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丁丑日,巳时。
这几日里,常思进领着时致诚挨个拜会城中豪绅,刮地三尺,直敛得腰包鼓鼓,这才启程往兖州府去,时致诚领着县里大小官吏一路送到城外,一番客套。常思进临走前,握起时致诚双手,一字一顿地用力说道:“贤弟,后会有期。”
时致诚自觉这话里必有玄机,只是一时参不透,只好也点头回道:“后会有期。”常思进大笑几声,这才钻进马车,吆喝车夫启程。
时致诚看着常思进远去的马车,心中情绪颇为复杂。他正欲招揽众人回衙,一匹黄骠马从他面前疾驰而过,掀起一片尘霾,唬得他倒退数步,差点摔倒。县丞李坛赶紧扶住,再抬头看去,那一人一马早入城去了。
时致诚倒也不气,拍拍身上尘土,正要进轿,那李坛先破口大骂起来了:“哪个不长眼的短命鬼,敢冲撞县令大驾?我要是抓到他,必定生扒了他皮!”
一个轿夫应道:“那是谨德武馆彭家的独子,彭斐。”
“什么?!”
时致诚大惊失色,彭家独子这就回来了?!
他一把抓住轿夫,逼问道:“你可看清了?!”
“回大人,看清了,那就是彭斐,去年元宵花灯他回乡探亲,就是我抬得他的轿,认不错。”
时致诚一下瘫倒在轿子里,常思进做主把彭家资产全送了彭明翎,现在常思进走了,冤家倒找上门来了。若是他闹到县衙来,当着这一县百姓,自己这威望可要扫地了。
李坛看出了时致诚的心思,于是趴在轿窗上,用力地探进去一个脑袋,附在时致诚耳边说:“大人莫慌。反正彭尚有遗言让彭明翎接班,也不管他是真是假,只推说彭明翎坚称如此,让他二人自去相争。”
“这……那他要是上告到兖州府,甚至山东省布政司衙门,如何是好?”
“那就更不怕了,按我朝条律,凡审冤案,巡按御史巡抚御史都要列席旁听。有常思进在州府替咱们说话,难道还怕他一个十五岁毛头小子不成?”
李坛看时致诚仍然犹豫不决,干脆斩钉截铁的说:“大人!您是官,他是民,您就是这琅琊的天!怕什么!”
时致诚看了他一眼,叹口气说道:“古人云,为人臣者,以富乐民为功,以贫苦民为罪。我今日如此,得大罪矣。”说罢便挥挥手,招呼轿夫起轿。
轿夫刚刚抬轿,旁边忽的窜出一人,拦在轿前,大喊:“大人且慢!”
时致诚探出头去,原来是本县捕头任铮。
李坛看了,颇有些无奈,狠狠地指了指任铮,拍着大腿喊:“哎哟我的祖宗,你有什么事不能回县衙去说?”
任铮瞪了他一眼,说道:“此事十万火急,不容再等。”
时致诚疑惑地问:“什么事?”
“前日太平村来报,村中大户杨家遭劫,全家被杀,烧为平地。”
“啊?你怎么不早说?”
任铮又瞪了李坛一眼,说道:“我本想第一时间来报,县丞李坛大人硬是拦下,说是常大人还在县内,让他知道恐怕对大人仕途不利。现在常大人已走,我才赶紧报来。案情重大,请大人批我数个捕快,让我前去查案。”
“查案查案,有什么好查案的?”李坛打断道:“这明摆着是山里的山贼下山做的,你去能查到什么?”
“那就请大人报到兖州府内,请兵马指挥使调兵来剿。”
李坛歪着头,一脸不屑地责问:“你是不是抓贼抓傻了?常大人前脚刚到兖州府,后脚你去告诉他咱们这又发了案子?”
任铮听了,也不理会,只是望着时致诚。
时致诚扶着额头想了想,干咳一声:“先回县衙,我再批你捕快,你先去看看,真是山贼,再报不迟。”
轿夫刚刚起轿,李坛又从轿窗里探进来一个脑袋,硬生生把轿子压了回去。
时致诚不耐烦的问:“又怎么了?”
李坛小声地说:“大人,我有一计。”
“什么?”
“前几日彭家那案子不是无从下手吗?就推到这帮灭了杨家门的山贼身上,就说是山贼们一路逃窜,已经出了县界。让兖州府去捕去。把责任都甩到兖州府衙门,如何?”
