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上,北俱芦洲已落三子,东道皇洲落二子。
那黑衣老人因占了先手,所以多得一子。
黑衣老人轻笑道:“先亦有道,棋亦有先,小夫子,该你了。”
既然是妖族先手一子,妖族便占尽先手,局势的确是优势。更可况,如今妖族操盘之人,是如今的黑衣老人。
北俱芦洲中的三子,分别为黑衣老人,经丘,蜚豗。各占棋盘三点,其中黑衣老人第一子,正居天元。
棋盘是青泽天下流传下的纵横十九道,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一子天元,表示藐视,有欺人之闲。
张夫子淡然,并未急着下,反而是轻笑问了一句:“妖祖也曾习我人族之礼?”
黑衣老人淡淡道:“当年跟过至圣论过道,甚是无趣。”
张夫子微笑不语,也就这位传说中的妖祖能讲出与至圣论道无趣的话。不过老人想想,似乎的确如此,让至圣跟着完全无礼乐概念的妖族论道,的确难为至圣了。
南瞻部洲,牛栏峰侧峰,莲花峰上,老道人焚香沐浴,换了一身素色的灰衣道褂。
一柄仙剑有借无还,老道人没有觉得如何惋惜,只是那老朋友可能又要尘封多年了。
走出高挂“太上通玄”牌匾的大殿,老道人在峰台中间的鼎炉处停留片刻。今日已经上过香,就不去再添香火了。香火不在多寡,薪火相传便可。
老道人没有身着那身以往下山经常穿的黄袍,道袍中,黄衣最为上等,紫袍次之,其中白袍最为次。而老道人如今这身,都不算入法袍之流,只是山下民间仿制之物。
早年下山时,背仙剑,持天师印,一洲妖魔无不闻风丧胆。已经多年未曾下山,不知山下的妖魔是多了还是少了。
老道人轻笑一声道:“天之将倾,容老道为人族落下一子。”
老道人轻捻一枚白子,高高抛向天空。
两洲棋盘中,一白子落下。北俱芦洲一处山岳,作为一洲南岳的霁蒙山,山根好似被托起,一座山岳上升一尺,浮空而起。
老道人轻声骂道:“北俱芦洲除了山就是山,看来这妖祖打了个好算盘,无论如何都不会亏啊。”
一洲南岳就那么断根了,黑衣老人好似丝毫不在意,再次轻轻抛出一枚棋子。
北俱芦洲第四子落下。
西漠景洲某处石窟,成千上万壁画消失不见,其中仙女飞天,菩萨坐莲图数不胜数,皆被一扫而空。
张夫子倒是看出来了,这位妖祖分明是打劫来了。
先是东道皇洲一条大渎的全部水运,补充了北俱芦洲山多水寡的空漏。再是藏书楼中所有藏书尽销毁,其中有着多年来文庙对妖族的记载文献。最后是一处海上秘境仙岛,估计是为了培养妖族中的后辈修士。
如今,那处记载了万佛的石窟又被其收入囊中,这位妖祖可谓是满载而归啊。
反观他们,除了毁了几座山岳,似乎没有捞到啥好处?
现在,又轮到他们落子了。
如果在那么下去,估计一场棋下来,人族得亏得家底都没了。于是,张夫子对着某处提醒道:“大师不必拘谨,如今是为了一族争利益。”
西漠景洲中,一位正在与众僧讲佛法的佛陀突然双手合十,低声轻吟一声:“阿弥陀佛。”
一子落下,北俱芦洲某处,方圆千里内佛音缭绕,普度众生。有佛法落下,却无那杀伤之力,只是佛经散落各地。
一处洞府中,某位小妖见到那天空飘落佛经,忍不住伸手接过,翻看后忍不住狂喜。对于他们这些天赋低等的妖族来说,修行之法便是如同干枯大地上飘落的甘露。
此番情景,在各妖中发生,但也有妖族对那些佛经嗤之以鼻。
佛陀再次低吟一声佛音,出家人不做那偷窃之事,唯有劝妖向善。
黑衣老人皱了皱眉头,这种看似无用,但却有着潜移默化的作用。妖族中本就缺乏信念与礼乐,一旦被同化,那么妖族便不再是妖族。
但很快,黑衣老人就淡然,轻笑道:“的确是为人族下了一步好棋。”
张夫子无奈,但也不强求,这位佛陀能出手已经不错,至少为人族增加了几分底气。
妖祖回归,妖族南下将是大趋势,如今东道皇洲与北俱芦洲相连,那么首先进入战火的必定是东道皇洲了。
天幕中,陈无对着某处轻声道:“三百年内,陈某必定带回仙剑。”
莲花峰中,老道人轻声道:“无妨。”
对于老道人来说,有仙剑和无仙剑其实并无差别。难道没了仙剑,贫道就不能降妖了?真当贫道的道法是吃素的?
