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以为,忍耐就不会给人添麻烦,但其实一味忍耐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更大的麻烦。做包子可以受气,做人却不能受气。
——锦欢专栏《女子说》
同样想要定居国外的,还有水吉木子。当她在跟锦欢一起去看张雨萌的路上,把这消息说出来时,锦欢大吃一惊。
“什么?!新加坡!”最近太多事情,锦欢感觉有点儿消化不良。
水吉木子点点头。她头发已经留长,在后脑勺挽个髻,额头梳得光溜溜的,显得更加干练。那长长的睫毛随着表情的变化,轻快的上下扇着,暗示着眼睛里的玄机。
“你未婚夫是新加坡人?”锦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嗯,大学和硕士在那边念的,当时政府需要引进人才,规定留学生毕业后必须在那边工作五年。他就这样留了下来。”水吉木子坐在副驾上,两眼注视着前方,向很远的地方看去。
“去到那边,万一有个什么,你可得听我哭诉。”她突然哈哈笑起来。
“我相信你永远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水吉木子一听,有些失落:“说得我像个女汉子。”
女人还是喜欢被人说成温柔善良,总之,圆融才是智慧。
“你们怎么认识的?”锦欢突然想起来。
“我每年至少会出国旅行一次,天下没有白费的工夫。”说这话时,她眼睛里又闪出亮晶晶的光,真的像个精灵。她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会经过精密计算。比如同行途中,她会时不时让锦欢提前转弯。锦欢开始很奇怪,后来才知道,她对这段路非常熟悉,清楚记得怎么走能通过最短的红灯,这确实也是个漂亮聪明的女人,只是有时候这种美感,又会因为过度精刮而被破坏。锦欢依然喜欢她,听她细说和未婚夫相识的经过,那似乎也是经过安排的桥段,她从来不会让自己处于真正的被动,字典里没有“逆来顺受”四个字。她跟许小蕙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形象——一个硬得锋芒毕露,一个软得一滩烂泥。
把张雨萌交托给两人后,水吉木子的女老板就离开了。锦欢看着她的背影问:她怎么也没结婚?
水吉木子笑着看了锦欢一眼,“你终于知道:女人再厉害,还是得找个归宿?”
婚姻真是免死金牌?水吉木子这还没结婚呢,已经开始诲人不倦了。锦欢没有回应,回头问张雨萌想吃披萨还是牛排。小家伙看到水吉木子,有些不自在,低着头不说话。
“不吃饱,明天怎么去看妈妈?”
一听这话,她立马把头抬起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望着锦欢,好像有些不敢相信。
锦欢没开玩笑,一切早就安排好了。她开着车,又一次踏上那条草木深秀的盘山公路,偶尔会有车从旁边飞奔而去,她不在乎,一直保持稳步的车速。这样的情景,让她想起自己假扮律师助理,就为去监狱见一面许小蕙,鼓励对方。想起郑青说她穿西装有些奇怪,想起自己和郑青并肩作战的那些日子,她眼睛突然有些湿润。她看看副驾上的张雨萌,小姑娘手里拿着一架纸飞机,伸长脖子,不停向窗外张望,偶尔转头问锦欢:还有多久?锦欢永远一副温和的口气:快了,快了。。。。。。
“快了,快了。”许小蕙微微颔首,眼睛直视着自己的女儿,一种坚定的信念充满全身。因为张雨萌不停的问妈妈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比起上一次在二审法庭上,许小蕙体型变得更加结实,皮肤黑了,脸颊竟然有红彤彤的颜色。她告诉锦欢,自己现在每天坚持锻炼身体,吃得香、睡得好,一切都很好。这算是有生以来,她过得最平静健康的一段日子。
“吴小姐,听到自己死而复生的消息,我想了很多。”跟锦欢说话时,许小蕙不忘看一眼女儿,看到对方在玩手上的纸飞机,才放心继续说下去,“我以前一直以为,忍耐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但没想到自己一味忍耐,给你和郑律师添了那么大的麻烦,真的对不起。”她眼睛泛了红,用手捂了一下。
“不要这么说,你也不是故意的。谁都不会见死不救。”
“我并不是一个笨到对世事都麻木的女人。也许以前我是,但现在不是。我能想象你和郑律师前前后后有多辛苦,况且——他们家的人不是那么好惹。”她又把目光投向女儿,本来警醒的眼神柔和下来,那种慈爱,像冬日阳光,和煦的春风。“所以我现在,要先让自己坚强,才能让女儿也坚强起来,不能让她变成第二个许小蕙。”
“你放心,她以后肯定会很好。”锦欢露出轻松的笑容,因为确信身旁这个小女孩儿会不同寻常。
“对了,郑律师现在怎么样了?”许小蕙突然一问,十分关切。
