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也不一定为实。高人都是身怀绝技,内心杀气腾腾,却又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张皮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偏不叫你看见。
——锦欢专栏《女子说》
终于休完病假,锦欢回到报社上班,有种休息过一两年的感觉。不知怎么的,最近大家都有些无精打采,饮水机上的水桶空了,也没人去碰,非要等到一些女同事端着茶杯,在机器旁电线杆一样立着,高声吆喝:诶,有谁帮忙换一下水!如果是个美女,则会看到有人急急忙忙点头哈腰地跑上前,卷起袖子,露出若隐若现的肱二头肌,二话不说,举起旁边堆着的满桶水,立马换上。如果是个大妈大姐之类的角色,回应的则是无尽的沉默,男编辑们把头埋着,假装很忙,充耳不闻,最后看大妈大姐点谁的名。这种待遇,竟然连梅主任也不例外。见没人反应,她把茶杯往旁边的资料柜上使劲一搁,道:“看来大家都不想喝水了,明天就把饮水机撤了!”说完,气呼呼的回自己的隔间,把门狠狠一摔。
锦欢跟夏楠使眼色:“还不快去?!”
对方瘪瘪嘴,低着脑袋走过去,把水桶换了。
“现在做好人有什么用?”夏楠回到座位上,埋怨锦欢多事,“反正大家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怎么搞的?我这次回来上班,就感觉大家怪怪的。”
“你从火星回来的么?我们每个月的交通补贴取消了,1000块啊,真要命!”
没想到报社经营已经如此惨淡,到了削减员工福利的地步。锦欢有些唏嘘,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的确——报纸将死!
“哎,你吴大小姐当然不愁,包租婆照样当着——”夏楠见她没表情,一副酸溜溜的口气。
锦欢坐下来,正发呆,夏楠又把头从隔板背后露出来,两只眼睛在玻璃镜片后放着细细的光。
“什么事?”锦欢一看便明白他有话要说。
“跟你说你不要吃惊啊!”夏楠的脑子仿佛拐了成千上万个弯儿,终于小声道,“我想辞职了——”
锦欢眼看要大叫一句“什么?!”,却被夏楠的手势给压下去了。
她脚用力一蹬,座椅底部的滚轮立刻把她带到夏楠身边。她压低嗓门问为什么,对方把嘴一撅,说腻了。
“嘿,哪个人做事没有腻的时候?挖了个坑一看没水就跑,再换个地方挖,这样下去,永远都挖不到水。”锦欢一副教诲的口气。见夏楠没有吱声,她更来劲了,一大堆道理就这么脱口而出:什么年轻人不能太浮躁,除非有更好的平台,切勿乱动。她平时一向少言寡语,得了个机会在朋友面前练习口才,把夏楠拽住不放:“你还记得那个谁谁谁?之前来了两年,非要回去念书,结果念完硕士,再想找到跟以前一样的工作就难啦!”锦欢说的是报社一个出了名的“才女”,因自恃过高,在人生的台阶上踩漏了一脚。
“她现在上哪儿去了?”夏楠又推了一下眼镜。这时候他还有心思八卦别人的事。
锦欢眼珠子往左上方一瞟:“好像去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境遇大不如前。”
夏楠头埋了下去,陷入沉思。锦欢心里颇为得意,以为自己说服人的本事长进了,想趁热打铁断了对方辞职的心思。夏楠却猛的又抬起头,眼睛睁得跟刚才一样大:“我们去吃甜品吧,上次送外卖那家。”
锦欢还没应声,夏楠已经替她把外套撑在手里,站在背后:“反正已经没啥事儿了。”锦欢无奈,想想许多话不便在办公室多说,只好跟着出门。
夏楠重新把锦欢带去上次送外卖那家甜品连锁店,因为是平日上班时间,店里人不多。“想吃什么?最近推出了新款班戟,可以试一下。”他熟练的翻开菜单,找到所说的那款甜点的图片,锦欢笑着点了点头,像是在应付小孩子。
“送你一张消费卡,以后你到任何一家分店,都可以直接刷卡。”说着夏楠从钱包里拿出一张类似银行卡的东西。
锦欢接过来一看,一千块!夏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慷慨了?!她犀利的眼光在对方脸上扫来扫去。
