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争霸之后，幸存的三国都在修生养息，静静蛰伏，等待新一代的后起之秀逐鹿天下。
虞歌八岁的时候，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楚国边界的鞑子小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皇帝派定国大将军陆云瀚领兵二十万北下，十二岁的三皇子萧湛同行。
大军出京那天，虞歌也去看了，她提前在大军出城的必经街道上订了家酒楼的二楼雅座，一身黑甲的萧湛在马上缓缓而过，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这样的萧湛和虞歌记忆中那个潇洒恣意的少年郎相差甚远。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萧湛回头，透过拥堵的人群看见了她，远远露出了同以往一样清朗的笑容，犹如春风拂面，然后在大军中愈走愈远。
同年，虞歌第一次奉旨出了任务，铸剑山庄一夜之间被人血洗满门，一百六十八口人无一幸免，虞歌带着皇帝拨给她的十二个锦衣卫连夜出京。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星光稀疏。四周是一望无际的黑，刺骨的寒风吹过人裸露在外的肌肤，四肢百骸都是沁骨的凉。这样的天气和时辰，一般人还在被子里睡得香甜，一队红色飞鱼服打马呼啸而过，唯独当先一人一身黑色。
“主子，要不您和我同乘一匹马，这样也能保存些体力。”虞锦朔是两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虞蘅特意从梨江渡挑出来给虞歌的人，在他眼里，八岁的虞歌显然还是个小姑娘。
他是在那件事发生的第二日被主人硬塞到小主子身边的，初次见虞歌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小脚丫被白色的细布包得像个粽子，咧着嘴对他笑着说，“明明是自己没用，爹爹却紧张得不行，麻烦你了。”他完全不能想象一群成年人怎么就能想出这样残忍的法子去吓唬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姑娘，且这个小姑娘是这样的懂事。
小主子行走不方便，却还是固执的求着他带他去皇宫，她说，“你不带我去，他们就真的没救了。”他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笔直的跪在大殿上，小小年纪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明明受伤害的是她自己，偏生就能让人觉得她才是对的。她说，“我着实恼恨这些自以为是的人，但是我也偏生想让他们活着看看，他们自认为守护着的东西却被他们一步一步拉向衰败，问问现在的百姓还有几个记得锦衣卫？我既然生在了虞家，我就能当好这个锦衣卫的统领，虞家人可一个都不丢人！”
他站在角落里看着自己的主子头头抹了把泪，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能说得出来的，这样一往无前的信仰，让他这个大人都羞愧不如。
“不必，继续赶路。”虞歌手握缰绳，拉了拉头上的兜帽。两年的锦衣卫生活显然将她锤炼得很好，顶着将来的锦衣卫统领的名号进去，作为一个活靶子，尽管有三哥的庇护，她吃过的苦头也数不胜数。说起来她还得感谢当年那件事，没把她吓成失心疯，却给了她无所畏惧的勇气！还有什么能比那件事更可怕呢？就算有，她既然能踏着那样的血肉走过来，其余的就算敢来她也敢踏！
马匹重重地踏在地上扬起无数灰尘，蹄声阵阵，终于在第三日晨光破晓之时到达了江陵。
“吁。”一行十四人，同时勒紧缰绳，马蹄高高扬起，晨光中虞歌转过头来，一张玉雪一样的面容裹在黑色的兜帽里，手心里亮出的玄铁令牌，锦衣卫三个大字矫若惊龙，尽管只是一个八岁的少女，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无端的就让人心头一凛。
