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嘉三十年(453年)二十三日
“诛杀叛贼,平靖寰宇!”
万余东宫军队以讨伐反贼为由,轻易地通过万春门,闯入禁宫,没有一人敢于上前阻挡。
太子刘劭正端坐在那华贵的画轮车中,戎装虽暗藏在朱衣朝服之下,但却杀机尽显,神色中也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紧张。东宫首席幕僚萧斌亦坐在车内随侍,面上却颇有喜色,东宫侍卫长张超之则骑马在旁,面色冷峻。
“父皇年老昏聩,正当退位,待我继位之后,卿等皆有从龙之功,官升三级。”刘劭眼见大事将成,心情激荡之下,忍不住拉开车帘,高声对身边的近臣们许诺道。
“臣等谢殿下赏赐。”众人齐声谢恩,倒也颇有声势。
“官家受奸人蒙骗,迷途已远,殿下大义灭亲,重整江山,来日克复中原,正是天下百姓之幸啊。”萧斌借近水楼台之机,还不忘拍上一记马屁,刘劭闻言越发欢喜,却忘了自己此刻所行之事,乃是大逆不道的弑父弑君之举,何来万民之幸。
“殿下,斋阁已到,前面便是西殿了。”张超之止下队伍,向车内开口道。
“按细作所言,西殿灯火通明,便是官家与奸贼徐湛之密议之所在。”萧斌抢先进言道。
“好,传令下去,杀入西殿,一个不留。”刘劭面色发狠,下令道。
张超之长刀出鞘,向前一指,同时胯下战马嘶鸣,一骑冲出,身后便有数队带甲士兵一齐杀出。西殿的护卫拼死抵挡了一阵,很快便被杀了个干净,金铁交击声传遍了整个台城,引得宫中一片混乱。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这只直入宫禁的真正叛军便杀到了皇帝的所在。
张超之下马带队,当先闯入西殿,一脚便将殿门踢了开来。刘义隆还没反应过来,或者他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大儿子竟然敢做下如此恶事。
张超之甚至没有给他开口斥责的机会,一刀便当头砍下,刘义隆则急忙拿起坐着的凳子自卫。血肉横飞,五只断指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落在华贵的地毯上,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地方。然后便是毫不犹豫的第二刀,惨叫声也同时戛然而止。
一切还远未结束,这一夜的建康,将是血色的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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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元年(453年)五月二日
秦淮河畔吴歌断绝,奏起了无尽兵戈之声,就连重重宫墙围绕之中的宋宫西殿,也不能免于喧闹。这数月之前就曾上演过弑父惨剧的大凶之地,此刻满是恼人的滚滚浓烟。无数人倾尽一生汲汲而求却不可得的龙袍,帝辇,冕旒,在熊熊烈火的面前,却也无异于寻常的事物,脆弱得一如惶惶人心。
夺位称帝,改元太初不过十旬的前太子刘劭如今已是走入了穷途末路,再无翻身之机了。他一向看不起的三弟刘骏举兵声讨他的弑父之举,兵临建康,夺朱雀桥,破石头城,短短一个月,便将他围困在了宫城之内。
脱下了帝王的装束,在众太监的扶持下,刘劭只能呆呆地站立在冲天的烈焰旁,望着他渐渐燃尽的帝王之梦。
“陛下,贼众势大,请陛下暂避海外,以图来日。”一直在刘劭身旁默默无言的始兴王刘浚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身为刘劭弑父的同谋,他自知不能幸免,唯有远避海外,尚有一线生机,且不去想什么重夺皇位,命若是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刘劭闻言,眼中稍稍恢复了几许清明,但转瞬之间重又布满了疯狂之色。低沉的嘶吼声从他的喉咙中泄出,他用尽全力地咆哮道,“远避海外?爱卿何不再去殿中做上一梦?如今人心离散,政令不出宫门,朕拿什么去海外?”
