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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东君之愿

——第二愿——

我有二愿,愿人世间春意常驻。

(一)

午后,一名穿竹长衫的男人从琅玕馆里踉跄逃出。他拄着拐杖,愤愤地喊:“什么破玩意儿!也配要一千块大洋?”

林居意站在门口,十分尴尬地道:“先生,本店的画都是一口价,而且画中灵兽有一种灵通,可以满足你的愿望。”

“奸商!当我三岁小孩呢?”男人骂完后,拄着拐杖离开了。

林居意无奈地叹气。这是今天离开的第三位客人了。每个人慕名而来,在询价之后失望地离开。

毕竟,灵兽能不能复活,谁都不知道,也不愿意拿一千块钱去赌。

林居意望了望天色,打算关门,却在触及门板的时候忽然顿住。门外三四步处,云念薇站在那里,眼神哀伤。

“你来了?”

“林居意,你怎么不去上课了?”云念薇眼中微微含着泪光,“同学们都很想你……”

其实,是她思念他。

“多谢挂念。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如今不是林家大少爷了,下个学期的学费都出不起,还去上学做什么?”林居意扭头回到堂屋。

云念薇追了过来,急声说:“我帮你出学费!”

林居意正想说什么,堂屋里忽然传出了翎七的声音:“他不需要学费,只需要有人出一千大洋买画。”

翎七从照壁后走出,手中还端着一只托盘,盘上放着两只茶碗。他向云念薇示意:“请。”

云念薇问:“什么一千大洋?是这所画馆里所有的画,都卖这个价钱吗?”

“对。请问你买吗?”

云念薇摇头:“出不起。”

“那就请回吧。”翎七将她往外引,“林居意现在是这间画馆的馆长,只接待买画的客人。”

云念薇挣扎:“林居意,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就算你不是林家大少爷了,我和同学们也会帮你想办法的!你不跟我回去,我就不走!”

林居意原本站在旁边,一句话也不说话,闻言终于抬起头来:“翎七,够了。”

翎七扭头看他。

“我不回学校,你爱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翎七,就让她待在这儿,她没趣了自然会走。”林居意故意冷着脸,说完这句话后,就狠狠心走出堂屋。

翎七看了看云念薇,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走到厢房里,林居意才卸下一身冷漠,颓然地坐下。他眉头紧锁,满面失落。

翎七进来,看到他这副模样,问:“你还是在意她的,对吧?”

“拔毛的凤凰不如鸡,我现在没资格在意任何人。”林居意有气无力地回答,“过一会儿,你就出去让云念薇走了吧。”

“你们凡人就是如此,跳进名利怪圈里出不来,满心满眼都是世俗。”翎七毫不留情地评价,“你穷了,落魄了,但是她根本不嫌弃你,知道吗?”

“别说了!”林居意霍然起身,将翎七往外推,“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关上房门,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林居意靠在门板上,仰头长叹。想起自己的身世和遭遇,他只觉得一把火灼着心脏,让他烦躁不安。

一甩手,他将桌案上的书籍扫落在地,悲愤交加地喊:“为什么?为什么相亲相爱了十几年的亲人,却是要利用我?为什么当初要抛弃我?为什么等我回来,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手足相杀,亲人反目,流落街头,无朋无友,子欲养而亲不待……短短数日,他经历了一生。

林居意坐在地上,紧紧捂住眼睛,想要阻止汹涌而出的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宁愿流血,也不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情绪终于恢复了平静。林居意慢慢站起身来,弯腰去收拾散落一地的书,这些都是生父留下的遗物。

就在他捡起一本蓝皮线装的书的时候,一张纸条从书里飘然而落。

“这是什么?”林居意捡起纸条。

纸条上只写着一行字——麒麟咒诀:我以主人之位,命令你服从于我。

林居意念了一遍,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干脆随手将纸条塞进书里。

厅堂里,云念薇还呆立在原地,手里揪着帕子,眼巴巴地望着林居意离去的方向。她总觉得林居意不会狠心至此,丢下她不管。

可是一炷香的工夫过去了,他没有出现。

云念薇失望极了,低头望着脚下的青砖浮雕的地面。“啪嗒”一声,青砖上出现了一个圆形的水渍。

她揉着眼睛,强迫自己不许再哭。

“林居意,我病了,恐怕不久于人世了。难道你真的这样狠心,不肯见我吗?”她哽咽着自言自语。

风悠然扫进室内,吹动了她的长发。

“我自己都不知道哪天,我会突然消失……”

云念薇声音凄然,全然没有之前犀利的样子,变得哀伤、柔弱。

那天晚上的场景,历历在目。

那时是林父的五十大寿的寿宴。她在林家后院,抓住林居意胳膊之后,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开始“蝶化”。“蝶化”的特征,就是胳膊上开始出现蝶翅的鳞粉。

云念薇害怕了,匆匆逃到庭院的阴影处。果然,没多久,她彻底变成了……一只蝴蝶,随着风飘出了林公馆。

幸好当时宾客众多,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云念薇才恢复了正常。她从半空中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落在一条昏暗的小巷子里,害怕得想哭。

这是她在过了十八岁生日之后,第三次变成蝴蝶了。

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林居意能够幸福。

门外的光线渐渐暗了,屋内也昏暗了下去。云念薇依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搓了搓僵冷的膝盖,往后院望去,还是不见林居意的人影。

云念薇叹气,提步往外走,却在这时忽然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味格外清甜,令人忘俗。

那香气好似一只手,钩着她的衣服,让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往后院走去。后院三步一景,可她似乎熟门熟路般,径直走到一处院落里。这座平常小院里,有一座房屋静静伫立。

云念薇推开门走了进去,赫然发现里面排列着许多画卷。画卷上都是意气飞扬的异兽,须发长长扬起。

“这是什么?灵兽?”云念薇歪着头看画。

她踱步到角落里的一幅画前,发现香气更加浓郁了。

这幅画有些不同,画中并不是灵兽,而是一位美少年。美少年穿着汉朝的衣衫,坐在海棠花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正看着手中的书卷。诡异的是,那美少年的眼睛只有一只画全了,右眼眶里是空白的。

云念薇打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这幅画。可以看出,画师功力了得,一勾一勒都运笔潇洒。她踮起脚尖,将画卷从墙上取下来:“可惜少了一笔,不然这美少年简直可以活了。”

她扭头,看到房屋中间摆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有文房四宝。她走过去,将美少年图铺在桌子上,提起画笔蘸了蘸墨,然后点在美少年的右眼眶里。

这一笔下去,画中美少年顿时活灵活现。

“这样好看多了。”云念薇将画笔搁下,“这样卖一千大洋,才有人买嘛。”

话音刚落,云念薇忽然发觉眼前的美少年好像动了动。

她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再去看那幅画。这一次,她直接吓得失魂落魄——画中美少年,不见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云念薇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冰凉的墙壁。

整个琅玕馆在她眼中,顿时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云念薇不敢多留,匆匆逃出院落。

(二)

云念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她只记得一路上仓皇失措,直到进了自家大门,才开始后悔,那样诡异的琅玕画馆,她怎么能让林居意待在里面?

“不行,我得回去。”云念薇从房间里提了一盏灯笼就要往外走,门口却忽然有个人凉凉地道:“你又要去哪啊?”

云念薇回头,看到二姨娘站在一丛灌木旁边,带着一个丫鬟,目光如钉地望着她。

二姨娘年轻,比云念薇大不了几岁,向来喜欢浓艳妆容,举手投足间,浓郁香气四散开来。她向来得宠,普通一件家常小裙的裙面上,都有天香阁精致的绣作,绣的是大朵大朵的金线菊,就像二姨娘的性子,绚烂美丽,却也张牙舞爪。

“说啊,你到底要去哪儿?”

云念薇淡淡地回答:“出去一趟。”

“家里连染料的钱都买不起了,你还知道打灯笼闲逛去!”二姨娘拿手绢点她,“还有你那个学,要我说也别上了!家里窟窿这么大,养不起白吃饭的蛀虫。”

云念薇没有母亲,她的娘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从小便跟父亲相依为命。偌大一个染坊,都是云父在一手操劳。二姨娘是云父迎娶的第二个妻子,原本以为可以做个续弦,谁知道过了门,只当了一个姨娘。

所以二姨娘处处看云念薇不顺眼,认为是云念薇的存在导致云父拿自己当妾室,不当正妻。

云念薇有些生气:“在学校学礼义廉耻,天文地理,怎么就是养蛀虫了?倒是二姨娘五谷不分,才真的是白吃饭吧?”