夏楠从低处往上看向锦欢,小声道:“这店是我和朋友合伙开的——”
什么?!锦欢心里一惊,感觉自己像落入舞台追光灯里的小丑。
原来,夏楠早在外跟朋友合伙当了老板,之前是网推公司,专门帮人代理各种房地产楼盘的网络公关项目,他利用自己在媒体的优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公司一年纯利润上百万。但后来这小子又觉得搞实业比较靠谱,于是合计着开了连锁甜品店。
锦欢仔细回忆,这个品牌的连锁店近期已经出现在市内几个重要的购物中心,颇有跟地道香港品牌叫板的架势。虽然不是一个人独资,但夏楠绝对已经有当小富豪的苗头了。上次还用戏谑的口吻劝他赶紧去挣别墅和宝马,自己简直就是个笑话。
店里环境很安静,却让锦欢窘迫到极点。她环顾四周,是那种只有黑白米三色的装修,她以为夏楠钟情于五颜六色半吊子的西洋范儿。她有点儿说不出话来,想问:你是怎么找到这些资源的?你是怎么知道这样会赚钱?但一个字都没从嘴里蹦出来。锦欢双唇紧闭,听着夏楠讲自己当初创业的艰辛,像是在忍受酷刑,内心那个黑洞又浮出水面。原来,它的名字叫——嫉妒!
“你看,报社现在又是这个情况。”夏楠两手一摊。
锦欢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说了些什么都不知道,以前那个世界在她心中分崩离析。
最后,夏楠并没有马上辞职。他天生心软,经不起梅主任的苦口婆心,答应找到接班的人以后再离开。
锦欢回到家,坐在书桌前,无精打采的敲着电脑键盘。屏幕上QQ头像不停的闪。
原来有个熟识的电台主持人邀请锦欢去参加一档关于职场女性的谈话节目。因为会涉及到职场女性的情感问题,这算是锦欢的长项,DJ叶子几乎第一个就想到了她,锦欢一口答应。但是节目时间定不了,不知道是这周还是下周做,因为另外一个嘉宾的时间确定不下来。锦欢想,反正是晚间档的节目,随时可以去,没有关系。可谁知道,那女嘉宾仗着自己是大型企业的HR经理,高学历高收入,装X起来,照叶子的话说,已经形成了交流障碍。锦欢一气之下,说服叶子,让水吉木子去顶替。“她装,就让她自己一个人装个够吧。”锦欢最爱打抱不平。这便是对喜欢装X之人的最大惩罚——把舞台整个撤掉,看她如何演?!
水吉木子得知要去电台做节目,小小的兴奋了一下:“这还是我第一次去电台呢,不知道节目收听率高不高。”
原来每个人骨子里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儿爱慕虚荣。
她们俩约好一起去电台,在一楼大厅走了一段迷宫一样的通道,才找到电梯,水吉木子不怎么说话,只埋头看事先发的访谈提纲。叶子已经在7楼的新办公室里等她们,因为是第一次见水吉木子,她还寒暄了一阵。
“一会儿做节目的时候,每个广告时长不能打折,所以说话时,你们要注意看我的手势,如果我示意停,你们就得马上停。”叶子挽起袖子,煞有介事。如今,这档节目已经是台里的招牌栏目,台长都喜欢听,马虎不得。两位嘉宾郑重地点点头。
直播间在另外一层楼,大门口站着个雕像一样的武警,有些吓人。周围静悄悄的一片,透过走廊的玻璃墙,能看到有其他频道的DJ正对着话筒口若悬河,有的还配合生动的肢体语言,说什么,却完全听不到。水吉木子看得专心,差点儿在台阶上摔倒。锦欢突然有些担心,怕她找来这个生手会把事情搞砸。
但事实证明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水吉木子发挥得很好,思路清晰,风格活泼,令人刮目相看。在互动环节,有听众说自己暗恋上司已久,不敢表白,又不想离开,有跳槽的机会不知如何是好。锦欢一边听她诉苦,一边思索着怎么回答,水吉木子却先开了口。她明显有些激动,言辞中有责备的意思:“放弃事业发展的好机会,到头来你哭都来不及!”叶子一听苗头不对,巧妙打断,锦欢接着谈自己的看法。水吉木子好像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脸微微红了一下。
