北上,想来是想厄其兵锋。
“三日之前,朝廷从并州征召的一千五百匈奴骑士赶至北地郡,再加上这两日应募的三辅骑士,合兵四千有余,府君这才正式下令向前拔营五十里!”傅燮倒是并未对马钧隐瞒,坦言说道:“鲜卑胡骑接连袭扰弋居、泥阳、参县,尤其是五祚亭的营寨,数次遭到鲜卑的攻打,府君唯恐五祚亭有失,这才决定移兵五祚亭。”
北地郡多山岭,又多是崎岖山路,能大规模行军之处并不多。而泥水发源于廉县,自北向南而下,分别贯穿几个要紧的路口,五祚亭便是其中一个,同时也是汉室与鲜卑、羌胡在北地郡的军事分界线,也是北地郡咽喉所在。换言之,鲜卑骑士若是在没有攻陷五祚亭的情况下大规模南下,去攻打弋居、泥阳等城池,亦或者是扫荡村落、农田,很可能会被五祚亭中的汉室截断归路和粮道,进而全军覆没。
作为和汉室在北地郡纠缠上百年的鲜卑族,基本的军事素养和基本经验还是有的,自然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同样的,对于汉军而言,若是五祚亭有失,鲜卑便可大规模南下,而不用担心后路有失,尤其是和三辅相接的泥阳几县,基本上都是最适合骑兵作战的平原,所以五祚亭的得失至关重要。
而事实上,此事已有前车之鉴,三十年前,北地郡的咽喉之地是比五祚亭更靠北的郁郅县,郁郅县西临泥水,北靠射姑山,一直都是汉室、鲜卑、羌族相争之地。
永和六年,凉州羌乱,北地郡且冻羌犯边,朝廷任命当时的西北名将马贤为征西将军,进驻郁郅县。奈何马贤犯了轻兵冒进之错,出郁郅县,与且冻羌相战于射姑山,贤军败,马贤及二子皆战死,东西羌会合,羌军势大炽。连带着郁郅县都被羌人占了去,自此汉室在北地郡处于下风,汉军后退百里,北地郡郡治也开始寄理在左冯翊,为了阻挡羌骑,这才又在五祚亭一带重新建立营寨,阻挡羌兵。
“夏太守凉州名将,随着新丰侯连平东西二羌乱,想必心中已有筹谋,此次必能大破鲜卑之势!”杜典边走边说,显得有些不以为意。
“话虽如此,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当年的征西将军不也是凉州名将,依我看,这位夏太守……。”鞠义冷笑一声,也不知是在洛阳和段熲之子有了矛盾还是何故,忍不住出言讽刺道。
傅燮至诚君子,闻言自是眉头大蹙,不过终究没有开口相驳。
“公威慎言,”赵戬开口打断说道:“此事夏府君自有筹谋,哪里论的到你在此扰乱军心,还不快向幼起赔礼。”
“未虑胜先虑败,”傅燮摇摇头,接着说道:“乃是应有之理,若真是我军势败,便用此头颅以祭北地,何论其他。”
“幼起兄好志气,”马钧在一侧拂掌大笑,“不过鲜卑之势看似锋锐,然北疆旱灾、粮草不济、补给不足、军心不稳,其则刚不可久,夏太守又是百战名将,只要固守以待,鲜卑军中必定生乱,寻的时机,必能一击即破。”
“伯源此言倒是和府君不谋而合,”傅燮闻言这才微笑颌首。
“噢,竟如此?”马钧当即失笑,而杜典等部下皆是各自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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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邶风·谷风》:“泾以渭浊,湜湜其沚”。
“六年春,马贤将五六千骑击之,到射姑山,贤军败,贤及二子皆战殴。”――《后汉书》.西羌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