“住嘴,你怎么这样跟我讲话?”二姨娘气得脸通红。

云念薇不管她,想扭头往外走,结果一回身,就看到爹爹站在身后,正严肃地看着她。

云父不过四十岁上下,近日为染坊的事操心不已,两鬓的头发早已花白。他目光如炬,盯着云念薇:“哪里都不许去,今天给我待在家里!”

“爹!”

“女孩子家读什么书,家里亏空这么大,还要支付你的学费。”云父说到这里,目光有些黯然,“你二姨娘说得也没错。念薇,要不然过几个月,你就别读了。”

云念薇站在原地,木雕泥塑一般。

她以为林居意已经够悲惨了,没想到自己比他还要落魄。他好歹享受风光过一番,自己从来都没有畅快淋漓地活过,眼下还要失去自己钟爱的学业。

二姨娘得意地看了云念薇一眼:“你今天也别练字了,就把库房里的布料点一点,也帮家里点儿忙。”

说着,她挽着云父的胳膊,扬长而去。

云念薇只好提着灯笼去了库房。库房里新到了一批白绸,因为云家无钱买染料而暂时搁置在那里。

其实,父亲是很疼爱云念薇的,只是家里一天天落败,父亲对云念薇的态度一天不如一天。

“要是有钱买染料就好了。”云念薇清点完布料,蹲在角落里感慨。这些都是白布,没有花色,根本就卖不上价钱。

话音刚落,她就听到一个又细又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件事,简单。”

“啊啊?”云念薇毛骨悚然,从地上一跃而起。她愕然地看着身后的那个人——俊秀脸庞,修长身骨,正是今天在琅玕馆里的画中美少年!

云念薇扭头就往门口跑去,却在此时嗅到了一股香味。她怔怔地停住脚步,回头看那美少年。

美少年轻笑:“怎么不逃了?”

“能发出这样好闻香气的,应该不是坏人。”云念薇往美少年方向走了两步。

美少年掩口笑道:“都说蝶恋花,蝶姬果然抗拒不了花香的诱惑。”

“你叫我什么?”

“难道,你还不知道你是蝶姬?”美少年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忘了,果真是忘了……我们是一同长大的发小,小时候你还偷了我们花妖族的夜明珠呢!后来,我们一同被封在琅玕馆的画卷里,你都不记得啦?”

云念薇心头一惊:“什么?可我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她那天去了琅玕馆,并没有眼熟的感觉,而且那个叫翎七的管家,看她的眼神也十分陌生。她怎么可能在琅玕馆里待过呢?

“看来,你一点儿记忆都没有了。蝶姬,你的记忆应该被封印了,所以你成了凡人之后,就忘记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云念薇想了想,再问:“那翎七为什么也不认识我呢?”

“翎七那个性子,看谁都一副冷漠表情。他就算认出了你,也不会表现出来。”美少年絮絮地说,忽而感慨,“不过,蝶姬,你真的已经离开太久太久了,应该有十多年了吧……”

他的声音如同一滴清露,悠然落水,击出一圈圈的涟漪,响在这个暗夜里,格外地清幽动听,格外神秘,像是时光的回声,也像是命运在轻叩。

云念薇看呆了,这样的美少年,委实像一朵夜来香,悠然绽放。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说,我会变成蝴蝶……这不是怪病?”

美少年掩唇而笑:“蝶姬,你真幽默,什么怪病啊?那是你体内封印松动,你才会偶尔变成蝴蝶。”

云念薇慢慢坐了下来,她脑子很乱,无法接受自己是妖这个事实。

“不,我想当人,你有办法吗?”许久,云念薇才想起这个问题来。

美少年摇头:“这要让你体内的封印继续加强,锁住你蝶妖的力量。只有翎七能做到这一点。”

云念薇忍不住失望。

“不过你也别沮丧,至少我能解你的燃眉之急。”美少年看向仓库里的白布,“我能给这些布料染上最美丽的颜色。”

(三)

云家染坊因为落败,解雇了所有工人。目前所售卖的布料,全都是府中丫鬟亲手织染的。

这天清晨,丫鬟们照例起床染布,然而走到晾晒院,她们一眼看到高高的竹架上挂着一匹色泽绚丽的布料。云念薇正站在架子下面铺整。

“这颜色真好看,只有云南来的染料才能出这效果。”丫鬟们围着布料热烈地议论起来。

“可是似乎云南来的染料也不能出这样好看的花色呢。”

“就是,我看哪家的布料都不能跟这个相媲美。”

云念薇笑起来,心里甜滋滋的:“这块布料真好看?”

“好看。”丫鬟们七嘴八舌地问道,“大小姐,这布料是你染的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云念薇笑而不答。就在昨天晚上,那个美少年告诉她,他是琅玕馆里的一只花妖,可以催开世间最美的花朵。

“当你为我添上眸中一笔之后,我就是属于你的灵兽了。”花妖说,“你希望有一匹绝美的布料来挽救家族,我就成全你。”

桌子上放着那匹白绢。花妖伸出手,纤纤素手从绢上拂过,不多时,一朵朵牡丹在绢上绽放。

云念薇睁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可是当她经历了自己化蝶的事情后,很快也接受了花妖的施法。

那牡丹的品种是十八学士,层层叠叠的花瓣中央,簇拥着鹅黄的花蕊,果然美得让人惊心动魄,而且那白绢被染过以后,还散发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

“欸,你们闻闻,这料子还香得很。”丫鬟们凑上去嗅了嗅花绸,纷纷笑起来,“大小姐,你快说说,到底怎么做到的?”

“我……”云念薇在心里想着措辞。

云父此时正经过院子,看到此情此景十分震惊。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抓起料子:“这……这是谁染的?”

“回老爷,是大小姐。”丫鬟们笑答。

云父惊讶地看着云念薇。云念薇心虚地低下头,咳了两声,才说:“这是我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的染料,染着玩的。”

“这料子,太绝了!”云父将花绸抓在手里,赞叹不绝。在这个时代,织染工艺并不发达,只能染一些简单的花纹,只有进口的洋布才有这样繁复纹路,并且色泽多变的质量。

不,应该说洋布也没有这样绝妙的印染图案!

“我过两天正好要去谈一笔生意,这料子肯定能让布商满意。”云父简直是心花怒放。

云念薇抬起头,问道:“爹,那我能继续上学吗?”

云父眼中只有这匹料子,没有看云念薇,只是匆忙地点了点头。

云念薇欣喜万分,甜甜地喊了一声:“谢谢爹。”转身就往自己的院子跑去。她要收拾书袋,赶紧上学去。

月洞门后,一双饱含嫉妒的眼睛正看着这一切。二姨娘疑惑地打量着那匹花绸:“从哪里冒出来的染料?”

“可能是以前剩下的吧?”二姨娘身边的丫鬟小声地说。

“胡说!云家我还不知道?一桶染料都没有了,干干的。”二姨娘冷冷地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事,问道,“这两天要下雨,仔细照料我那盆牡丹,别浇水浇过了给淹死。”

丫鬟赶紧回答:“是,夫人。”

二姨娘转身往庭院深处走去:“你做一遍,我在旁边看着给你指点。那盆牡丹是王家太太送的,名贵着呢,叫什么……十八学士。”

丫鬟诺诺地应着,陪二姨娘进了庭院。她清楚地记得,昨天那十八学士的花苞已经绽开了一条缝,这两天应该就能开全了。

可是,她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盆十八学士的花苞,合得紧紧的,一点儿缝隙都没有。

“奇怪了,这十八学士不是快开了吗?”二姨娘嘀咕,“怎么看着一点儿开的迹象都没有?”

她蹲下身,闭上眼睛嗅了嗅,并没有嗅到一丝花香。

(三)

云念薇抱着书本走出校门,不时有女生和她招手再见。

门口聚集了许多黄包车,专门拉这些女学生放学回家。一辆黄包车忽然凑上前:“小姐,要坐车吗?”

“不坐。”云念薇拒绝,却忽然觉得这声音有些不对劲,她仔细一看,黄包车车夫正是翎七。

少年冷淡地看着她,目光凌厉。

“是你!你想做什么?”云念薇后退一步。这里是校门口,来往行人很多,只要她喊出来应该就没事。

还没等她喊出来,黄包车的车篷就被人从里面拉开。林居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向云念薇伸出手:“念薇,来。”

“林居意!”云念薇激动了,一步跨上车,“你来看我了?不,你是想学校同学们了吧?我就知道你舍不得!”