节目做完,已经是晚上9点半。因为顺道,水吉木子搭锦欢的车回家,一路上手里紧捏着叶子送的礼物,一本名叫《投资男人不如投资自己》的书。
“怎么不说话?”锦欢觉得自从接了那个听众电话,她就有些怪怪的。
“没什么,就是往事不堪回首。”水吉木子轻叹一声,长长的睫毛上有些湿气。她低垂下头,说自己今天对那位听众的态度不太合适,是因为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一段办公室恋情。她好像十分不情愿将这段往事讲给别人听,很久没有想了,回忆起来,就是一阵惊心的凉意。
那时候水吉木子刚毕业不久,在一家公司做人事专员,经理是长相还算周正的一个男人。他对她照顾有加,十分殷勤。大冬天上班,打开抽屉,发现一双深棕色牛皮手套。接着收到短信:看你手都长冻疮了,要注意保暖。她心脏扑通跳了一下,回头看,他正在跟别人说事情,眼睛瞟了一下她这边。水吉木子想起昨天曾用红通通的左手递文件给他——多细心的人!她强压住内心的激动,把手套拿出来一试,皮质柔软,跟她的手简直天衣无缝,手腕处还有个娇俏的蝴蝶结,她美美地笑着。男人的爱慕让她得意,却不知自己正一步步落入圈套。一张白纸哪能招架得住老谋深算,只需一个月,她便做了他的女朋友,但因为担心在办公室公开恋情影响工作,所以只悄悄约会。没想到这样偷情式的恋爱,让水吉木子更觉得刺激,爱得死去活来。
“你知道吗?我们当时都在谈论生孩子的问题了。”水吉木子望了一眼锦欢,眼里愤愤地快要冒出火花来。
有半年的时间,她一直沉浸在恋爱的甜蜜之中,直到那天接到一个电话,一个嗓子尖细的女人,声音像陈年的又咸又酸的白菜,在电话里骂她是狐狸精,不要脸的****!原来自己的男朋友一直是有老婆的!水吉木子慌乱得不知所措,然而最坏的情况还不止这些。那女人不知怎么找到他们公司,跑到办公室里来闹,拣起办公桌上的文件夹就往水吉木子脸上扔,还冲上来扇她耳光,那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一片混乱中,她看到自己的男友正从外面办事回来,刚走到大门口,窥见这热闹的场面,赶紧转身逃走。水吉木子永远都忘不了,他转身离开前,与她对望那一秒的眼神——惊诧、惶恐、埋怨。。。。。。可惜就是没看到心疼。她不敢相信,事后多少次回想起那眼神,她拼命搜索,但真的没有发现一点儿残留的感情。这就是曾经甜言蜜语山盟海誓,无数次与之耳鬓厮磨的男人,然而,就在四目相对那一秒,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真是莫大的讽刺!
她突然停止了述说,脸颊通红,牙齿咬着下嘴唇。锦欢不敢问:后来呢?水吉木子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撑得发亮的气球,随时都有爆掉的可能,唯一能做的,就是暗中祈祷她赶快找个出口泄气。
沉默了几秒钟,她似乎稍微平静了一些,聊起后来的事,口吻变淡,像是在远望一副水墨画。后来,她辞职,换了城市,换了工作,一切重新开始。据说没多久,那上司又勾搭上一个新来的小妹妹,对方还怀了孕,逼得他跟老婆离婚,净身出户,又被老板炒鱿鱼,从此不知去向。
“看,是不是比电视剧更狗血?”水吉木子浅浅地笑了一下。
锦欢附和着,有些心疼,看得出来,此时,这女孩儿的笑容是经过多少痛苦锤炼出来的。人生在世,大半时间都是在强忍着假装云淡风轻。
“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对不对?”她安慰对方。
“也许吧,所以我至今单身,也是有道理的。”水吉木子无力的望了一眼窗外。
“别想太多——”锦欢一时有些语塞。她看了看表,十点整,提议去找个地方喝一杯。因为刚刚的沉重话题,水吉木子迫不及待要放松一下。她们把车停在江边儿一处不规则式的三层楼建筑旁边,看着那一排精致的落地窗,两人心情顿时轻松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