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浩让安新下次有活动就叫上他，安新很诧异的问他：“逃课也不要紧？”黄浩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周六的下午，美术课开课前，安新拿着几张优惠券跑过来找黄浩。是他们那最大的卡拉OK厅——钱柜的三折优惠券，发光的红色券面上黑色的人影在肆意摆动和嘶吼，上面一个大大的3字非常醒目。
安新晃了晃手中的折扣券，拉着黄浩说：“等会提前溜出来，哥带你K歌去，钱柜的音响效果超好，而且白天有券打3折，大大的优惠。”
自从上次被安新带出去打了一次台球后，黄浩的心情放松了很多，他开始对这种远离学校压力的活动有些期待了。
新鲜，刺激。
自从被放逐后，美术班的生活逐渐变得失去颜色，枯燥乏味。为了避免和罗蓓之间的尴尬，也为了排解心里的苦闷，他此刻只想换个环境待着。好在安新还挺够意思，真的有活动就来叫他。与其留在这里煎熬，还不如和他出去躁动一下。
他现在不想看到罗蓓，哪怕冒着逃课的风险。
安新跟他约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周六的下午是自习课，学校里的老师都会在这个时间里参加一个什么教学研讨课之类的活动，所以这个时间段是学生们相对自由的时间，大家懒洋洋的画着画，聊着天。
但这毕竟上课时间，经过走廊里一个个安静的教室窗口，黄浩觉得自己像一个在麦田里独自穿行的过客。特别是下到操场里，整个教学楼显得非常安静。
这是他第一次在上课的时候逃课，这种感觉让他心中十分忐忑，可是一想到罗蓓，他就狠了狠心，加快了脚步。
他正还在想怎么跟门口的保安说明情况，发现学校灰色的大铁门居然开着一条缝，于是他赶紧冲过去，钻出了那道灰重的铁闸门。
果然在校门口外不远的地方就看到了等待着的安新他们，安新冲着程莉在说些什么，而朱娜似乎在拉扯着两个人。她们俩什么时候出去的，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看来是逃课逃惯了的。朱娜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看到黄浩过来就赶紧转身出发了，程莉和黄浩两个人落在后面。她又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做什么看起来都不在意，情绪也不高。
学校门前这条并不算宽的水泥马路，肮脏破旧，两边的店铺空空如也，像张着嘴的大洞。有几个人在门口聊天嗑瓜子，有人正在洗头，刘德华的《忘情水》正从那家理发店里飘了出来，门口的卷灯在不停的转着。原来这条街没有人的时候是这幅安静悠闲的样子，他平时都是上学放学在这条街上穿行，那时到处都是学生的身影，他以为这条街一直是热闹的，人声鼎沸的。
不多远就到了正街，往右拐再前走不到两里地，再左拐，党校的门口就是钱柜了。钱柜开在这个地方，也是奇葩，不过生意倒是很火。
下午钱柜人并不多，大门上红色的N字形外墙镶嵌进去黑色的方形玻璃，在阳光下被隐去了一半的颜色在阴影里。包厢里灯光昏暗，安新他们进去后就点了两箱啤酒和一些零食，各自唱了一两首后就开始在一边打扑克摇骰子喝酒，只留下程莉和黄浩两个人坐在角落的一边对着麦克风的位置。
看来她们经常来这种地方，程莉倒也不在乎旁边的吵闹，开始点歌，然后坐在一边等着音乐开始。
她和安新之间的关系有些奇怪，表面上看起来像情侣，但是实际上两个人在一起时，又显得比较疏远。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的感觉。
程莉边抽烟边唱了三首歌，说实话唱得还不错，声音很好听，而且底气也很足，不过时不时被安新他们嘶吼的声音打断，他们中也没有人在听她唱歌，大概只有黄浩端坐着，认真的听着。
他发现程莉居然什么都会，而且都玩得很溜。不愧是大城市里来的。
唱完后，她就把话筒伸向黄浩。黄浩连忙摆了摆手表示不会。
“你还真是个老实孩子，什么玩的都不会。”程莉翻了翻白眼，有点兴致索然的说到：“有没有想过这样和别人怎么玩到一块去啊。”
黄浩出于礼貌笑了笑，但心里想的却是：怎么玩也不会和你们玩到一块去。他突然觉得，自己和安新他们这一群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老实说，要不是安新，他根本不会来这里，也不可能会和他们有什么交集。
也是，黄浩老妈是老师，擅长的就是教书育人，而他老爸是文化馆副馆长，向来脾气暴躁，对他管束严格。从小他就在严格的家庭环境下长大，除学习外的大千世界，他知之甚少，现在看来，也没有兴趣。连学画画这件事，都并非他自愿的，而只是一场意外。
有些人的人生注定就是按部就班的。特别是在这个小城里，沿着简单的轨迹，过着简单的人生，有着简单的快乐，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休闲的时间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拿着个随声听，追着最流行的港台音乐，或是偶尔看看最新的港台影片。听完了刘德华听张学友，看完了周润发看周星驰，随个大流而已。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喜欢什么，应该追求什么，或自己将来要去做些什么，这些人生问题对于他来说还太早。