锦欢像是被击了一下,一时语塞。
“她——很好。”锦欢不忍心说出实话。
“那就好。”许小蕙背往后靠,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临别前,她再次嘱咐女儿要乖乖听阿姨的话,又把女儿搂在怀里,久久不愿放开。这样温暖的母爱,让锦欢羡慕。她默默看着这温暖又有点儿伤感的画面,眼睛重新湿润起来。
多年后的一天傍晚,锦欢走在路上,突然闻到一股浓浓的包子香气。她顿觉饥肠辘辘,顺着那香味儿寻了去。原来街角处新开了一家包子店。10平米见方的简陋小店,招牌很奇怪,黑色木匾上几个烫金字:受气包子。好有意思的名字!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出锅,白嫩嫩的让人垂涎。她忍不住走上前去:“老板,来3个包子。”
“好,打包还是在这里吃?”女老板正忙得不可开交,抬头笑盈盈的问锦欢。隔着那一层浓重的白雾,锦欢仍然能看到她那细长的脖子,那红彤彤的已经肌肉松弛的脸颊。。。。。。
“许小蕙?!”锦欢有点儿不敢相信,一字一字拖得很慢。
对方脸僵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吴小姐!”她手里拿着一个金属夹,不自觉地挥舞着,高兴得有点儿不知所措。
“快快快,里面请,吃完再走!”她迅速夹起几个包子,装进盘子里,又招呼锦欢坐在靠里的位子上。
因为生意太好,她没时间跟锦欢过多客套。“你先吃着,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聊。”说完,又重新回到门口,为店外排队的客人夹包子。
锦欢没有拒绝,在稍稍满足了口腹之欲,跟许小蕙一起,到街对面的茶楼去叙旧。她们照旧面对面,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点了一壶普洱来解腻。
几年前出狱,刚开始,许小蕙在福利机构的帮助下,找到一份缝纫工的工作,勉强糊口。“你知道,每天工作10个小时以上,手都发麻了,还得干。累得想哭的时候,就跟自己说:许小蕙,你现在至少不用再受混蛋的气了!于是又打起精神,拼命干活儿。”后来女儿张雨萌长能自力更生了,她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家里有了些积蓄的时候,决定开一家包子店,想了半天,起名叫:受气包子。
“做包子可以受气,做人却不能受气!”许小蕙说得激动,端起茶杯准备一饮而尽,却因为茶还没有凉,被烫了嘴唇和舌头,用手使劲扇着。
锦欢看着她,笑意在脸上流淌。这么多年没见,行为举止已经大变样。她为这个干脆利落又坚强的许小蕙暗自叫好。
“现在店里生意怎么样?”话一出口,锦欢觉得自己问得太笨拙——都有人排队买包子了,生意还会差?
提到自己的包子店,许小蕙眼睛发亮:“这是第三家分店了,因为新开业,我经常过来看看。”
原来已经是连锁店了!真不简单。她还把另外两家店的地址告诉锦欢,说只要是锦欢去吃包子,一律免费。锦欢乐得不行,连忙道谢。
回到家,打开门,锦欢把一包香喷喷的包子放进冰箱,又取出一瓶产自法国南锡的香槟。这是早上出门前就准备好的。
“这些包子都够我吃一个星期了。”当许小蕙把包子硬塞给她时,她打趣到。
姐姐锦承很久之前就已经搬走,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客厅换了米白色皮质沙发,和一台大液晶屏的电视机,其他再无变化。特别是那个酒柜,常年还是美酒满盈。
她端起已经盛酒的郁金香杯,坐到沙发上,安安静静的品着,整个房间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突然,电话响起,她接起来。
“锦欢,明天有空吗?到我这边来吃饭吧。”是锦承。
“哦,应该没事吧。”她支支吾吾。
“记得穿那条宝蓝色真丝连衣裙——”
锦欢已经完全明白,这是一次相亲见面会。年轻的时候,那些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各式各样的男人从眼前飘过,感情却没有太多斩获。
她想起许小蕙最后极力压抑住自己的诧异,小声问了一句:吴小姐,你现在还是单身一个人?
她笑笑:为什么非要结婚?我不用靠男人带来安全感。
此话不假:她已经从写专栏,变成了写书、写剧本,虽然离开报社很久了,有时候还会去电视台或者电台帮帮忙,生活充实而有乐趣。偶尔也会有像样的异性约她出去喝茶吃饭,她并不拒绝,并且精心打扮一番,以示礼貌。而姐姐的好意,她也不忍心拒绝。第二天,锦欢真的找出那条宝蓝色真丝连衣裙,套在珠圆玉润的身体外面,在镜子前来回照着。
窗外,阳光正好,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