江陵的大捕头吴霖一早就接到了消息候在一旁，冬日的冷风让不过堪堪站了一会儿的捕快们都冻得鼻尖通红，使劲揉搓着自己的双手，并不时的哈气。吴霖看向迎着冷风赶了三日路的虞歌，看不出一点疲累的痕迹，除了有些青黑的眼圈和苍白的唇。虞歌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整个大楚，明明是最娇贵的出身，却做着不符合身份的事情，比这一群大老爷们看起来还要能吃苦。“大人。”喊出这个称呼，吴霖总有些别扭。
一群人翻身下马，皆是落地无声。独属于她的黑色锦衣在空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度，暗锦勾绣而成的飞鱼暗暗隐藏在了黑暗中。“现场放过人进去吗？你们有没有乱动过？”
第一次执行任务，让素来淡定的虞歌有些紧张，手掌不自觉地摩挲着腰侧佩戴的绣春刀，声音都透着一股清冽。
“大人放心，四周都有我们的人把守，除了自己人没人进去过，现场一处地方都没有动过，尸身都在原位。”吴霖弓着背一路带着人进去，“大人，场面有些，额，血腥，您……”
虞歌没有理他，黑色斗篷罩住的身影径直前行，刺鼻的血腥气经历三日还久久不散，入目所及，全是横七速八地倒在各地的尸体，怒目圆睁，死不瞑目，无忧山庄的天也被染得比外面红上三分。
吴霖抬头看了看这个小女孩，除了紧紧蹙起的眉头看不出一丁点害怕，不由心下凛然，连他这样的年纪，初次见到也是心头发慌，头晕脚软，这，真的是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吗？
虞歌心头发紧，手指狠狠地掐入了掌心。这是她一定会走的路，不能退缩！虽然早已经见过血肉，但是这样成片的尸体还是让她心头发怵。抬脚向里走去，部分血液已经干涸，流的血太多，有的血液半干不干，一脚踩上去黏在脚底，虞歌忍住胸口强烈的翻涌。“散开搜一搜。”
十二名锦衣卫闻言即刻消失无踪，虞歌侧目看向吴霖。“带我去内堂，庄主在哪儿死的？”
吴霖闻言立马带着人往里走，脚连落地的地方都没有，脚底传来的黏腻感让人头皮发麻，低头看见地上躺着的人瞪大的双眼，吴霖害怕得很，颤颤巍巍道。“庄主就死在无忧堂，我这就带您去。”
无忧堂是铸剑山庄的正堂，平日里用来议事或者招待客人，就在铸剑山庄正中，吴霖把人带到就安静地立在一旁，暗地里捏了捏自己的发抖的大腿，目不斜视。
无忧堂内只有庄主一人的尸体，扑倒在堂内，目光直直地看向门口。虞锦朔三两步上前蹲下身，仔细翻了翻庄主的身子，替他合上了双眼。“主子，一刀毙命，身上除了一块玉佩和佩剑，什么也没有。”
“嗯，吴捕头，带我去庄主夫人那里看看。”虞歌对这位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捕头没有半点好感，在其位不谋其职，胆小怕事之人，她不喜欢。
吴霖闻言连忙点头。
“主子，发现了活口！”报信的锦衣卫来得飞快，卷起一阵冷风，吓得吴霖一哆嗦。
虞歌没分给他半分眼神，跟随锦衣卫到了一口水井旁边。一个不大的孩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身上湿哒哒的滴着水，湿发紧紧地贴在脸上，嘴唇乌黑，唇齿间模糊看见些许血迹，眼珠一动不动，死一般寂静，这样冷的天气，一个孩子在水井里待了三天，还能捡条命，命不该绝。她蹲下身子，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来。
察觉她的用意，发现他的锦衣卫立马挡在了虞歌面前。“主子，小心。”
虞歌不解，“小心什么？这个半大的孩子？”
“主子，这个孩子他……”
“他如何？”
“锦一是听见嚼肉的声音才发现他的。”
……
全场一片寂静，嚼肉！
他一个孩子水井内哪有吃食，只有死在井边顺着井口滑下去的他的奶娘。
“呕。”吴霖一听忍不住当众呕了出来，他立马用手捂住跑开了，不敢冒犯了大人。
虞歌看向那个和自己差不多的男孩儿，一张秀脸分外清秀，那双眼睛却灰暗无光。“带他去换身衣服，找些吃食。”又低头对男孩道，“我不管你是谁，既然活下来了就必须有报仇的勇气，别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谁让你失去了什么，你就让他也失去什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还回去。”将手里的斗篷扔在他身上，盖住了他。