况且，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去做。连讨论交流都没有。
程莉又接着唱了一首后，实在唱不下去了，把话筒丢给了黄浩。
黄浩有些紧张，他从小在人多的地方他就特别容易紧张。
其实他内心是自卑的，这种自卑大概是从初中开始的吧。小学的黄浩比较优秀，上了初中以后因为沉迷游戏，成绩一落千丈，在父亲的责骂和同学的冷眼中，他逐渐越来越自卑。这种自卑体现在：总是担心自己因为表现得不够好会被别人看不起，所以很容易产生紧张的心理，而一紧张更加会表现得不好，所以更会担心被别人看不起。于是在这样的不断自我否定中，自卑的心里越来越严重。这是他胆小懦弱的主要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则是老爸的巴掌。
不过现在这情况，安新他们都在玩自己的，他一个人坐在一大堆人中，反而显得有些傻。
正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程莉看他还在发呆，用一种有点鄙视的眼神说到：“学艺术的人，要会玩！”黄浩被她这么一刺激，索性豁出去，决定点一首歌，就当练练嗓子。唱歌谁不会？只不过是平时唱得少而已。
他选了一首平时听得比较熟悉的刘德华的歌，主要是他的歌比较容易唱，选完后又有些心虚地左右看了一下，好在除了程莉，其它人正玩得热闹，没人关注谁在唱歌。程莉也正把腿翘在茶几上，闭目养神。黄浩松了一口气，随着音乐声响起，他略微紧张的唱了起来。
也许是因为平时唱得太少，所以高音还是唱不上去，连续破了几个音，他连忙用眼睛的余光左右看了一下，就看到旁边程莉闭着的眼睛抖动了几下，脸上的表情似乎在笑。估计她又是在嘲笑了，黄浩心里一横，索性放开了嗓子，嘶声竭力的吼了起来。不过那声音确实不像是唱，像是在嚎了。
黄浩正一个人嗨得起劲，朱娜突然跑过来，一把抢过黄浩的话筒，瞪着眼睛气鼓鼓的盯着他：“你这唱的什么玩意儿？家里死了人么，鬼哭狼嚎的。”
程莉终于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搁在茶几上的腿激烈的抖动了起来。她果然是在装睡，现在也不装了。
安新也不识时务的说到：“我靠，确实唱得有些难听。”
程莉收起翘在茶几上的腿，又翘起个二郎腿，对安新说到：“是啊，你这个表弟啥都不会，画画不会，台球不会，唱歌也不会。”
连续三个不会，把黄浩打击得有些无地自容，把他上次对她的一点好感都给打击没了。他白了一眼程莉：“就你能耐，啥都会，行了吧！”一副生气的样子。
没想到朱娜一下子火气冲了起来，上去就推了黄浩一把：“怎么，说不得你？一个大男人比女生都差劲，还怕别人说啊？”
安新连忙过来拦住朱娜：“我这个表弟从小就是个老实的好学生，只知道学习，玩的当然不会，哪像你们，只会玩。”他这一说，朱娜倒是哈哈一笑：“你还好意思说我们，你不也是？”然后指着黄浩说到：“男孩子，大度一点，不要心眼这么小。”说完一扬头，点歌去了。
看得出，她这是为程莉出头呢。
安新转过头去对黄浩说到：“没事，你别管她，她就是个臭脾气。”然后拍了拍黄浩的肩膀，把他让到里面的位置坐下。
其实她们说得对，在玩上面他确实什么都不会，在学习上，他也好不到哪去。他想起自己的中考，怎么进的一中，又想到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成绩，以及最近被罗蓓拒绝，这些糟心的往事一下子都涌了上来。他真的有一种觉得自己就像李菲说的，“一无是处”。
窝囊。垃圾。他在心里骂了一下自己。
这时朱娜点了一首汪峰的歌，开始了她的嘶吼，她的嗓门极大，嘶吼的声音几乎要把茶几上的盘子都震动了。包间里难闻的烟味和鼓噪的吼声让黄浩顿时感觉有些难受，头疼耳裂，于是他拉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
他走到洗手间洗了一把脸，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发觉自己还是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太嘈杂太吵闹，而且莫名的有些空虚。
热闹背后的寂寞，只会是更深的寂寞。
相对于里面污浊的空气，外面的空气要清新得多。他突然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一会儿。于是回到包间，在门口站了一下后，跑进去跟安新打了个招呼，就拎着背包走了出去。
走出钱柜，黄浩看了看蓝蓝的天，晴空万里。时间尚早，还不到回家的点，他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一个从小就喜欢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那里有孤单宁静，有轻松惬意，远离喧嚣。那才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黄浩说的是老文化馆对面区礼堂顶上一个俄式风格的圆弧型穹顶的亭子，是他初中时一次父母吵架，他跑出来游荡时偶然发现的。那里很少有人上去，黄浩喜欢爬到弧顶上去吹风发呆看风景。