林居意抬手,将车篷重新盖上,顿时遮住了阳光。

“你怎么了?打开车篷吧,教室里应该还有些同学没走,我们在计划做话剧呢!”

“云念薇,我这样就是不想和以前的同学见面。以前我是大少爷,你们都仰慕我,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没脸见你们。”林居意垂下眼睫,眼眸里有一股抹不去的哀伤。

云念薇有些生气:“林居意,你把同学们看得也太市侩了。”

“不说这个了,我今天来找你是有别的事。”林居意从身后取出一只画轴,展开后,画中画着一块石头,石头上有海棠花在静静飘落。

是花妖以前待的那幅画。

云念薇顿时有些心虚:“你……你发现了?”

林居意点了点头。

“你给花妖添了一笔,领走了他。”翎七转过身,盯着云念薇,“一张画,一千块大洋。”

云念薇目瞪口呆:“可是……我没钱。”

“你很快就有钱了,我们只是来通知你,可以先欠着,别忘记还。”翎七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林居意的眉心微微蹙起:“云念薇,你为什么非要动琅玕馆的画卷?你知道吗?钱都是小事,这一千块无论你出不出我都无所谓。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花妖死了,你这个主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翎七瞥看林居意:“钱怎么是小事了?就算她是你朋友,也得出买画钱。”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花妖怎么会死?”云念薇想起美少年花妖,心里有些发憷。

“我之前对这一切也是不信,结果再也回不去了。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林居意伸出手掌,苦笑着看手心里纹路纵横。

云念薇激动起来:“回得去!我们一人凑两块大洋,就能重新让你读下去。林居意,现在时局这样乱,只有读书才能救国!”

林居意看着她没有说话,翎七倒是挑了挑眉毛。

“是个有志气的姑娘,给你八折,八百大洋。”翎七居然露出了一抹淡笑。

云念薇再也听不下去,脱口而出:“市井小人!我根本没想买你的画!”

她看向林居意,只觉得一阵心寒。

在林居意心里,林家少爷这个头衔带来的荣耀,比一切都重要。一旦失去,他便一蹶不振。

云念薇咬了咬牙,跳下车快步离开,她听到林居意在身后喊:“记住,别让他死了!”

她没有回头。

回到家,云念薇恹恹地踏进院子,她对门房说:“你去跟老爷说一声,我中午不吃饭了。”

不料,门房喜上眉梢:“大小姐,你可不能不吃饭。老爷有大喜事,正在饭厅里摆宴席呢!”

云念薇一怔。

几名丫鬟也迎了上来,不由分说地将云念薇迎进了饭厅。饭厅里,云老爷正襟危坐,见了云念薇就笑逐颜开:“念薇,放学回来了?”

二姨娘在旁边坐着,一反常态地穿了那件喜庆日子才穿的绸衫,她努力掩饰住眼中的厌恶,笑道:“念薇,外头热坏了吧?赶紧过来坐,姨娘给你弄了碗燕窝。”

“爹,我听门房说,云家有大喜事?”云念薇没理二姨娘,直接问父亲。

云父亲手递给云念薇一双筷子:“念薇,我把你那匹十八学士的花绸拿给孙老板看了,人家当时就付了一千大洋的订金!”

“是吗?”云念薇惊喜。她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父亲了:意气风发,扬眉吐气,像年轻了十几岁。

父亲给她夹了一只鸡腿:“那只是订金,孙老板要的是一百匹这样的花绸。等吃完饭,我就去雇几个工人,让他们全跟着你干。”

云念薇顿时吃不下去了,她坐直身体,怔怔地问:“一百匹?”

“对呀!”云父意味深长地看着云念薇,“我还不知道念薇你有这等本事,染出这样好的料子。既然是这样,可不能浪费了。”

云念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爹,其实我那匹布只是偶尔所得,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染的。”

云父脸色遽变。

二姨娘眨巴了下眼睛,伸出兰花指,将手绢捂在唇上,笑声如鹂音:“念薇,你这就不对了。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作‘偶尔所得’?老爷已经签下这个单子了,不交出一百匹花绸,可是要赔钱的。”

话未说完,云父忽然暴起,一巴掌扇了过去:“就你话多!赔钱赔钱赔钱,你是不是巴不得我赔钱?”

掌声清脆,应该是用了七成的力气。

二姨娘被打得仰头后倒,鼻下流出两道血痕。她捂住肿胀的右脸,哭喊道:“老爷,你女儿坑你你不说,就知道拿我撒气!念薇,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知不知道,交不出一百匹花绸,老爷要赔五千块大洋!”

云念薇如遭雷击,顿时懵了。

她没想到事态会变得如此严重。

“念薇,以前是爹不对。”云父温言温语地说,“就当爹求你了,你再染一百匹花绸,怎么样?”

云念薇放下筷子,说了一句“我吃饱了”,就匆匆离席,快步回到自己房间。

刚进门,她就将红木雕花的房门紧紧关上。

花妖正坐在房梁上面,两只雪白的脚踝垂下来,一摇一晃。看到云念薇紧张兮兮的样子,他“扑哧”一笑:“反正他们看不见我,你怕什么?”

“他们要我染一百匹花绸,我怎么办?”云念薇急得都快哭了,“我本想着,那一匹料子能卖上个好价钱,够家里开销一阵子。没想到爹居然签了一笔大订单,这让我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帮你染呗。”花妖弯下腰,笑着看云念薇,“蝶姬,你真可爱,当人当久了,都不像一只妖了。”

“我是人!”

“好了好了,需要我染什么?还是花吗?”花妖问。

云念薇愁眉苦脸地摇头:“我怕他们发现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染布,露馅儿了的话,我不知道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花妖从房梁上飞下来,洁白的身体散发着淡淡荧光:“蝶姬,你根本无须担忧。他们看不到我,到时候,我给你提示,只要你把布料放进染缸里就行了。”

“不行,我怕你……”

“以前我们是朋友,现在你是我的主人,”花妖轻声说,“于公于私,我都应该帮你。”

云念薇还想说什么,花妖将一根手指头竖起来,抵在她的唇上。

花妖笑起来,如同花朵绽放:“蝶恋花,花也恋蝶。因为你是蝶姬,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四)

云念薇答应染布,让云父兴奋了好一阵子。他抱住云念薇的双肩,激动地说:“念薇,你要是做成了这一笔生意,爹不会亏待你的。”

二姨娘彻底失了宠,低着头站在一旁,半句话也不敢说。之前云父已经放话,随时都可能将二姨娘赶出云府,吓得她再也不敢撒泼。云念薇看她那副委顿模样,反倒有些同情了。

“爹,既然人手够了,那就开始吧。”云念薇走向染坊,身后跟着几名工人。她让工人将几种染料全部倒进染缸。

云父在旁边看着,有些怀疑:“念薇,这样调配不太合理吧?”

云念薇一拍胸脯:“爹,你就让我放手去做吧,我肯定可以。”她看了一眼身后的花妖,花妖向她微微点头,好让她放心。

工人们调配好染料,将白绢放入染缸。云念薇等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命令工人道:“把布都捞起来。”

“这样就染好了?”云父感到不可思议。

云念薇笑着说:“爹,你就相信我一回吧。”

工人们将布料捞起来,上面果然乱七八糟。云父有些失望,云念薇却说:“我还要在上面作画,还请各位回避。”

等众人离开,云念薇才转身向花妖示意。花妖此时正优哉游哉地飘在半空。见云念薇点头,花妖伸手在绢布上撒下星星点点的光粉。

光华聚,光华散。眼前乱七八糟的绢布上立即出现了清艳绝伦的芍药花。云念薇看得呆住了。

“成了。”花妖笑吟吟地推了她一把,“快拿去给你父亲看。”

云念薇心花怒放,打开染坊的大门,让众人进来。众人见到绝妙的花绸之后,纷纷赞不绝口。

云父看向云念薇里的目光,充满了慈爱,这让云念薇不禁想起七岁那年背出了第一首诗,父亲看向自己的目光。

一晃十多年,她已经很久没有被父亲这样注视着了。

一百匹花绸交出去之后,云家顿时名声大噪。

那样细致的花纹,透着清香的绢布,立即成为上流社会争抢的奢侈品。名媛贵妇们纷纷以拥有一件云家花绸为质地的旗袍为荣,那些缀满蕾丝的洋裙再也没有市场。

云念薇也感到有些骄傲,她本来就讨厌那些洋货侵占中国市场,让民族企业几乎没有生存的空间。

云父也听从了云念薇的建议,不再大量售卖花绸。物以稀为贵,他要让云家花绸成为高端布品。

很快,云念薇成了学校里的红人。

许多女生拉着云念薇的手,向她央求:“念薇,我的好念薇,你能给我们家留两米花绸吗?我发誓,我只要两米,够一身衣裳就行。”

云念薇经不住央求,点头说:“没问题。”于是那女生便抱着云念薇,开心地喊:“念薇,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身边的女生们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花绸的讨论上。云念薇隐隐感到不安,她觉得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太过于沉溺美丽的事物上比较好。毕竟有句老话说,玩物丧志。

不过,云念薇不得不承认,她的生活终于不像以前那样拮据了。云父甚至将账房的钥匙也交给了她,让她管理家里的财政。以前云念薇练习毛笔字,都不舍得用好墨好砚,现在她可以买各种名贵的文房四宝。

有了钱,云念薇便想起了林居意。

那是她心头的白月光,虽然林居意在同学们口中就是个花花大少,但是她总觉得他本质不是那样的人,他的目光既清澈又正直,他也没有伤害过谁,就是偶尔贫贫嘴而已。

所以,云念薇决定将林居意赎回来。

对,赎!回!来!

