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老爷子长年卧病在床,今次病倒竟是比以往都要来的严重,原本就风烛残年的人,在经这么一折腾,一只脚都已踏进了阎罗殿。
整个席府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有提前做好准备的意思,却是没一个敢说去问管事的。
可到底还是管不住别人的嘴:“大夫都说指不定的事,咱们做下人的也该有个心里准备,到时候可别……”
话正说一半就合着口水吞进了肚子里,抬头就瞧见紧绷着一张脸的席以歌,也不知站了多久,听进去了多少,只见他没说一句话就走了,远远的还能听到身后磕头请罪的声音。
谁曾想,眼下虽是一句话也没说,结果一转身就把人赶出了府,那边因着不肯走,在府前整整嚎了三个时辰,听说,都是府里的老人,光是说情的就有不少人,也就是他席以歌,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照逐不误。
席老爷子病重,席以歌便搬回了府里,汤药饭菜一碗一碗的亲自送去,平常多待一刻都不见得,这会子倒是殷勤的紧,老管家捋着发白的胡须,叹出来的气在风里都能拐几道弯。
站在院里的花小期,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夫,无不是信心满满的来,摇头摆手的去,好似这日子没了盼头似的。
每每到用饭的时辰,席以歌会端着满满饭菜汤药进去,出来时仍是剩了一大半。
每每他这厢前脚刚走,她那厢就来陪着,千方百计的宽老爷子的心,老爷子喜欢她,也愿意同她说说笑笑,说到好笑的地方,竟是笑得一把老骨头要散架似的。
可老爷子配合的愈好,她心里愈发不好受,一个人翻古籍翻到大半夜都没合过眼,日复一日的,始终都没找到半点有用的法子。
席家少夫人病了,倒在了书桌上,桌前还列着堆积如山的古籍。
那是席以歌第一次踏进她的院子,一言不发的在床前站了半个时辰,盯着床上脸色苍白的人,一张好看的脸崩的愈发紧,临走时给她掖好了被角,此后,便再也没来过。
席老爷子终是熬了过来,可谁也说不准下回又是个什么时候,席以歌干脆搬回了府里,连下人们背地里都说,“终是有了个家的模样。”席以歌听后扯着嘴角笑,怎么看怎么勉强。
之后,花小期也醒了,旁人见了,都忍不住夸句好孝心,阿沅暗地里说少爷来过,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才走。
花小期听罢没又说话,推开格窗,眼里映着皆是一片萋萋绿草,目光却落在了洛阳的方向。
花小期养病的时候,尤其喜欢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空气好,景致也不错,还清净。
于是,旁人看在眼里,便都以为她是在等它的夫君席以歌,各自拐着弯说了好些宽慰的话,她也不解释,只是配合着笑,没事就仰头看着天。
其实,不过是怀恋初到长安的光景罢了,那时候的天,可真好看啊!
至于以歌,她想,怕是这一生也都不会待见她了吧。
就连下人们都说,这门亲事……原是老爷子迫他结的
自打老爷子的身子好转后,每每初现天光时席以歌就出了府,若非深更半夜便不回来,就连好几次都听见下人说,打开门就瞧见他站在外头,头发上都结了露水,也不知站了多久。
然而,这厢席以歌前脚刚踏进府中,那厢就有小厮麻溜的往花小期的院里跑,一碗冒着热气的姜汤还没端过来,就说少爷已经出去了。
众人的目光里有同情怜悯,有幸灾乐祸,也有看热闹的,数十双眼睛都在瞧她这个少夫人怎么做?
指尖摩娑着碗沿,灼热的疼痒噬入指心,从热气沸腾一直到汤清碗冷,指尖都红的不成样了,后来还是阿沅提醒才松手,心里昏沉的比线团子还乱,怪他么?