早年下山云游,能让老道人出剑的妖魔可不多,大多是一两记道法便搞定的事,仙剑破法出剑的次数屈指可数。
黑衣老人再次落子。
又一处东道皇洲的秘境府邸被老人收入囊中。
没办法,如今老人刚刚回归,家底不富裕。再加上妖族常年偏居一隅,肯定不如人族。如今老人得为了那些妖族后辈谋些福利,好歹作为老祖人物,回家得给晚辈带点礼不是?
北方,两头大妖御空而至,对着那坠月湖旁的老人微微叩首。
仟翅和妖殇这两位十万之主,如今甘愿回归妖祖门下。
黑衣老人点了点头,轻声道:“你们做得很好。”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两位十万大山之主能联手,并且一致同心,黑衣老人也十分欣慰。妖殇还为了此事失去了一只幻瞳,实力大打折扣。
另外几头大妖依然在极北之地,等待着那头鲲鹏的复活。
如今十万大山中,能称得上妖王的山头,几乎都被这两位南北之主收入麾下,可算为妖族拢聚了全部顶尖战力。
其实,就算仟翅与妖殇不这样做,老人回归后也会一一“拜访”那些大妖。不愿出力?也行,只是山头就要被老人全部收下了,然后将那大妖随手扔向一处就是了。占着资源却不做事,想要两全其美,哪有这样的好事。至于被扔到哪处,也许是东道皇洲的文庙门口,或许是南瞻部洲牛栏峰的山脚,也或许是西漠景洲的灵山脚下,谁知道呢。
也许在人族中,文庙不会强迫所有仙家势力就必须有所作为,但在妖族中,在老人这,没这样的道理。
既然占着一族中的资源,那么就得做着相应的事。如果先前某位被打下天幕的大妖没有出山,那么老人回归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踏碎了那头大妖的脑袋!
黑衣老人对着妖殇轻声道:“辛苦了,事后你的这份功劳,坠月湖会记录在案。”
妖殇瞳孔已经恢复正常,只是如今再也使不出那份本命神通。
少女桃花在无聊的扔着石子,见到两头大妖来后,也只是瞟了一眼,然后继续扔着石子。
仙剑里的道童在与少女聊了几句后便回到剑中,如同沉睡。
仟翅与妖殇也注意到了少女,但也仅仅是打量几下就收回了目光。
不过他们奇怪的是,这少女竟然不是妖族。但既然是这位妖祖所做的事,他们也就不过问,只是静静立在湖旁。
黑衣老人突然问道:“那谁?你是不是有酒?”
远在湖心岛屿的怀绞听到这句话,知道是在问他。于是小心翼翼问道:“有一些人族中的仙家酒,师尊是否需要?”
黑衣老人一伸手,一壶青壶仙酒便落在身旁。
老人席地而坐,身前是一副虚幻棋盘,如今黑子已下五子。
老人招呼着仟翅妖殇这两位十万大山之主一起坐下,然后变出几个酒杯,笑着道:“人族中,其他东西不怎么样,但这酒的确是一绝。”
仟翅坐下后,直接捻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后皱了皱眉头。他觉得不怎么样,还不如妖族中的精血。
妖殇喝过这种酒,作为南境之主,与人族隔得近,人族中的事物几乎都接触过。
老妖怀绞送出酒后,没有到这边来,依然留在湖中岛屿。一是,在先前没有出手,怀绞也没脸来此。二是,如今那位算是师尊的老人在此饮酒,他来了也不合适。
先前之所以不出手,是因为怀绞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他出手,哪怕是妖族中的兴衰。至于贡献,三千年前本就该死的老妖,对族中已经算是尽力了,怀绞问心无愧。
其实,黑衣老人也是看在这份当年的衷心,所以那怕怀绞三千年来都无作为,依然肯收下这不记名弟子。
老人也自饮一杯,似乎觉得酒的确是好酒,然后再次给仟翅与妖殇的酒杯满上。
仟翅没有再喝,实在不觉得怎么样,妖殇却再次满饮了一杯。
其实,如今妖族中还能留下这几份家底,仟翅与妖殇功大莫焉。妖族好杀戮,大妖之争皆是一方不死不休,赢者占山为王。
但这两位南北十万大山之主坐镇十万大山后,形成了一不成文的规矩,大妖之间击败便可,妖王之位能者居之。至于山头,十万大山中山头多的是,抢不到好的,就抢一个次一点的呗。
如重离,袁山等,皆是新进级的妖王。袁山靠着打杀了一头老妖王晋级,妖殇爱惜其天赋,所以不去追究,只是警告了他下不为例。原本有望成为妖族中阵师一职的袁山,可惜意气用事,死在了先前那位天境剑修剑下。重离如今重伤,没个几十年养伤是恢复不了了,如今已经退回雷公山那座远古雷池养伤。
老人突然笑道:“你们俩以后还是十万大山之主,不受坠月湖限制。”
仟翅有着诧异,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金翅大鹏本就高傲,能让其低头的,只有与金翅大鹏始祖有关联的鲲鹏一族。再者,就是这位三千年前的妖族老祖了。
妖殇问道:“需要我去联系那些隐居幕后的大妖么?”