一天放学,云念薇来到琅玕画馆,堂屋里只有翎七在慢悠悠地喝茶。

翎七此人,永远是一副冷淡少年的模样,永远是一身竹青色的长衫。虽说他是管家,但他气质清贵,很少拿正眼看人。

云念薇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以他这种个性,琅玕馆里能卖掉画才怪!

“又是你,有何贵干?”翎七抬眼看了一眼云念薇。

云念薇掏出两张银票:“两件事。第一,付花妖画卷的钱。第二,赎人。”

“小姑娘很豪爽。花妖画卷我知道,但是这赎人……你要赎谁呀?”翎七“扑哧”笑出来。这一笑,简直是如同春风吹开河面坚冰,瞬间驱散了他周身的清冷气息。

云念薇冷笑:“当然是林居意。”

林居意此时正好端着一个托盘走进堂屋,听到这番话,差点儿跌倒。他瞪圆了眼睛:“云念薇,我没听错吧?你要赎我?”

“对!”云念薇仰着头,“我想了,你之所以不愿意离开琅玕画馆,一定是被这个冷家伙挟持的,对不对?”

翎七淡定地说:“我叫翎七。”

“就是冷家伙!我不管,这是一千大洋,我今天就要林居意离开这里。”云念薇将银票往桌子上狠狠一拍。

翎七哑然失笑。

云念薇咬了咬牙,拉起林居意就往外冲。翎七并未阻拦,依旧淡定地喝着茶。

“念薇,你放手……”走出琅玕馆好远,林居意使劲将云念薇的手挣开。

他们的面前是另一条胡同,距离琅玕馆已经很远了。

云念薇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惊喜地说:“林居意,我们逃出来了!你再也不用在那个死气沉沉的画馆里了。”

林居意没有回答,转身往回走。

云念薇赶紧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

“回画馆。”

“我都把你赎出来了,你还回去做什么?”云念薇不肯放手,“我要知道理由!”

林居意神情黯然,叹气道:“我的生父托翎七告诉我,我必须要继承琅玕画馆,卖掉六幅画卷,否则就有血光之灾。”

云念薇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林居意……”

“谢谢你,我也想回到学校。可是,没用了。只要我离开琅玕画馆太久,就有祸事降临。云念薇,我不想连累你。”林居意认真地看着云念薇。

面前的少女,还是那样清丽娇俏,眼睛里仿佛蓄着一汪水,颤颤地就要落下来。

林居意的心突然痛了起来。

他转过目光,淡淡地说:“别为我哭,那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再见。”

再见。

我逃不开自己的命运,只能和你两两相望,不能并肩。

(五)

“花妖,你知道翎七是什么人吗?”夜凉如水,云念薇温书累了,就在灯下问花妖。

花妖歪着脑袋,道:“他是灵兽,不是人。”

“我知道,他是哪种灵兽呢?”

“麒麟。”

云念薇吃惊:“传说中威风凛凛的麒麟,就长成那个样子?”

“他长得很好看很威风呀。”花妖一点她的鼻尖,“当初,我们妖族和灵兽族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你每天都去清修阁练功,就是为了偷看翎七。后来,你还为翎七写了一首诗,称赞他的美貌呢。”

云念薇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应该是她身为蝶姬的时候,做下的糊涂事儿吧?

“那你觉得,他什么时候能放了林居意呢?”云念薇问。

花妖茫然:“我不知道。蝶姬,你要明白,就算翎七愿意,也不能轻易让林居意离开。因为琅玕馆等于是我们的避难所,必须要凡人来掌管,这是从远古时候就流传下来的规矩。”

“什么规矩不规矩,太荒谬了!妖族和灵兽族的事情,关凡人什么事呢?”云念薇不高兴了。

花妖摇头:“反正,林居意走不了。”

云念薇绝望了,看来,要让林居意自由,只能等他卖掉六幅画卷。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卖掉六幅画卷……

云念薇托着下巴,望着烛火出神。她被窗台上的一盆春兰吸引住了目光。那盆春兰,按照时间来算早该绽开了,可是那花骨朵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一丝要开的迹象。

她这才想起,今年春天,她都没有看到多少花绽放。花市里的花卉,一夜价格飞涨。

难道……

云念薇看了看趴在身边的花妖,花妖正伏在桌子上唱着歌,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想了想,云念薇还是将问题咽了下去,没有发问。

终于还是出事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早晨,云念薇刚刚起床,正在洗漱,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声,有丫鬟在喊:“夫人,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那个小妖女……”

云念薇听着那声音很像二姨娘,忙走出房门,她看到二姨娘蓬头垢面地冲到她面前,瞪圆眼睛喊:“你做了什么?小妖女,小妖女!”

“二姨娘!”云念薇连连后退,“你怎么了?”

二姨娘一指院外:“我带来的花全部都枯死了!那盆十八学士,花苞里面全是空的!哈哈哈哈!小妖女,我就知道你的花绸有蹊跷!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让你轻轻松松染出那样漂亮的花绸来……”

云念薇的头,“嗡”的一下大了。

她回神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花妖,平日里喜欢在房梁上坐着唱歌的花妖,此时却不见踪迹。

“夫人,夫人疯了!快去叫老爷!”几名家丁上前,将二姨娘不由分说地往外拖去。

“大小姐,你受伤了吗?”丫鬟问。

云念薇顾不上回答,风一般地冲向二姨娘的院子。当她踏进院门的那一刻,就怔住了。

爱花成痴的二姨娘,院子里原本百花成簇,如今却是一片萧条。所有的花,要么花苞里空空如也,要么没有开花。

“怎么会这样?”云念薇浑身颤抖,她找到那盆十八学士,发现花苞只有最外面的一层花壳,里面的花蕊、花瓣,全部都消失了。

她记起,花妖第一次帮她染的花绸图案,就是十八学士。

云念薇顿时明白了什么,一股怒火从胸口腾腾升起。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念薇,你没受伤吧?”云父从外面匆匆赶来,仔细查看云念薇的手,发现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我都听说了,二姨娘她疯了。你别怕,爹马上就休了这个疯婆子。”

云念薇摇头:“爹,她好歹也是云家的人,你给她口饭吃,找个医生给她看看。”

云父愣了一下,爱怜地抚摸着她的头:“念薇就是善良,好,我留她在府里。”

善良吗?云念薇苦笑。

她让百花凋零,让二姨娘气得发疯,她并不觉得自己善良。

云念薇回了房间,对着空荡荡的房间淡淡地说:“出来,你给我出来。”

花妖瑟瑟缩缩地从书架后走出,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说,为什么会这样?”云念薇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你把真正的花朵,都弄到绢布上了?你为什么瞒着我?”

