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隆九年戊辰月壬申,三月初一,清明,卯时。
凛冬的寒意尚未消尽,清晨的风在密林间呼啸着。
吴平握紧手中的朴刀,半蹲在在路边,静静等候着,像一只饥肠辘辘的鹰鹫在等待着他的猎物。
来了。
在蒙蒙的晨雾里,一辆漆黑的马车在官道上匆匆驶过,马车里边,端坐着一位闭目养神、怀抱长剑的老人。老人身材精瘦,缩在一件宽大的袍子里。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一道黯淡的刀疤从右耳垂一直延伸到嘴角。
马车后边,紧紧跟随着四个沉默的骑手,人人黑褐黑马,腰间佩剑。
突然,马车的车夫死命地拽起缰绳,那马嘶鸣一声,急停下来。马车重重的颠簸了一下,老人被狠狠地晃了一下,他睁开眼,不满地用剑撩开车帘。
映入他眼帘的,是车夫惊恐,又心虚的双眼。
车夫回头和老人对视一眼,又赶忙回过头去,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两刀就解开拉车的马匹身上的缰绳。车夫狠命地一拍马股,那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车夫又回头看了一眼惶惑的老人,随即也狂奔不止。
老人从车中钻出来,一回头,他的四名护卫早已勒住马头,远远在一边观望。
他抬头望去,远边蒙蒙的晨雾里显出一个身影。老人霎时明白了,他灰白的胡须微微颤动,枯瘦的手在肃杀的风里也有些发抖。但他还是尽可能紧紧地握住手里的剑,那镌刻着火眼狻猊的剑鞘闪着寒白的光,看得出经历过精细的保养。
晨风呼啸的声音又大了几分,路边沉默的树上,连光秃的树枝也在晨风的低鸣里颤动着。
那身影逐渐走近,一个青年的轮廓逐渐分明。那青年身高七尺有余,身形矫健,步伐沉稳。脸似刀削,棱角分明,双眉紧锁,目露杀意。手里拖着一柄朴刀,冰冷的刀锋在地上划过,发出一阵阵令人骨寒的刺啦声。
老人嘴唇抖动了一下,高声问道:“你花了多少钱,买通我的人?”
吴平干笑了一声,回应道:“不贵。”
老人愣了一下,嘴半张着,他的齿间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吴平走进一步,接着问道:“你还记得我吗?”
老人又仔细打量了青年一下,吴平的面庞在清晨的雾里显得并不明晰,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不。”
吴平愤恨地说道:“你忘了吧?你应该是忘了。二十年前,那时候我才八岁。我亲眼看的,我亲眼看的!你是怎么杀掉了我的父亲,你是怎么杀掉我的母亲!他们的血就在我眼前流干了!我却不敢在草丛里爬出来!你都忘了,这对你算什么呢?只是又两条命罢了!”
老人颓然地低下了头,他明白,他的报应终于还是来了。
他其实早有准备,从二十岁开始,他当了二十年杀手,干的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他不是没想过被人报复,只是他没想到,距离他金盆洗手已经过去二十年了,他还是被找到了。
这二十年他隐姓埋名,改头换面,广施恩惠,网结善缘,竟成了远近闻名的善人。有过那么几次,他觉得自己的血债可能都已经偿清了。可他还是一直谨言慎行,出门必有跟随,轻易不敢出城。谁承想,一年难得一次的清明祭祖,竟还是被人抓到了破绽。
老人越想越痛苦,竟连剑都要握不稳了。吴平却越来越愤怒,他狠狠地说道:“为了杀你,我苦练了十五年。今天,也要放干你的血!”
老人听到耳畔一阵风声,一抬头,吴平的刀已经到眼前了。他倒吸一口冷气,赶忙侧身闪过刀锋,接着拔出剑来,一剑拨开。
吴平寸步不让,那刀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逼上来,老人拿剑挡去,“呯——”的一声响,震颤地传遍了整个穹顶,又紧接着消失在风里。
吴平刀法凌厉,步步紧逼,那把朴刀更是上下翻飞,寒光逼人。老人心中惊骇,此是北海泰海门独门刀法——移山伏海,想不到此人年纪轻轻竟已有如此修为!老人心怯,忽一晃神,吴平脚下一招赶月追云,早抢进中门,飞起一刀,一下在老人胸前豁开一道口子!
老人倒退两步,仰倒在地。他想抬头来看一眼自己胸前的伤口,可是他甫一发力,一股鲜血便从胸腔涌出,老人干咳了一声,滚烫的血从他的嘴角汨汨流出,在空气中散发出浓烈的腥气。
吴平走了过来,低下头仔细端详着老人濒死的神情。老人看着他的眼睛,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又挣扎着张开嘴。
“你想知道……”
老人的声音非常的微弱,在恣肆的风声里被稀释到几乎消失。他的嘴边冒着一串又一串狰狞的血沫,双眼也逐渐模糊失神。吴平疑惑地看着这个挣扎在死亡边缘的老者,迟疑地俯下身来将耳朵附去,问道:“什么?”
“是谁雇我……”
吴平心中一惊,连忙屏住呼吸,等着老人接下来的言语。
……
等待他的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吴平再看去,老人已经没有了气息。
吴平叹了一口气,从腰间掏出一块麻布,细细地擦干刀上的血迹,将刀扛上肩去,转身离开。他的大仇已报,至于这个老人临死前究竟想说什么,既然已经无缘听到,那么他也并不纠结。
现在他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喝一碗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