其实,早该知道的,“毕竟,他那样的人……”配的就该是个花前月下的知心人,相伴到老才是。
此后,席以歌前脚刚出府,花小期后脚就起了床,闲暇就陪着席老爷说说话,日落时分便回了屋,那人的心思素来重,何苦叫他再添愧疚。
他既有心躲着他,她便也不会在她眼前晃。
这时节夜里气候寒凉,雨也下的越发大,记得院里的金菊在前几日就谢了,叫阿沅摘了几朵晒干了来,夜里睡不着了便泡上一杯,竟是无眠直到天明。
只见,窗纱外,檐角的轮廓渐渐入了眼,大雨却丝毫不见停歇的意思。
忽的,想起前几日听得下人们背地里议论,说是好几次打开门都瞧见那人站在屋外,这么大的雨,也不知他回来没有,入冬的雨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
借着外头朦胧的天光,摸索着在柜子里头找了把竹伞,随手披了件衣服就要往外走,寒风吹的衣角四掠,撑伞的手也开始冷的泛红。
好不容易走到朱红的大门跟前,一双却僵硬的手不听使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厚重的大门打开来。
只听得“咯吱——”一声,拉长在巷子里,有早起的妇人在楼上探头瞧了瞧,复又关了窗,远远地,就着天光依稀还能看到里面悦动的火光。
树枝也被吹的“哗啦”作响,一阵风过,脸上似是被人狠狠掴了一巴掌,撑伞的手指关节处已是通红刺疼,冻到了骨子里。
先前还算是好,眼下只见这风越发的肆虐,左一阵右一阵,吹的竹伞都跟着歪歪扭扭的晃荡,雨水又趁机打湿了大半个身子,霎时间,只觉得心窝子都是凉的。
忽的,只见一片缺了一角的半黄绿叶子,洋洋洒洒的落到脚跟前,紧接着巷子最末的那家豆腐坊的灯,也跟着亮了,又是谁家远远传来几声犬吠……
接着是一声绵长的“咯——吱——”声,听这声音,该是厚重的柏木门,还得是上了年份的那种……
雨水顺着伞上的骨节滴到地上的水洼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好一阵子才恢复些无许平静,仔细看还能看出来一个人影,月白的袍子,头上束的冠是蓝色的,抿着嘴唇,皱着眉头,满面清冷。
“这时节的天,站在外头做什么?”开口,仍是那人一如既往地清冷语气。
“有些要紧的事。”
“要紧?”
“嗯……”
“先回去罢,若真是要紧,待雨停了再去。”那时,花小期想,他待她,是否还是存了几分怜悯的?
“嗯。”
再回过神,那抹蓝色的身影已然入院,说是来送伞的,到最后,却连一句像模像样的话都没说出口,一路走到席老爷子房外。
只见满脸倦容的人揉了揉太阳穴,将衣服仔细理上一番才往屋里走,原来,他也有那般真心待人的时候。
谁知,那脚刚跨进去的脚步到了一半又收了回头,侧身对着她,生生高出了大半个头。
只见,那昔日活泼自在的小姑娘,如今竟是狼狈的很,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衣服上,便是连衣服也单薄的紧,哪里能挨得住这样的时节。
“你先回去吧。”
“以歌……”静默处,那人等了半晌下话,她也只还是方才那句。
“先回去吧。”
“……”
“前几日洛阳来信,说爹身子不好。”
“严重么?”
“旧疾,我想过些日子就回去。”
“也好,介时让人护着一同去。”
只见那半垂着脑袋点了点头,挡住了面色,再起抬头是一脸平常,“不用了,可能要在洛阳多留些日子,所以,便不麻烦了。”
那时候,她想,此后,她守着她的洛阳,他依旧在他的长安,介时再遇上个可心的人,再遣人往洛阳递封休书来,再过上个三年五载,孩子都大了,若是碰上了还能叫声“姨姨”,想想都觉的好!
至少要比现下好!
檐角的水滴断续落到青石板上,和着堂前的的叫嚷声,分外热闹,再听得“嘀嗒”一声脆响,却等了半晌也不见下一滴落下。
席府来客人了,来的是平武侯府的小侯爷屈青宇,听说小侯爷出生时是个叶绿竹青的时候,一辈子戎马关山不知砍下多少敌寇脑袋的老侯爷,却为自家儿子的名字犯了愁,一抬头望见院里正青的竹子,咬咬牙索性就叫了“屈青竹”。
可侯爷夫人怎么了不肯让自家儿子叫这么个名,整整闹腾了三天,老侯爷这才松了口,于是,便让侯爷夫人娘家在礼部当差的弟弟给取了个名,这才叫了屈青宇,想想,也真是够“屈”的了。
平武侯府的屈小侯爷生的唇红齿白,天生的风流胚子,一张舌灿莲花的嘴,便是再清高的花魁名妓,也被他小侯爷哄的恨不得从了良去。
若又人问,长安城里头的屈小侯爷是个什么人物,十之八九都要说上一句“那是个天生的浪子”,后头还的加上一句“真真是个败家的。”
这日,小侯爷带了两坛半生醉来,听说喝上一口须得醉上一天,席以歌刚出席老爷子的院门,就被等的不耐烦了,而前来寻人的小侯爷拉到了荷花池边喝酒,也不用杯子,抱着酒坛就是一通埋头猛灌,看这架势,哪是来喝酒的,分明是在哪里受了气,过来撒野的。
席以歌就这么坐在一旁看着,直到小侯爷喝的面色潮红,这才叫人取了一套酒器,慢条斯理的倒上两杯递到他跟前,他倒不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灌,刚下肚就开始说胡话。
“你说说,我怎么就信了?”
“她那样惯看风月的人,怎么会有真心?”
“薄幸?”
“呵呵,真真是薄幸,呃~”
“也不打听打听我屈小侯爷是个什么人物!”末了,将头抵在酒坛上,喃喃自语“偏偏就遇上了这么个人?”笑的竟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