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是这个人间最伟大的雄城。
朝歌坐落的国度自然是这个人间最伟大的国度。
最伟大的国度自然会迎来最为壮观的覆灭。
而我们的纣王,显然还不太明白这一点。
纣王贪玩。
非常贪玩。
但作为人间最高贵的君王,他当然不会满足于市井人们的廉价娱乐,比如斗鸡;也不会满足于普通权贵所谓的声色犬马,比方说,强抢民女。
因为他不会强抢民女,所以他圈养了最娇媚的狐狸精,因为不喜廉价的斗鸡,所以他喜欢斗人。
活人的人。
从四海之内捉来大量的剑士,命令他们斗剑。每日在殿上看那些亡命之徒相互搏斗。剑刃碰装的清鸣,血腥留有的余温,将死之人声嘶力竭地号叫,以及亲眼见证死亡的不可名状的快感,都令纣王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可每日这般下去,纣王的兴致也不免淡了几分。
直到一个人的到来。
他说不清自己的来历,讲不明自己的身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他有求于纣王,可他什么也不会。
除了能拿起剑。
可拿到剑,就能杀人。
纣王花大力气找来的剑士们都不是他的对手,那个无名剑士每次连十步都走不到就能取得一场胜利。
一场鲜血淋漓的胜利。
纣王很高兴,他从未想过人能够这般强大,于是将他叫到殿上,问他的要求。
“我想要一个名字。”无名剑士的语气无比诚恳。
纣王没想到剑士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看到无比诚恳的剑士,他的嘴角扬起了难以觉察的坏笑。
“你答应朕一个要求,朕就满足你的要求。”
“讲。”
“从这里到白玉京,你走过去,每十步杀一人,能回来的话,朕答应你的事自然办到。”
没有任何回答,无名剑士听罢,便转身走了。
他看到纣王身边的侍卫,挥了挥剑,侍卫没有动,冷眼看着他;路过一个老太监的身旁,握了握剑柄,老太监笑吟吟地点了点头;途经朝堂,与大学士擦肩而过,拍了拍剑鞘,大学士暗骂这是什么个没素养的狗东西;走过御花园,一个小宫女害羞地看着他,两颗眼睛泪汪汪的,惹人怜爱;途经御膳房,看到了厨子在厨房里睡觉,他瞄了一眼,那厨子没有回应,仍旧睡得很死……
皇宫里什么都没有发生。
至少,在无名剑士离开之前。
但事情总是要有所变化地。
所以无名剑士离开了。
于是皇宫里有事情发生了。
侍卫的脑袋掉了,老太监的脑袋掉了,众位官员目瞪口呆,因为大学士的头滚落在地,而他前一刻还在骂人;花园里有张精致可爱的小脸,上面有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只可惜掉在地上,厨房里的厨子仍一动不动,神态自若,看来睡死和死好像并没有多大区别……宫中百十号人的脑袋相继滚落,迸出温热的献血,尖叫与哭号此起彼伏,整个皇宫陷入恐慌之中。
纣王目睹着这一切,无比愉悦。
一日之后,无名剑士离开了朝歌。
朝歌城的民众在此后经历了数日的惶恐。
一月之后,无名剑士途经十余个小镇。
原本无所事事的差役们忽然变得无比繁忙。
一年之后,无名剑士停下来脚步。
他皱着眉头,在思考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白玉京,好像在天上。
在地上走,好像走不到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
白玉京就像高高在上的高傲女神,用她惨淡的光辉无情而冷漠的照耀着凡人。
遥不可及。
正当无名思考的时候,一阵大风吹过,然后周围的一切都不见了。
身旁的镇子不见了,镇里的人们不见了。
这里变成了荒山野岭。
无名剑士不再走动。
因为他十步杀一人。
现在他走了九步,周围空无一人,自然不能再走动。
但他是极有耐心的,所以他等。
一年过去了,仍是空无一人,无名也觉得自己有些饿了。于是在周身一步又一尺的距离画了一个圈,又立了一个牌子—允许投食。有点可笑。
可惜没有人,也自然就没有人笑。
又是一年过去了,终于来了个人。
那人骑着在黄牛上,黄牛不紧不慢地踱过来。
应该是注意到了那引人发笑的牌子,那人停了下来。
“吃鸡吗?”