刘浚诺诺无言,面色灰败,陡然间又似溺水者抓到救命稻草般焕发出回光返照的精芒,“陛下,法师还囚在侍中下省,何不用他的性命威胁三弟,想必建康之围立解。”
刘浚话中提及的法师,是武陵王刘骏的世子刘子业的小名,刘骏离京赴任时便把他留在建康,至今方才四岁,却已数入牢狱,几经杀劫。最是无情帝王家,由此,可见一斑。
刘劭陡然平静,之后久久无言,终于微微点头应允。自刘浚以下众人尽皆大喜,却无人考虑过一介四岁孩童是否应该承受这般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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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元年五月四日,建康宫城。
纷乱的剑戟交击声已经渐渐弱了下去,禁军毫无抵抗之意,一战即溃,无数的带甲士兵涌上城头,将宫城围得水泄不通。
刘劭状似疯魔,披头散发,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幼童,自然是刚刚被从囚牢中提出的刘子业,一把锋利的匕首指在幼童颈间,众士兵投鼠忌器,一时不敢上前。
昨日刘劭已写信给刘骏,以刘子业的性命为威胁,逼迫刘骏退兵,当然遭到了拒绝。刘劭于是退而求其次,要求刘骏放自己一条生路,而刘骏的回复就是今日由皇叔刘义恭亲自率领的宫城之战。似乎对于刘骏而言,刘子业的生死完全是无所谓的,至少相比于皇图霸业,一介孩童的性命根本不值一提。
但刘劭已经别无他法了,他只能逼迫自己相信,相信刘骏其实还是在意自己儿子的命的,面对顶在自己儿子颈间的匕首,刘骏一定会心软。刘劭已经不想要皇位了,就连一介小官,几许家财,他也不需要了。他只要活下去,只要不这么死了,就已经足够了。
“叫刘骏出来见他大哥。”他疯狂地大吼道,面对四周密密麻麻的甲兵,他几乎要被自己心中无尽的惶恐压得喘不过气来,第一次如此得接近死亡,让他的脑海中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父皇死去那天他听到的惨呼。当初这些声音只会令他热血沸腾,胸中的豪情壮志几乎都要满溢出来;可是此刻重又思及,那些呼嚎却仿佛是催命的鬼哭,一声接着一声,折磨着他满布伤痕的污浊灵魂。
“刘骏,出来见朕。”他依旧在狂喊,却没有一个人回答他。临死之时,他还不忘皇帝的自称,却已没有人会跪伏在他脚下高呼万岁了。
刘骏手下的士兵们已经掌控了整个宫城,这意味着刘宋都城建康彻彻底底地沦陷。至于刘劭最后的疯狂,已经登基为帝的刘骏下达的命令是,围而勿动。围困,不让刘劭有机会逃走。另外,无视刘劭的要求,同时,也无视世子的生死。
于是,这场滑稽的对峙就这样持续了下去,孩童的哭声时断时续地弥散在人群之中,但无论是哪一方,却都没有理会这哭声的意思。
直到刘义恭终于完成安抚全城的工作,匆匆赶来。
“刘劭,你恶贯满盈,今日便是你伏诛之时,官家感念与你兄弟一场,若是你放开太子,便容你全尸,以庶人之礼葬于西州城外。”刘劭等待许久的回应终于到来,但刘义恭的言语,却残酷地撕碎了他最后一丝苟活的希望。而叛逃后领军重来,刘义恭此刻再面对这个自己曾经倾力辅佐的侄子,想必心中也少不得一番百感交集。
“皇叔,二弟如何了?孤的子女们又如何了?”刘劭一时之间似乎老了几十岁,连握着匕首的右手都几乎要无力地垂了下去,但目光刚一触及手臂间的孩童,又立刻冷厉了起来。他终于放弃了自称朕,而是像三个月前那般,用太子的身份向亲近的皇叔请教。虽然,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
刘义恭目露沉痛之色,轻声道,“谋大逆之罪,当诛连九族啊。”
“诛九族?皇叔何不把自己也给杀了以严正典型,三弟真是好手段,连一点骨肉亲情都不顾念么?”刘劭愈发疯狂,手中的匕首也越发贴近了那孩童的颈间,稍稍刺破了一点细嫩的肌肤,丝丝缕缕的血液便流淌了下来。奇怪的是此前不停闹腾着的孩童,此刻却陡然安静了下来,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只关注着状似疯魔的刘劭,却是无人发觉。
“住手!”刘义恭大惊失色。
“刘骏杀尽我子女,我便也杀他长子。九泉之下,我先走一步,且看他这杀兄而得的皇位,又能坐到几时。”刘劭面露狠色,手臂发力,立时便要将匕首刺将下去。
血肉霎时飞溅,却不是四岁孩童的血肉之躯;惨呼响起,也并非四岁孩童的糯糯童音。
在这生死一刹的紧要关口,不过四岁的刘子业却是爆发出了近乎成人的力量,刘劭一时不查,竟然被一下挣脱。最令人吃惊的是,挣脱了刘劭的控制的子业并没有飞快地逃走,而是疯狂地扑向了刘劭,一口咬在了刘劭颈间。
就好像厉鬼附身一般,刘子业一口一口地从刘劭身上撕扯下一块又一块的带血肉块,而刘劭竟然一时挣扎不开。
这血腥的一幕,一直持续到刘劭失血过多而休克,刘子业也脱力昏倒为止。
众人皆看得呆了,期间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
不知何时,新帝刘骏姗姗来迟,帝袍龙辇,虽不失华贵,却有几分岁月之色,显然是府库中的旧物,权作一时之用。
“皇叔博学多识,可知法师为何会如此?”龙辇中立时传来一个声音,颇有几分轻佻,却不失豪壮之气,只是言语中隐约可觉的一丝冷冽,却令人不由得感到说话者的薄凉。
“这,微臣不知。”刘义恭毫不以皇叔自居,而是躬身作答,这极为谦恭的礼数,令许多有心人暗自失望,却令刘骏暗暗点头,自己这个皇叔,当真是个俊杰之士。
龙辇之中,刘骏双目精光一闪,沉声道:“刘劭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天地亦为之翻覆,四时不宁,神鬼混世,想必法师这恶疾必是沾染鬼怪所致。以朕看来,立刻斩杀逆贼刘劭,投尸江中,法师之病便会好了。”语气倒是平静得很,没有半分烟火气,就好像与此事完全无关一般。
刘义恭向来奉行“子不语怪力乱神”,对于侄子的这一看法自然是不认同,但皇命难违,天威难测,多言不如少语,何况自己还是功高震主,行近谋逆之身,更是要事事小心。尤其刘骏此言本意显然是杀刘劭以绝后患,这就更不是刘义恭能置喙的了。
他正沉吟间,刘子业却是已经醒转过来,父子相见,却没有什么感人的戏码,只是相对无言,连带着刘义恭的回答也不那么重要起来。
一日之间,江山换日,小小恶疾,又算的了什么呢?只是不知刘宋皇家弑父杀兄,穷恶行之极境,后人又该如何承继如此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