时致诚皱起眉头,有些为难:“这……”
李坛又劝道:“大人,您是新官,须知无过即是功的道理,您不推给兖州府衙门,现在案子全无头绪,年底考功堪错,问起这个案子,您到时候怎么办呢?”
时致诚还在犹豫,李坛又使劲往轿子里伸,把半个身子都探了进来,苦口婆心的劝道:“大人,您先派任铮去查,查完案卷由我来写,写完就呈递兖州府,天不知地不知,不要犹豫啦。”
时致诚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无奈地点了点头。
李坛这才把身子收回去,示意轿夫启程回衙。
刚才城门纵马那少年,此时已经冲到了彭家门口。少年急勒住马,翻身下来,冲进彭家,边跑边喊:“我爹呢?我爹呢?”
彭家院内彭明翎正领着几十号弟子练功,抬头一看那少年,心里算盘两转三转,脸上挤出灿烂的笑容,迎了上去:“大公子,你回来了?”
彭斐一把抓住彭明翎衣领,问道:“我爹呢?”
彭明翎敛起笑容,脸上又做出愁苦之相,眼角几乎要溢出泪来,装作极痛苦地回答说:“师父,已经下葬了。”
彭斐闻言,怒目圆睁,紧握双拳,咬的牙关咯咯作响,从嘴边挤出来一句:“你给我发了丧,却不等我这个儿子回来,你就葬了?”
“开春气暖,久了,遗体也放不住啊。”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彭斐暴怒大吼,脖子上硬涨出几根青筋:“你保不住我爹的命,连我爹的身体也保不住?!”
彭明翎一脸为难地说:“那几日我得了风寒,没跟着师父一块扫墓。若是我跟着去了,肯定以死相拼啊。”
“那那些护卫呢?他们干什么吃的?”
“那贼人武功极高,那些护卫也只是寻常人,拦他不住啊。”
“他们人呢?我要找他们!”
“嗯……”彭明翎顿了顿,说道:“尽不到职责,我把他们都赶走了。”
彭斐听了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一拳就把彭明翎打倒在地,指着他鼻子大骂:“你这废物!要你何用!你要是把这几个人找不来,你就给我滚出彭家!”
彭明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土,叹了一声,平静地说道:“我还真不能找来。他们早不知去哪了。”
“你……”彭斐一愣,他没想到彭明翎竟然如此违逆自己,他又往周围看去,彭家上下全都围了过来。
彭斐突然意识到什么,他冷笑两声,指了指周围的人,又指向彭斐,恨恨地说:“噢,原来你早就把这个家接管了啊?我爹的家产,你觊觎已久了吧?你个王八混蛋,我爹尸骨未寒,你就把他心血全都分光了?”
彭明翎也没有说话,只站在那冷冷的看着他。彭尚娶的几房小妾却七嘴八舌的说开了:“哟,大公子,您是老爷的儿子,这谁不知道?但是老爷也算是个武林中人,我们这谨德武馆,大小也算是个门派,师父死了,大弟子接班,也是规矩,何况老爷之前有过遗言,指明了让彭明翎接班,您可不能违了你爹心意吧?”
“大公子,您才十五岁,这班您也接不了啊?要是有人上门来踢馆,您能把人赶走吗?”
“是啊,大公子,老爷生前可不想让你习武,之所以把你送兖州府学私塾去,就是想要你离武馆远点,多读点书,考个功名。你现在回来争家产,于情于理可都不妥啊。”
彭斐一边听,一边看众人的反应。他终于明白了,他母亲早死,他爹的几个小妾从小就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她们。父亲的弟子们,更是唯大师兄马首是瞻。在这个家里,早就没他的地方了。
彭斐仰天大笑:“好啊,好啊,真是好啊!你们好心思!”
彭明翎这才开口:“大公子放心,你的私塾费用,日常起居,我一分钱不会少你。这家武馆,我也会发扬光大。师父在天有灵,肯定会含笑九泉。”
“含笑九泉?”彭斐气的浑身发抖,他强忍住心头的怒火,走到彭明翎面前,眼睛瞪着他:“我只问你一句,谁杀了我爹?”
彭明翎也看着彭斐,十分平静:“通缉令上都写了,你应该看过了吧。”
彭斐从怀里掏出那张通缉令,又仔细看了看,揣起通缉令,转身就走。
彭明翎在后边高声说道:“大公子可千万别去复仇,此人武功极高,你不是他对手!”
彭斐头也未回,出门便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