花妖眼中含泪,哽咽道:“弄到绢布上,你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蝶姬,我以为你会开心。”

“我不开心!那些花绸上的,都是真正的花!花妖,你想过那些辛苦种花的花农没有?花田里的花卉一夜之间都凋零了,花农因此而破产,你知道有多少人会饿肚子吗?”云念薇再也忍不住,“花妖,你把它们都变回去。”

花妖摇头:“我不懂人世间这些规则。蝶姬,人有人命,花有花命,它们开在衣裙袍衫上,就再也不会变回真正的花朵……”

云念薇再也忍不住,指向门外:“你给我走。”

“蝶姬……”

“我是人,我叫云念薇!我不是蝴蝶妖!”云念薇加重了语气,“快走,趁我……对你还有一丝情面。”

花妖眼中含泪,恋恋不舍地望了云念薇一眼,化作一股淡烟飘向窗外,转眼就消弭不见了。

云念薇颓丧地靠在门框上,无力地蹲下去,揪住了头发。

(六)

花妖离开之后,云念薇颓唐了好一阵子。

她常常想起花妖的一举一动,想起他坐在房梁上悠闲地晃着双腿,唱着一首空灵的歌。

无拘无束的美少年,的确不懂人世间的规则——他怎么能懂得,一束花能够换来多少银钱,能换来多少白米饭,能养活多少人呢?

云念薇后悔了,她想要将花妖找回来,可是走遍了大街小巷都没有寻到花妖的一丝踪迹。花妖就像空气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想告诉你,我不需要你的灵通,我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的身边。”云念薇蹲在地上,眼泪一颗颗落了下来。

日头很大,大街上行人寥寥,只有给上流淑女订做衣衫的裁缝店门庭若市。店员们兜售着一匹匹花布,声称那都是“云家花布”。

云念薇看着这一幕,心里涌上一股绝望。她的本意,只是想卖掉一匹布,让云家可以安然度日,也好让她能够继续学业。

为什么会这样?

街边的买花女郎,篮子里都是布花和绢花,属于这个春天的花朵,一夕之间全部都消失了。

云念薇眼角发涨,正要转身回去,忽然听到裁缝店里发出了一声惊呼:“这花绸……怎么了?”

出事了!

云念薇一听,赶紧往裁缝店跑去。只见一名小裁缝捧着一件花绸旗袍,惊叫连连:“你们看!这花布……褪色啦!”

果然,原本色泽绚丽的花绸上,出现了大块大块的色粉。色粉簌簌往下掉,落在地面上便成了一堆黑灰。而花绸则变成了白绢,上面洁白如雪,半点儿痕迹也没有留下。

“怎么会这样?好吓人!”

“肯定是染料的问题,云家染坊以次充好!”贵妇们议论纷纷。

云念薇挤上前去,往布架上扫了一眼,发现其他的云家花绸都好好的。她忙问那个小裁缝:“这块花绸,原本印的是什么图案?”

“是……是桃花。”小裁缝有些惊恐地说。

桃花的花期是三、四月,如今已经到了四月下旬,自然要凋零的。难道,因为衣服上的花朵取自现实,所以到了这个时节,桃花自然要落?

云念薇再看其他布料,果然都是牡丹花、荼蘼花、杜鹃等等,荼蘼花和杜鹃的花期很长。

“啊——”又是一声尖叫,“我的衣服也褪色了!”

云念薇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贵妇正在拍打自己的旗袍。她旗袍上的花色是粉色樱花,正在凝固成色块,她伸手稍微一拍,就有色块往下掉落。

转眼间,樱花不见了,成了地上的一堆灰。

“云家花绸太坑人了,这都是什么玩意儿!”贵妇人气愤异常。

云念薇站在那里,浑身发冷,她只知道,如今是樱花凋零的时间,所以樱花花绸也会褪色。

有人认出了她:“是她!她就是云家大小姐云念薇!”

众人将云念薇围了起来,目光里透着怒火:“你给说说,这花绸是怎么回事啊?”

“退钱!你们云家花绸坑顾客。”

云念薇百口莫辩,只得辩解道:“大家少安毋躁,我会和爹说明情况,给大家补偿的。”

贵妇人在这时抹起了眼泪:“可是我马上要参加一个宴会,穿成这样,我可怎么办啊?”

裁缝店的店主忽然冲进来:“不好啦!我库存的樱花花绸和桃花花绸,全部都褪色了!”

云念薇呆住了。

店主一把揪住云念薇:“走!我要找你们云家老爷评评理!”

云念薇被店主带着的一群帮工揪住,一直押到云家府邸。店主上前使劲擂门:“开门,开门!”

门房开门,看到被人押着的云念薇,顿时惊慌失措:“这是我家大小姐,你们想干什么?青天白日的就想打人,还没有天理了?”

“你还好意思说!你们云家花绸掉色,害我亏损严重,快让你们家老爷出来!”店主晃了晃手里的白绢。

门房惊得一个字也没说,慌忙转身跑了进去。不多时,云父迎了出来,目光落在店家手里的白绢上,又看向云念薇。

云念薇羞愧地低下头。

“云老板,生意人讲个诚信,你不能拿这样的货坑我呀!你看看,褪色褪得这样厉害。”店主气得将手中白绢往地上一掷。

云父赔笑道:“杨老板,你我都是熟客了,逢事都给彼此留个体面,来日也好见面。这花绸是云某的不是,应该是小工们发货不仔细,将次品发出去了。要不这样,我库房里还有一些,先给你顶上?”

“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就给你这个面子。”店主一挥手,“走,去库房!”

几名帮工这才放开云念薇,快步往云府里走去。云念薇走上前,低声对云父道:“爹,给他们杜鹃花色的。”

云父眼神闪烁,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店主和帮工们扛了十多匹布料扬长而去,这一场风波终于过去。

关上门之后,云父转身看着云念薇,目光威严:“念薇,你给我跪下!说说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花绸,怎么会褪色?”

云念薇跪在地上,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该如何说呢?

说那些都是真正的花朵,时候到了就凋谢?

她会被当成失心疯,送到疯人院里吗?

“说啊!”云父勃然大怒,“你不说是吧?来人,把大小姐给我关到柴房里去!”

什么?

云念薇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爹,我有难言之隐,以后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

“好,可以。但是你要再染一百匹花绸,来补今日的亏空。”云父狠狠磕了磕了手里的烟袋。

云念薇摇头:“我做不到。”

“以前你能做到,现在怎么做不到?”

云念薇抬起一双泪眼:“爹,库房里的花绸还有很多,先拿那个抵上去吧。女儿实在不想染布了。”

云父冷笑起来:“不染布?你不染布了,还是我云家的女儿吗?你不染布,我就立即登报宣布你我解除父女关系!”

云念薇顿时如坠冰窟,浑身冰冷。眼前的父亲,是她非常熟悉的,可又让她觉得那样陌生。

以前那个温柔慈爱的云家大老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云家的当家掌柜。

他彻底是个商人,不是父亲了。

(七)

云念薇被关进柴房整整三天,和二姨娘共居一室。

二姨娘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床上,头发蓬乱,正吃吃地笑着:“这不是云家大小姐吗?你怎么也进来了?”

“姨娘,你没事吧?”云念薇端了一碗温水,“来,喝口水吧。”

二姨娘眼神涣散,茫然望着窗外:“我不喝,我的花都死了……必定有妖祟,有妖祟!”

云念薇惭愧难当,她不知道二姨娘的疯傻和花妖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她就是罪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姨娘终于在云念薇的安抚下入睡。夜色降临,只有一小块月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

云念薇坐在那块月光里,透窗望着夜空,眼角湿润。

蓦然,窗外伸出一只手,吃力地扒在窗台上。

云念薇惊起,忙低声问:“谁!”

“是我……”窗外传来林居意的声音。

云念薇顿时放松下来,心头涌起一股暖意:“你怎么来啦?”

“还不是为了救你!听说你被你爹关起来了。”林居意扔进去一个小包裹。

云念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都是糕点。她拿起一块吃了,然后将剩下的都放在二姨娘的枕头旁。

云念薇说:“你别救我,赶紧去找花妖,他不知道去哪里了。”

林居意此时已经将上半身扒在窗台上。一向俊眉星目的他,被尘土弄得有些狼狈。他掏出一根小锯条:“就是不知道花妖去哪里了,我才更要救你。你别急,我这就把窗户上的木条锯断。”

云念薇看着林居意滑稽的样子,“扑哧”笑了出来:“林居意,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比当大少爷的时候可爱多了。”

“你笑,你还笑!我爬墙容易吗我?”林居意没好气地说,“翎七这家伙,号称自己是麒麟,关键时候也不见他使用法术,非要我自己亲力亲为。真够寒碜啊!”

翎七的声音幽幽地传来:“灵兽的法力大部分都被封印进琅玕馆了,我们灵兽只有一种灵通,自然要省着点儿用。再说了,我不跟着你,你又要遇到血光之灾,不谢我还挤对我。”

原来,翎七也跟着来救她了。

云念薇有些感动,对翎七的印象稍微好转了一些。

她轻声说:“可是我赶走了花妖,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呢。”

“这个等出去再说。”翎七的声音再次传来,“蝶姬,你其实可以变成蝴蝶飞出来。”

林居意正在用小锯条锯木条,闻言一呆,整个人都傻掉了。

反应过来后,他恼火地将小锯条砸在翎七的头上:“这么好的主意你干吗现在才说啊?”

