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的意思钧怎么不明白,只是早晚要见于刀兵,此时亲临险境,当矢石,纯当为日后积累经验罢了。”马钧赔笑一声,然后尴尬低头说道:“兄长,我知道你是爱护于我,只是有些事情现在不去做,日后也要做,何妨提前准备,不至于日后临场丢了体面。”
“就知晓你并未放弃从军,当初从祖便给我写信言道你虽然天资性情俱佳,但唯有不好经书,一心想着为将为帅。这些年来,你勤修经学,本以为只是儿时无识之谈,没想到终究还是要走兵事。”马日磾颇有些气急败坏,再次饮了一口酒说道:“当年从祖并未让你打消这个心思,如今在你心里更是根深蒂固,我也不反对你修兵学。只是阿钧,你要知道武人豪强为了前途自然是要轻剽搏命,舍生忘死,而你我与那董仲颖那般豪强武人是同一回事吗?”
马钧再次默然不应,士族、豪强、黔首数百年阶级划分明显,那是说消除便消除,即便是马日磾平日里素来把董卓这等武人当做豪杰相待,但其实打心底里并未将之列为同等人物,哪怕是董卓如今官至两千石。
“你要知道我们是士族,以你现在的名声,再加上扶风马氏的门第,再有一二贵人扶持,四十岁可为两千石,五十岁为三公九卿也并非不可,佩金挂紫是早晚之事。无论是行兵事、政事,皆是无须如豪强寒门一般轻身行险。”
“兄长,你所言之事我都懂,只是如今的大汉早已不是数十年的安稳太平,即便是陈仲举、李元礼这般闻名天下的名士,依然要为心中不平之事以身殉道。若是凡事以存身为先,日后又何谈匡扶天下?若是我现在便存了苟且之心,恐怕从祖、兄长也未必能够看的上我吧!”马钧忽然抬头,双目在昏暗的堂中炯炯发亮。
陈仲举便是党人三君之一的陈蕃,李元礼则是八骏之首有“天下楷模”之称的李膺,二人皆是在第二次党锢之中被捕,前两年又被阉宦拷打致死。
而这些比起黄巾起义之后的乱世又算的什么,那时候才真的是王侯蝼螘同丘墟,士族党人如腐骨,公侯黎庶又有何区别?生死已经由不得己,又何谈安稳至三公?只是这些话马钧终究不能言于他人。
马日磾迎着马钧的双眼看了半晌,终究无言以对,叹了口气说道:“也罢,你无论是行兵事还是为将我都会全力助你,但扶风马氏的担子终究是要你挑起来,以后切不可轻身弄险。”
两汉之时,文武界限并不明显,并没有单纯的文人或者武人,所谓“出将入相”,很多士子都是文武双全。皇甫嵩、卢植二人便是最出名的儒将,甚至马融年轻之时也曾经上疏自请为将,李膺也是任过乌桓校尉、度辽将军,威震北疆。
“兄长,我自省的,日后不会如此莽撞。兄长,这些时日洛阳局势如何?”见马日磾脸色舒缓,马钧这才换了个话题问道。
“还能如何,天子刚刚加冠成年,又大赦天下,七月又要立后,明年还要改元,朝中无论是党人、阉宦还是外戚都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发难,便是今年的童子试也是因此加了恩科,倒是难得一见的太平时日。”轻轻的饮了一杯酒,马日磾神色明显好看了许多,显然这两年雒阳局势确实比较平稳,归根结底嘛,还不是阉宦在前两年的朝斗之中大获全胜,党人领袖陈蕃、李膺皆是身死,剩下的禁得禁,放逐的放逐,当然掀不起一丝水花了。
“那兄长,我举了童子郎之后能够入朝为官吗?哪怕是端茶送水的属吏也行啊!”马钧也是有些激动,便向马日磾问起了正事。
马日磾闻言晃了晃空荡荡的酒杯,然后失笑说道:“你一个十三岁的童子,赶上天子加冠成年开了‘特科’,被举荐为童子郎已经是得天之大幸,难道还想十三岁为官?你要是这般轻松便补了郎官,要别人苦苦挨到四十才举了孝廉还要补郎官或者属吏之人作何感想?”
“那这么说这童子郎便是无用了,那我还不如留在扶风读书来的实在。”马钧倒不是说泄气,毕竟此时曹操还窝在乡下涡水里游水摸鱼,袁氏兄弟说不定还在闾巷中厮混,至于刘备可能还在市上贩鞋。而且马钧虽然说是十三岁,但其实事按照东汉虚岁记数来的,所以真正年龄才十二岁,而且冬日出生,是十二岁中最小的那一波,所以任官的可能性属实不大。
“这‘童子郎’是士子正经出身之路,是朝廷选拔年幼才俊者的主要方式,论起珍贵程度和孝廉、茂才一般,怎得到了你口中便是‘无用’了?”
马钧静静听着,心中疑惑之余倒是颇为心动,接着问道:“兄长,那我何事才能任官?”