“吃。”
那人二话没说,就丢了一只漂亮公鸡过来,剑士也二话没说,一剑切之,饮血啖肉。
等到剑士吃完了鸡,那人的好奇心终于止不住了,问题问得如同连珠炮,虽然也没人知道连珠炮是什么东西。
“姓名?”
“无名。”
“职业?”
“剑士。”
“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
“……”
剑士将他的经历讲了一遍,包括十步杀一人,包括朝歌白玉京。对常人而言,这应当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那人却没有丝毫惶恐,反而一脸苦笑,嘴角不停地抽搐。
“你就叫庄子好了。”半晌,那人撇下这么一句话。
“为何?”无名不解。
“站那儿一动不动,可不就是桩子嘛!”那人说完,头也不回就走了。只留下庄子傻傻地立在那儿,一脸茫然。
像桩子一样。
“庄子吗?”
“桩子吗?”
“桩子,庄子,桩子……”
“嗯,桩子,”
“庄子!”
“庄子?桩子!”
“桩子!”
“嗯,桩子,好名字,是个好名字。”
“好名字。”
“名字,名字?”
“我,好像,有名字了。”
“没错,我有名字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了名字,恍然大悟后,庄子发觉自己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但他还是不能走动。
因为他与纣王约定过,要十步杀一人,要杀回白玉京。
已经有了名字,天上的白玉京自然是不用去了。可约定是要实现的,除非纣王死了。庄子向来是个信守承诺的人。
可他现在只能走一尺。
朝歌城在万里之外。
所以他需要固步一尺之内,纵剑万里之外。
于是他就能固步一尺之内,纵剑万里之外。
庄子的剑开始不住的颤抖,发出嗡嗡的清鸣,之后颤抖加剧,清鸣声变成爆竹般的噼啪声,紧接着,便如霞光一般直入云端。
剑在云端笔直地飞着,卷起了一阵又一阵的云,云在夕阳的照耀下变得昏黄。被高速划过的空气也开始躁动,惊起阵阵雷鸣。就像是黄河之水,声势浩大,大江东去,直指朝歌。
朝歌所有的百姓都看到了这条大河,可唯独这座雄城唯一的君王看不到。
因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大河飞流直下三千尺,冲入皇宫中,纣王看不到这条大河,于是被当场格杀在殿上,吓得旁边千娇百媚的美人变成狐狸,匆忙跑了出去。
纣王死了。
这个伟大的国度要破灭了。
每一个曾经伟大过的国度的破灭,都应该是壮丽而恢宏的,哪怕她的皇帝是纣王。
于是清风拂来,仿佛清风吹过;花儿盛开,如同花儿绽放;草绿的像青草;天又变得同蓝天一般蓝。朝歌依旧是那个朝歌,可朝歌里的每个动物都高兴的像个人,每个人又如同动物般欢乐。
普天同庆。
而远在荒山野岭的庄子,也终于迎来了真正的解放。
此前因为无名,所以有所欲;因为持剑,所以有所倚;因为有求于纣王,所以有所惮。而现在,他无所欲,无所倚,无所惮。于是他逍遥。
便能逍遥游。
能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能随心所欲去往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庄子去了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了气宇轩昂,容光焕发的柯神人在喃喃自语;看到了曾遇到的骑牛少年在与天质问;看到了宋国的一位大夫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最终,他看到了函谷关的人们在讨论八卦,叽叽喳喳。
庄子停在了函谷关。
那个骑牛少年被称为孔先生,孔先生在这里留下了几篇书,他觉得有意思。
其中一篇,他觉得很有意思。
那篇书是这样写的。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
……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庄子觉得这篇写得尤为不错,只是有处地方要改改。
于是他随手抽出一支笔,改了几笔,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被改过的纸稿在空中翻飞。
若是函谷关有人再看一眼那页纸,就会发现,有一个字被改掉了。
无字被改为了有字。
圣人有名。
圣人,也应该留其名。
圣人,本就该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