云念薇抹了一把汗,这两个家伙真是搞笑啊……

“可是,我怎样才能变成蝴蝶呢?我控制不好自己啊。”

翎七淡定地将小锯条从头发里拿出来,扔到地上:“你闭上眼睛,在心里想象自己变成蝴蝶的样子就可以了。”

云念薇依言照做。很快,她就感到身体变得很轻很轻,不停地向上浮去。

睁开眼睛,她发现空中飘浮着点点金粉,散发着微弱而美丽的光芒,正围绕着她悠然转动。她整个人犹如沐浴在一片金色海洋。

“嗖——”

云念薇扬起右手,却看到一只斑斓绚丽的翅膀,红如焰火,黑如玄墨,金如夕光,共同汇成了翅膀上的美丽图案。

她看着翅膀发怔,回过神之后低下眼眸,愕然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黑翅带金红的蝴蝶。

接着,她很轻松地就从窗户缝里飞了出去,轻轻地落在林居意的肩头。

林居意低头看她,语气温柔:“走,我带你回琅玕馆。”

到了琅玕馆,云念薇才知道,这三天,云家已经翻天覆地。

许多桃花、樱花的花绸褪色,退货不断。云家光赔偿就花了数万大洋,云父焦头烂额,已经登报声明,他和云念薇断绝父女关系了。

看到报纸之后,云念薇还是感到难过。

“别难过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找到花妖。”翎七淡淡地说。

云念薇道:“翎七,你告诉我,我二姨娘为什么会疯掉呢?她是被花妖害的吗?”

翎七摇头:“琅玕馆的灵兽都不会害人的,二姨娘之所以疯掉,是因为她对花太痴迷,将那些花草看得比自己还重要,加上个性又是疑神疑鬼的,所以就患上了癔症。还有一件事,如果花妖死了,你就麻烦了。”

云念薇正坐在琅玕馆的后院里晒太阳,闻言问:“为什么?”

“从你为她添上一笔之后,你们之间就已经有了契约。他死了,你就会受到惩罚。”翎七虽然迎着日光,周身依然没有散发出丝毫暖意。

云念薇吓了一跳:“我会怎样?”

“你会被封印到那幅画卷里。”

“啊?”云念薇急了,“那画卷就是专门关灵兽的牢房了?”

“是的,蝶姬。”翎七恭恭敬敬地说。

林居意正好从外面走进来,赶紧安慰云念薇:“别听翎七的,他就是危言耸听。花妖不会死的,我们一定可以找到他。”

“可是,在这之前我已经找过一遍了,哪里都没有花妖的踪迹。”云念薇苦恼地捂住脸。

林居意淡淡一笑:“别急,我已经想到办法了。”

“什么办法?”

“等。”林居意眯了眯眼睛,“凡人的贪欲,是不会终止的。花妖的能力,终究会被有心人所利用。只要被利用,就能露出端倪。”

(八)

自从云念薇离开后,云家雪上加霜。

因为退货不断,很多人便开始浑水摸鱼。他们拿白绢上门,声称那都是买了云家花绸而褪色的。其实,他们订的花绸,上面的花色根本不到凋零的时候,等拿到退款,他们继续售卖正常的花绸。

这让云老爷很是头疼,可是也无可奈何。

裁缝店的杨老板,再一次上了门。这一次,他让帮工带来许多白绢布匹。

“云老板,这就是兄弟你不厚道了。你看看,上次卖给我的花绸,全部褪色成白绢,这可不对啊。”杨老板眯着小眼睛,目光里透着奸诈。

云父百口莫辩。云念薇之前让他停售桃花和樱花花色的花绸,他其实心里已经察觉到端倪了——

这些花绸,上面的花朵会根据时令而绽放,或者凋零。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说出口,一旦出口,所有人都会将他当成疯子。

眼下,他也只能吃这个哑巴亏了。

“既然是这样,那云某就退杨老板钱吧。”云父拱手作揖,“云某耽误杨老板生意了。”

杨老板嘿嘿一笑:“云兄,你我相交一场,何必如此拘泥。这些绢布你退我八成就可以了。”

云父惊喜:“杨兄,你……”

“没那么便宜。我让你退八成的钱,是想再和你商量个事儿。”杨老板面露奸诈,“你把云家染坊关了。”

“什么!”云父立即大怒,“杨兄,我当你是朋友才对你礼让三分。这染坊是我祖上的家业,关门的话,云家上下的祖宗都不答应!”

“那就全额退款。”

云父一呆,这才想起,云家已经风光不再了。退货的人一拨接一拨,已经掏空了云家。

“好,我答应你。”云父木然道。

杨老板拍了拍他的肩膀:“留给你两成货款,还能有个吃饭钱。云老板,兄弟够意思吧?”

云父攥紧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最终还是颓然地低下了头。

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当初云念薇拿出第一批花绸的时候,他就应该换些小钱,买些染料,让云家染坊继续维持下去。

他年过半百,什么事没见过?当时已经隐隐察觉其中必有蹊跷,但贪欲蒙住了他的双眼,他还是威逼云念薇大量制造花绸。

如今后悔,都已经晚了。

天下没有白吃的宴席,天上也不会掉馅饼。他赚了不该赚的钱,如今现世报已经来了。

从那天开始,云家染坊关门了,市面上再也不会有云家花绸。偶尔,人们也会回忆起云家花绸的美丽,可很快又投入到悠闲的生活中去。于是,云家的一切,都只沦为人们口中的谈资。

真正发迹的是杨老板,他的裁缝店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反而越做越大。终于,杨老板宣布盘下了一个染坊,推出了第一匹花绸布。

花绸布上的花色,是杜鹃。

人们惊讶,那花绸的印染工艺十分发达,和云家花绸最鼎盛的时候并无二致!绸布上,每一朵杜鹃都有自己的风姿,美艳绝伦!

无数贵妇人来到杨家染坊,杨家花绸布顿时价码飙升,但是杨老板却表示,这些花绸布他不会大批量生产,只会一匹一匹地生产。一匹布的价格,居然是云家花绸的十倍!

“疯了吧?你居然卖这么贵!”裁缝店里,一名贵妇人不舍地抚摸着一匹布料,上面的杜鹃嫣红如血。

杨老板将算盘打得噼啪作响:“我要这个价钱,就必然值得这个价钱。王夫人,你考虑考虑?不过不要太久,因为华夫人昨天来过,也提过要这个料子。你看——”

贵妇人脸色大变:“我要了,你别给华夫人。”

杨老板得意地笑了。

等到客人都离开,天色擦黑,他遣散帮工,将门板关起来。他走进后院,推开一扇门扉。

门内,花妖被锁在桌脚上,虚弱地躺在地上。

杨老板蹲下来:“给我染一匹布。”

花妖睁开眼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过了,我只给蝶姬染布。”

“那你不还是给我染了几匹?”杨老板狞笑,“花妖,你何必呢?只要给我染布,我就给你喝晨露,不然你很快就会虚弱而死的。”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你看,这是从草尖上收集的晨露,你难道不想喝吗?”

晨露是花妖必需的水源。因为花妖大部分力量被封印,所以他并没有多少攻击力。

看到晨露,花妖认命地闭上眼睛:“你要什么花色的?”

“琴叶珊瑚。”杨老板脸上满是贪婪,“据说这是一年四季都花开不败的。印了这个,我就不用担心有麻烦了。”

花妖伸出手,仰头将晨露喝了个干净。他说:“好,但是我要更多的晨露,不然这种花我是染不出来的。”

“好。”

“另外我还有个条件,”花妖看了看束缚自己脚踝的铁索,“这里太冷了,我想待在你的房间里,那里有壁炉,暖和。”

杨老板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防备,什么条件都答应:“好,只要你为我染布,你要月亮我都给你。”

花妖冷冷地笑。

杨老板大概不知道,在五千年前,它们妖族和灵兽有着无上的法力。因为人类还没有生出贪欲,它们灵兽的法力还没有受到人类欲念的影响。

那是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时代,没有束缚,没有压迫,他们在天与地之间生活,自由自在。想当年,他花妖东君是月宫的贵宾,在月桂之下,曲水流觞,他一曲飞灵歌引得众仙赞叹。

何等荣耀!