他没怎么费力气就从礼堂背面的楼梯上翻过了那道被铁链锁了很久，生出深红色铁锈的铁栅栏。上面的锁也早已绣掉，台阶和锁上都布满灰尘，好像锁了好几个世纪那么久。黄浩踏过这些灰尘，拾级而上，然后爬到了礼堂上那个亭子的穹顶。
这对他来说已经是熟门熟路了。
这里曾是老城区的最高点，这个礼堂也是五六十年代的一个老式的苏联风格建筑。坐在亭子的穹顶上，周围视线极好，几乎可以把整座老城一览无余，是个非常适合发呆的地方。
秋天午后的小城，天空像水洗过一样干净透彻，没有什么云，蓝得让人心醉。地上近的远的建筑，都笼罩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下，呈现一片白色。微风吹过，围着人的耳朵窃窃私语。真舒服。
这个地方是黄浩一个人的领地，私人领地。只要是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都会爬上来坐一坐。有蓝天和白云作伴，偶尔微风和鸽群环绕，心情一下子就会好很多。
望着远处的天际，他突然又想起了罗蓓。她不喜欢自己的原因，看来已经有了，对于这样窝囊的自己，是谁也不会喜欢的。
那么她喜欢的人会是谁？她是否也会为喜欢的那个人伤心难过呢？
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不想了，想了就会心疼。莫名其妙的心疼。
黄浩正准备眯着眼睛躺下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踹气的声音。
居然是安新和程莉，原来安新发现他心情不是很好，于是和程莉一路跟着他，爬上了礼堂楼顶。安新和黄浩打了声招呼，在楼顶上转了一圈，然后两个人也爬到亭子的穹顶上来。他们两个人并排站着，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安新看着远方说到：“哟，这地方不错啊，什么时候发现的啊。”黄浩坐着没动，也不想回答。
程莉也点了点头，怔怔的看着远方。
“还别说，在这上面抽烟肯定很有感觉。开阔，舒畅，特别透气。”安新又说到，看来再好的风景，在他眼里都会被糟践。
坐了不一会，安新的BP机来了条消息，他看了看，皱着眉头对程莉说：“我有点事，你帮我看好这小子，我刚还怕他爬上楼顶想不开呢，等会我过来接你。”
程莉冷冷的说到：“不用，我等会自己回去。”
安新又对黄浩说到：“浩子，哥有点事，先走了哈，你别想多了，待一会就早点回去。”说完刁着半截燃着的烟，嘻嘻哈哈的笑着爬了下去。
“浩子？”程莉突然笑了起来：“你这个小名起得真不怎么样啊。”
“多事，要你管。”
程莉看着他，笑着递过来一盒烟：“怎么，还在为刚才的话生气？我也是随口说说开个玩笑的，你不要在意。”
黄浩没有说话，刚才在这上面坐了一会，一直在想罗蓓的事，他早忘了刚才生气这回事了。
况且她说的是对的。
程莉看黄浩没有答话，也就没有再说话。
穹顶上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并排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坐着，静静欣赏着小城的景色。
一阵微风吹过，程莉突然又站起来，张开双手。她的头发和裙子，被风吹起，在夕阳的逆光中，显得鲜活而张扬。
她表情平静，享受着丝丝凉风。黄浩平时很少看到她脸上的喜怒哀乐，她总是给人感觉冷冷的，和朱娜的咋咋呼呼完全不同，她平静得像心里装着一片蓝色的海，冰冷的蓝色的大海。
黄浩又对她有些佩服。她画画得好，台球打得不错，歌也唱得好，感觉很多事情，她都做得不错。另外还有她的冷静、波澜不惊，给人一种奇怪的成熟的感觉。
一个人究竟怎样，才可以变得这么波澜不惊呢？而且她是个女孩子。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孩子。
“说真的，这地方真不错。”程莉突然说道：“你怎么发现这地方的？”
“我小时候住在礼堂附近，”黄浩扒拉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有次父母吵架，我被吵得很烦，就跑了出来，晃着晃着就晃到这儿了。”
黄浩看着天边的云彩：“爬上来后，发现这地方风景不错，视野很辽阔，而且可以看到我家住的房子。”说着黄浩朝一个方向指了指，那是文化馆的老院子。
“喏，就在那个楼顶，我小时候就住在文化馆的楼顶。”确实不远，老城没有什么变化，现在还能看到，不过越来越残破了。
“当时我就想，下次她们吵架的时候，我就跑到这里来，这样远远的看着她们就好。”黄浩说到：“他们的世界我进不去，也管不了，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程莉听到这句话突然一怔，转过头，盯着黄浩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突然发现一副新奇的画。黄浩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没什么，突然想到某些事情。”程莉笑了笑，摇了摇头。
刚才四目相对的时候，黄浩发现她瘦瘦尖尖的脸上眼睛很小，厚厚的单眼皮，透着一股倔强。
这个奇怪的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