老人淡淡道:“不用,如果他们不来,那么就永远不用来了。妖族中虽然能容忍贪生怕死之徒,但不需要白吃干饭的废物。”
妖殇也不再言语。
老人轻笑道:“老夫没有人族三圣那个好脾气,老夫很好说话的,既然想装死,那么就永远去死吧。”
天幕中,轮到人族落子。
张夫子没有去落子,他在等。
忽然,一枚白子毫无征兆落下,无迹可寻。
北俱芦洲一条南源北向的入海大渎,水运骤然被截。
张夫子望向南方,点了点头。他知道,那位落子了,也算对两族的一种表态。
原本缺水运的北俱芦洲,如今更是被截去一条大渎,虽然过后水运会依然流畅,但这近百年是无法出现一位高位水神了。
东道皇洲中,那条被截去水运的大渎,其中水神虽然也被消磨去了许多道行,但好歹神位并未跌落,依然在高位。
天下五渎中,东道皇洲占两渎,分别为长渎,潢渎。北俱芦洲那条名为芦渎。另外两条分别是南瞻部洲的汐渎,西漠景洲的直渎。
五渎皆有正统水神神祗,皆是高位神灵。只是北俱芦洲的那芦渎水神,在几百年前被大妖纤柳斩杀,然后炼化了一渎水运,这种涸泽而鱼的做法,虽然成功晋级了一头大妖王,但也让北俱芦洲的水运更加稀少。
如今,那条芦渎水运几乎全无,就算有高位神灵坐镇,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百年内几乎无用。
坠月湖旁,老人淡淡道:“但取无妨,无非就是交换而已。”
一洲水运,关乎到气运,天时,地利等。先前老人就已经收取了长渎的水运,如今正好补这一空缺,一条几乎水运干枯的芦渎换取一条长渎的满水运,说到底还是人族亏了。
天幕中,吴?忽然问道:“文庙先前答应的武运一事如何算?”
张夫子道:“依旧算数。”
先前原本不在意此事的吴?,如今不得不重新考虑。
坠月湖旁,老人轻饮了一口酒,笑道:“小夫子,老夫独算五子,不过分吧?”
张夫子嘴角扯了扯,但没有言语。
黑衣老人再次抛出一子,棋盘中,黑子已有六子,加上先前与老剑仙各退的一子,那么黑衣老人就是独落了五子。
老人心想道:“老夫是一位与人族至圣同辈的前辈,独算五子,不过分吧?想来也是不算过分的。”
黑衣老人的第六子,却不是落在人族之地,而是落在北俱芦洲。
大荒书院好似被一光幕罩下,方圆百里被光幕封锁,结界落下,只能进不能出。
张夫子皱了皱眉头。
黑衣老人淡淡道:“放心,不至于杀了他们,不过是留下来做客而已。既然那么喜欢北俱芦洲,那就留下吧。”
张夫子叹了口气,这场博弈,几乎是输了。
对方明显是光脚不怕穿鞋的,妖族中好似没有输不起的,就算是互换山岳,也是人族这边血亏,大渎更不用说。这场博弈,本一开始就是输,只是输多数少的问题。
人族这边,已落五子。分别是,张夫子,吴?,老天师,西方净土的那位佛陀,还有先前的那位。
还差一子!
张夫子望向天幕下,神色复杂。
天幕上,忽然再落一子,轻轻磕响棋盘,一道波澜沿着棋盘散开四周。
一道声音淡淡传来:“我亦为人族落下一子。”
坠月湖旁,黑衣老人随手打散了那一子落下的气象,轻笑道:“有趣。”
此人竟然不收取北俱芦洲充裕的山运,反而是收取北俱芦洲最贫有的文运。
大周,永安城皇宫之巅,皇帝李堰安站立在楼台之上,看着天幕某处,但显然什么都看不到,身边站着一道全身隐匿在黑袍的身影。
李堰安收回视线,轻声问道:“大先生,如何了?”
黑袍身影淡淡道:“不如何。”
棋盘上,白子亦是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