如今,一个凡夫俗子说要给他摘月亮?狂妄!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下人的声音传来:“杨老板,外面有客人上门,说务必要您给她订做几身衣裳。”

下人说完,打了个饱嗝,空气里顿时多了一分酒气。

杨老板扬声答道:“不去,你就说我外出了。”

“老爷……”

“不过是个客人而已,哪里需要我接待。”杨老板哈哈大笑起来,看向花妖,“有了你,我还做什么衣服?”

他举起手指头,凶狠地说:“从学徒开始,我跟着师父吃了多少苦……手指头都被针扎出了几个窟窿。终于不用做衣服了,不用了!”

花妖强忍住心头的厌恶,他只是媚眼如丝地看着杨老板,慵懒地道:“不做就不做了吧。”

一夕之间,市场上出现了杨家花绸,花色是琴叶珊瑚,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杨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每天都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他对花妖也好了许多,每日都命下人收集更多的晨露给花妖,同时将他足上的铁链也换成了裹了棉布的小银锁链,生怕勒伤他的皮肤。

花妖似乎也对杨老板更好了,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地唱着歌,偶尔还降落到衣架前,伸手抚摸他的西装,那袍子上便多了一星儿嫩黄的花骨朵。

“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亏待你的。”杨老板每天都会对花妖说上这么一句。

花妖一笑,并不答话。

(九)

云念薇每日都去市集上闲逛。她接受了翎七的建议,每日都是到市集上搜索,很快,琴叶珊瑚的花绸布就被云念薇发现了。

印染得如此清晰繁复,还带着幽幽清香,这是花妖独有的法术。

“姑娘好眼光,这匹布的印染工艺一绝呀!平常人来买根本买不到,今儿可是被你撞上了!”布商殷勤地凑上来,向云念薇推销。

云念薇摸了摸那布料:“你从谁家买的?”

“这个嘛……告诉了你,你去那家拿批发价,我这边还怎么做生意?”布商眼珠子骨碌一转。

云念薇二话不说,掏出几块大洋:“我不买布,就买你一个消息。”

布商眉开眼笑,道:“姑娘,告诉你也无妨,是裁缝店杨老板开的染坊做的。我可是凭了私人关系才买来一匹,其他人都卖不到呢!”

杨老板!

云念薇猛然想起了那张肥硕贪婪的脸,当时,也是他命令帮工押着自己回到云家的。

她匆匆走出市集,看到翎七和林居意正站在路口。林居意问:“走这么急,你是知道什么消息了吗?”

“花妖肯定在杨老板那里!”云念薇将所见所闻说了一遍。

翎七皱起眉头:“走,去救花妖。”

他们匆匆赶到杨老板的裁缝店,店门紧闭,云念薇敲了好一阵子才开了门。

开门的是个一身酒气的伙计,他懒洋洋地问:“不做衣,不做衣,要是买布倒是可以谈一谈。”

“怎么不做衣服了?”林居意记得他以前也来过这里,做了几身西装。

伙计解释了一番,云念薇等人才听明白。原来,杨老板这家店是高端定制服装店,如今因为出了名震一方的花绸布,因此杨老板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整日只卖布,不做衣。

“我们不做衣,只买布。”翎七突然说。

伙计这才将他们迎进门里。这杨老板发家之后,将门面后面的住户全部买下来,中间打通重建,所以走过门店,后面的房子林林总总。

从哪间找起?

花妖会在哪里?

云念薇给林居意使了一个眼色,林居意立即会意,对伙计笑道:“等一等,我想要你们全部仓库的布料,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杨老板不卖独家的。”伙计摇头。

“那我们可以见一见杨老板吗?”

伙计立即警惕起来:“不可以。你们要谈生意,就和我谈,杨老板会来查合同并且安排发货的。”

林居意递上一瓶酒:“这是陈酿的桂花酒,希望你能通融一下,让我们见一见杨老板。”

“一瓶桂花酒就想买通我?”伙计根本不屑。但他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因为翎七浑身散发着寒意,他总觉得那是个不好惹的人。

云念薇弯了弯嘴角,林居意哄女孩子开心是能手,给人送礼就显得十分生疏了。

她笑道:“不是买通,是交个朋友。不见杨老板就不见了,只是看小哥热心,送你桂花酒尝尝的。”

“这还差不多。”伙计嗜酒如命,当下就打开壶口,仰头喝了一口。

林居意顿时喜上眉梢。

那酒所用的水,不是别的,正是讹兽鳞片泡的水。

“杨老板在哪里?”翎七见伙计已经喝了一口酒,上前一步问道。

伙计愣了愣,刚想开口拒绝,说出的却是:“东边拐过去,数到第二个院子,进去后第二间就是。”

云念薇和林居意提步就往里走。伙计“喂”了一声,就要拦住他们,翎七眼疾手快,在他的后背上一拍,伙计就顿时变成石头人一般,站住不动了。

翎七和林居意跑到一处小院前面,只见院子中央伫立着一座二层小楼,他们忙推开院门跑了进去。

小楼里静悄悄的,并没有人。林居意快步跑上二楼,一扇门一扇门地推开,最后发现临街的一个房间窗户开着,白纱窗帘迎风飘动。

杨老板带着花妖,逃了。

林居意慌忙走到窗户边,看到后面一条小巷子里空无一人。

云念薇匆匆赶上楼,立即发现桌脚上的小铁链:“这应该是绑花妖的。可恶!竟然让那个家伙带着花妖逃了。”

翎七慢悠悠地走上楼来,抽了抽鼻子,从空气中嗅到一丝香甜。“他们应该走了没多久,空气里还有香味哪。”

“没用了,人影都没见着。”林居意有些沮丧地转过身。

云念薇用目光搜寻着四周:“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报警吧,全城通缉杨老板。”翎七淡淡地说。

“可是以什么理由呢?我们不能暴露花妖,又没有其他理由来报警……”云念薇发愁。

翎七从怀里掏出一枚翡翠戒指:“这是清宫里最珍贵的翡翠。”

“嗯?”

翎七一松手,将戒指丢到地上,用脚踩碎,然后依然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有理由了,就说杨老板踩坏了我的戒指。”

林居意:“……”

云念薇:“……”

(十)

翎七将那枚碎掉的翡翠戒指拿到巡捕房,顿时引起了警方的高度关注。一场搜索杨老板的巨网迅速铺开。

云念薇在巡捕房里等消息,心急如焚,她不知道杨老板带着花妖去哪里,会如何对待花妖。她现在非常后悔,当初不应该贸然赶走花妖的。

“别自责了,当初你也是不知道花妖的底细,在知道真相之后,不能接受而已。”林居意安慰云念薇。

云念薇坐在椅子上,十分沮丧:“如果花妖拥有全部妖力,杨老板无法困住花妖,就好了。”

翎七原本坐在一旁喝茶,一言不发。闻言,他抬眼看了看云念薇:“琅玕馆的妖,原本拥有无上妖力,谁都困不住。”

“啊?那为什么灵兽后来都只剩一种灵通了呢?”云念薇感到十分好奇。她曾经读过许多志怪小说,比如干宝的《搜神记》、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里面描述的灵兽都是法力无穷,无所不能的。

翎七吹了吹茶杯上的浮叶,呷了一口才说:“你和花妖待在一起的时候,知道花妖是以晨露为食的,对吧?”

云念薇点头。

“晨露落于九天,是无根之水,所以纯净无比,成为灵兽的食物。可是这其实并不能真正让灵兽吃饱。”翎七挑了挑俊秀的眉毛,“真正能让灵兽吃饱的,是人类的意念。”

云念薇“啊”了一声,恍然说:“这么说,花妖一直在靠我的意念存活,喝晨露只是辅助?”

翎七点头:“聪明。”

林居意忽然发问:“那现在花妖和杨老板在一起,花妖能吃饱吗?”

翎七长叹一口气,说:“我一直没告诉你,琅玕馆里的灵兽为什么被封在画卷里!那是因为——人世间脏了。这个人间,已经没有多少可以让灵兽赖以生存的纯净意念了。人们贪婪、凶残,意念又脏又臭,是不可以被灵兽所食用的。所以,花妖和杨老板在一起,顶多靠晨露勉强苟活。如果长时间没有纯净意念供花妖食用,花妖恐怕会饿死的吧……”

云念薇猛然站起来,浑身颤抖:“你怎么不早说?”

翎七抬眼看她,眸子色泽清淡,显得他眼神黯然:“早点儿和你说,让你白白发愁苦恼,是吗?”