“怎的这般心急?现在之所以不授官,主要还是考虑到年龄太小,现在授官反而会耽误了经业。过个三四年,即便是你不愿意出来为官,朝廷也会下诏补个郎官或者三府属吏。总比你成年之后,跟一郡俊才或者一州英才抢一个孝廉或者茂才来的容易多吧!”马日磾怔了怔,实在没想到平时沉静宴然的马钧会在官职上着了迷。
“这倒是,这倒是。”马钧知道自己有些心急了,这才干笑两声说道。
说到这,便要多说下汉朝选拔官吏的两种方式了――察举制与征辟制。
察举制采用自下而上的选拔方式,分为常科和特科,常科又叫岁科,主要的便是孝廉与茂才,孝廉以郡国人口计算,郡国人口不满十万三岁举孝廉一人;不满二十万二岁举一人,满二十万人丁的郡国岁举一人;四十万举二人;上至百二十万六人。后来又采纳左雄建议,限年龄四十岁以上才得举。
茂才也是岁举,但茂才条件更为苛刻,三公举茂才各一人,监察御史、司隶、州刺史,可以岁举茂才各一人,一年下来全国茂才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人,可以想象冀州、豫州这等人口大州举茂才是何难度。所以茂才虽少,却往往与孝廉并称,表明其重要性。
孝廉和茂才是察举制常科之中最主要的方式,许多名臣良牧、高官显贵都是出于此,除了这两种之外还有就是察廉,主要是针对低阶吏员。
至于察举制之中的特科就多了,最主要的是“贤良方正”科,除此之外便是“明经”科,“勇猛知兵事”科,“童子”科,“直言极谏”科,不过不常举,便如马钧的童子科一般,这是逢上了天子成年加大婚才开的。
征辟制稍次于察举制,是自上而下的选拔方式,“征辟”指朝廷或三公以下召举布衣之士授以官职,皇帝征聘海内名士叫“征”,三公、两千石及以下官吏聘布衣为自己幕僚属官叫“辟”。
被征辟的对象职责权柄不似察举制那般需要从头做起,主要是跟征辟自己之人官位而定,天子征辟之人,三公征辟之人,两千石太守征辟之人,千石县令征辟之人,辟主不同权柄自然不同,也许只是百石小吏却能决两千石太守、千石县令的生死升迁,最典型的便是郡督邮相对于县令,州刺史于郡太守。
“阿钧,你此来雒阳可想好了要去拜见何人?”
“来时母亲有过交待,大鸿胪袁公,侍郎皇甫义真公,还有洛阳种氏都是要去拜见的。”
大鸿胪袁公是指袁隗,也就是袁本初和袁公路的叔叔,同时马钧还应该称之为姑丈,袁隗娶了马融的二女儿马伦。侍郎皇甫公则是指皇甫嵩,此时算是马钧的举主,是皇甫嵩向朝廷举荐了马钧为童子郎;至于洛阳种氏则是因为,种氏种拂娶了马融的小女儿马芝,不过种拂此时任南阳宛县令,不在洛阳马钧自然不可能特意前往南阳拜见,但种氏乃是洛阳名门,种拂虽然不在,马钧仍然要去拜访。
“嗯,次阳公、颖伯公都是我马氏姻亲,你自当拜见,即便是颖伯不在雒阳,你也当登门叙亲。义真于你有举荐之恩,自当前去拜访。不过除了这三人之外,还有一人你也当去拜访。”马日磾故意买了个关子,并没有直言。
“是谁?来时两位大人并未说过其他人。”马钧疑惑了起来,马氏交好的名门巨族不少,但是排除不在洛阳的,关系又足够的,也只有这三家,实在想不到还有何人,不过马钧闻言倒是颇为欣喜,毕竟马日磾让自己去拜访的,肯定是大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是卢子干卢公。”
“呀,卢公不是在幽州隐居授徒,何时来的雒阳?不管何事来的洛阳,钧都应该去拜访。”马钧甫一听闻卢植,确是差点连桌子都给掀了。
卢子干便是卢植,乃是马融的得意弟子,连郑玄都是卢植引荐给马融的,按辈分马钧应该喊一声师伯。
“你这小子,连袁公都未见你有如此反应,为何听闻子干如此振奋?”
在马钧心里,这二者完全没有可比性好不好,抛开卢植教出的公孙瓒、刘备等人不说,在退一步抛开从卢植开始的范阳卢氏这个辉煌了千年的五姓七氏的大门阀不提,人家卢植海内大儒又是汉末名将,无论是私德还是政治立场都是无亏的好不好。到了唐时和马融一样,是配享孔庙的二十二之一,单论这个,档次就比连任三公却只知道扒汉室墙角的袁隗要高好不好。
“只是没想到卢公会来雒阳,这才一时失色。兄长,卢公此次来洛阳是……?”马钧随口搪塞了过去,试着问道。
“天子加冠,念及子干乃是邻郡乡人,所以两个月前特意征辟为五经博士,公车入雒,现在在太学教授经典,童子试便是太学博士主持,即便举了童子郎之后,说不得也要去太学学两年经。”马日磾点到为止,却没有多说什么,……以他的为人自然不会说出让马钧去卢植那敲敲边鼓之类的话,能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到了道德底线。
“原来如此。”马钧点点头,又说道:“我晓得了。”
……
“太祖年十三,时天子行元服,特举童子郎,公车入雒。时乡人韦端举孝廉,转三署郎,慕太祖美质,闻至雒阳,深夜访之,须臾不停,见之拂掌而叹曰:果良才美质,冠绝同辈,与之荣焉,不负雒阳之行也。”――《后赵书》.卷一.太祖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