“那……那也不能……就这样瞒着我!”云念薇急得声音都变了。

就在这时,巡捕房外忽然跑进一名小警察,高声道:“三组出动!三组出动!我们发现了杨老板,他在钟楼上面!”

翎七霍然起身,目光炯炯,云念薇心头顿时升起一丝希望。

三组警察纷纷拿起警棍往外走,林居意跟上前去,问道:“杨老板怎么会在钟楼上面?”

“他欠了好几个布商的货,被人追着打,现在跑到钟楼上面要跳楼,口中还喃喃自语,可能是疯了!哎,他不是欠你一枚翡翠戒指吗?到时候不能提这件事,省得刺激他。”警察边走边交代。

喃喃自语?

没有触碰到花妖的人,是看不到花妖的。杨老板将花妖困在自己身边,肯定能和他交谈,可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看到的只能是杨老板和空气在对话。

云念薇一阵激动,花妖也在钟楼顶上!

她心里火急火燎的,随着警察们一路到了大钟楼底下。果然,杨老板站在钟楼顶上,抱着花妖,眼看就要往下跳。

“不要!”云念薇冲过警戒线,闯进钟楼里。

警察在她身后大喊:“小姑娘,站住!”

警察没好气地揪住翎七:“她是你朋友吧?赶紧把她劝回来,上面危险!”

翎七微微一笑:“好。”

说完,翎七将他推到一旁,风一般地消失在钟楼的入口处。林居意眼疾手快,撞开目瞪口呆的警察,也跟着冲入钟楼。

“没王法了!都给我站住!”警察反应过来,却无可奈何。

云念薇冲到钟楼顶端,劲风立即拂起了她的长发。只见杨老板眼神癫狂,喃喃自语:“给我染布,染布!你不能死!”

“你把花妖怎么样了?”云念薇看到杨老板怀里奄奄一息的花妖,心痛无比。

花妖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身体也变得洁白透明。他在看到云念薇的第一眼,就流出了泪水:“蝶姬……”

杨老板回头看到是她,瞪圆眼睛:“你也曾经是他的主人,对吧?你快把他救活,让他染布!我得罪了所有的客户!结果他居然要死了?”

云念薇上前走了几步,伸出手:“把他给我。”

“别过来,蝶姬。”花妖气息虚弱地开了口,“我已经不行了……”

此时,林居意和翎七也来到了钟楼顶端。

林居意急忙跑到云念薇身后,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她会有丝毫危险。

翎七则眼神冷淡,不屑地说:“杨老板,你到这个时候,还指望花妖能为你染布?”

“花妖能给这个小丫头染布,为什么就不能给我染?他让我的花绸在卖掉之后,全部都变成了白布。”杨老板喃喃自语,“现在所有人都来向我讨债,不交出花绸,我就破产了。”

“花妖并非故意让花布变成白布的,而是他快要饿死了,能力也在减退。”翎七说,“云念薇的纯净意念可以喂饱花妖,而你的意念太脏,只能让花妖慢慢饿死。你每天用晨露喂养他也没用,晨露只能缓解一时。”

“居然是这样……”杨老板难以置信,“那我真的走投无路了?我已经收了那么多人的订金,全都用来买了房产!交不出花绸,他们会吃了我的。哈哈哈,不可能,你一定在骗我!”

翎七慢慢上前,伸出手:“来,把花妖给我,我帮你救他。”

“不!”杨老板使劲拉开西装外套,露出里面捆绑的火药,“就算是死,我也要拉上你们做垫背!”

云念薇想要冲上前,林居意赶紧将她拉住:“念薇,危险!”

“他就要炸死我们了,我得救花妖!”云念薇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翎七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看着火药,皱紧了眉头。

就在对峙的时候,花妖忽然开了口:“好,我答应你,染布……”

“你答应了?”杨老板惊喜。

花妖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就算用掉我最后一点儿灵通,我也要为你织染一朵花。”

他伸出手,碰了碰杨老板的胸脯:“你看这里,我不是已经给你染了一朵花了吗?这朵花,最香……”

话音未落,云念薇立即嗅到空气中飘逸着一股甜香。她泪眼蒙眬,哽咽着喊:“花妖,别再用你的灵通了。”

“反正用不用,我都要死了。”花妖嘴边噙笑,“蝶姬,我愿为你做最后一件事。”

云念薇立即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花妖……”

杨老板凶相毕现,捏住花妖的脖子:“我警告你,别轻举妄动……”

话没说完,他就听到一阵嗡嗡声由远及近。

杨老板扭头回望,只见一大片乌云横压过来。他一惊,下意识地松开了花妖。花妖无力地倒在地上。

云念薇赶紧上前,将花妖背了过来。林居意和翎七护在他们身前,紧紧盯着那一片飞来的乌云。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近了,更近了!

到了跟前,他们才看到,那居然是一群蜜蜂!

“啊!”杨老板挥舞着双手,想要摆脱那群蜜蜂,可是他胸口的黄花散发出更加浓烈的香气,引得蜜蜂也更加疯狂。

警察们在这时才冲了上来,他们看到这一幕,全部都目瞪口呆。

几乎在一瞬间,杨老板从钟楼上跌了下去,落到半空中的时候,只听“轰”的一声,爆炸了。

云念薇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低下头看着花妖逐渐透明的身体:“花妖,求你不要死。”

“蝶姬,你忘了,其实我叫东君。”花妖呼出一口气,“好怀念过去啊……在古时候,我掌管着春天。那时候一年到头都是暖洋洋春天,可是龌龊的凡人生出无数贪念和欲念,让春天只剩下短短两三个月。”

云念薇抱紧她的身体,痛哭出声:“不用怀念,东君……我陪着你,我们一定可以等到春天。”

花妖已经听不到了,他闭上眼睛,身体渐渐透明如薄纱,最后那薄纱微动,飘起,化为一缕白烟,消散在空中。

什么都没有了,就像花妖从来没有存在过。

翎七闭上眼睛,有些痛惜。为什么?为什么拼了命地阻止,还是不能防止悲剧的发生?

“你们没受伤吧?”一名警察提着警棍走过来问。

林居意摇了摇头。

“那随我们回巡捕房,我们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然而就在这时,警察忽然看到跪坐在地上的云念薇,她的身体忽然变得透明。

“啊!她她她……”警察吓得结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连后退。

林居意愕然,想要去抓云念薇。云念薇眼神凄凉,也想要抓住他的手,可是最终,他的手指穿过了她的手背。

云念薇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最后连轮廓也看不到了。她,消失了。

“根据琅玕馆的约定,灵兽死去,主人就要被封到画里。”翎七一把抓住林居意的手肘,“走。”

几乎是一瞬间,翎七和林居意同时消失了。

(十一)

回到琅玕馆,林居意闷头往里冲。他跑进后院,推开存放画卷的那个房间,在看到墙上的一幅画后,顿时如遭雷击——

原本是花妖所在的画卷里,云念薇正坐在石头上,低头看手中的一本书卷,在她的头上,粉色海棠花开得灿烂,如梦似幻。

“云念薇!”林居意冲上前去,使劲抠着画卷。画上面的云念薇一动不动,俨然已经是一位画中人。

翎七快步走进来,朗声道:“你这样也只是徒劳!”

“那该怎么办?一个好好的女孩子,转眼就变成了一幅画!”林居意眼中沁出了眼泪。

上一次哭泣,还是他得知自己身世的时候,那时候他刚离开林家,他不知道自己心里该有不舍还是恨意。总之,一腔复杂的感情,全部都付诸眼泪。

现在,那个为他写诗的女孩,笑起来很骄傲的女孩,居然变成了一个画中人!

翎七背着手,踱步到画卷前,望着里面的云念薇:“花妖死了,云念薇要接受豢妖不良的惩罚,进入画中,这是谁都改不了的规则!”

“总有办法的,对不对?”林居意紧紧盯着翎七。

翎七垂下眼眸:“她一天只有两个时辰从画中走出来。你可以照顾她,安慰她。除此以外,我也没法了。”

林居意怔了怔:“你不愿意帮她?”

“这算是她咎由自取吧。”翎七不为所动。

“你!”林居意被激怒了,可在看到翎七清淡的眼眸之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是麒麟兽,就算大部分能力被封锁,依然要强过自己这个凡人。

林居意只能愤愤不平地扭过头。

窗外斜阳洒进柔和金光,照在画上的少女身上,将她垂眸的神情映得更加恬静自然。

林居意望着云念薇,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发誓。

“我一定,要把你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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