双眼无神的男孩终于转了转眼眸，报仇！虽然全身因为寒冷止不住的发抖，他的心却好似被仇恨的火焰烤活了起来。抬头看了看那个居高临下看着他，对他一副不齿的面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突然伸手握住了盖在身上的斗篷，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吃力地爬了起来，带着被她点名的锦衣卫去了自己的院子。
“啪。”吴霖看见那个吃人肉的小鬼头离开了，立马回到虞歌身边，一回来就被一个耳光打得晕头转向，她看向虞歌，万分不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力气也太大了些，他能感觉到右脸已经高高肿起，嘴里含着一口血水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火辣辣的疼。
“混账！你不是说无一人幸免？那他是什么？让你们检查现场？你们将一个活人活活留在尸首里三日？你们是怎样才能做到玩忽职守到这个地步？嗯？害怕他吃人肉？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你怎么不想想他是何种心情才能咽得下去那口肉！带下去，渎职查办！你们整个江陵的县衙都给我等着上头的文书！”
虞歌的声音有些气急，她不知道怎么来泄心头堵着的那口气，她无法感同身受，光是想一想要吃掉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她就心头发寒，她不难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煎熬和痛苦。尽管她觉得自己这两年也经历了不少，但是看到此情此景，她不由的觉得自己实在是管窥蠡测！
刚刚踏出门口的慕宁闻言裹紧了身上的斗篷，脚步好像突然便有了力气。
那一巴掌打得吴霖晕头转向，那一番话说得他心头羞愧，渎职查办好像被她这样一说也没有那么重要了。一百六十八口都死了，他毕竟活了好几十年，江湖中的恩恩怨怨见了不少，不难猜这些人都是为了这个家族而死，而他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却要靠吃忠心耿耿的家仆身上的肉活下去，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当初被这些人的死状吓到，他也不会让人匆匆点了人数就离开，如果换做是自己的儿子，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
不过半日，十二名锦衣卫将山庄内仔仔细细地都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所有人死法一模一样，都是一刀毙命。来之前，虞歌已经看了铸剑山庄的所有资料，铸剑山庄一向与人为善，如今遭此劫难，还是能一人屠戮整个山庄的高手，实在想不出这号人物是谁。
慕宁已经换好了衣服，在那位姑娘的帮助下将家人全部收殓，他收拾好了包袱，跪在了虞歌面前，说出了他三日内的第一句话。“我是铸剑山庄少庄主慕宁，求小姐收留！”
他这一跪让虞歌一时间有些怔愣，这是一条全山庄保下来的命。“你放心，我会带你回京，陛下会给你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我想留在小姐身边！”慕宁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认真，那双眼睛一如初见看不见半点波动，却没了那股死气沉沉的感觉，看起来像是恢复成了一个正常少年该有的模样。
虞歌翻身上马，有了活口，他们便不用留在这里探查了。“这个我说了不算，是陛下的旨意叫我来查探，你该感谢的人不是我，是陛下。”
风声呼啸，一行人都随着她的动作一起翻身上马。
“锦朔，你带着他，我们立马回京述职。”虞歌吩咐完，一挥马鞭当先而去。
一行人如来时一样，行迹匆匆，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大，我们真的要被问罪吗？”一个捕快有些心虚害怕，看向自己的老大。
“一个八岁的小女孩而已，她懂什么？陛下不会听她的。”另一名捕快有些不屑道，显然平日里吊儿郎当习惯了。
“闭嘴，她说的对，是我们玩忽职守。那可是一百六十八名人命换下来的生命，还好没折在我们手里，不然我怕是每日都要被噩梦惊醒！那位大人将来不知会是怎样的人物，听说她如今才八岁！”吴霖有些疲累地挥了挥手，做捕头久了，他早已经被浸淫得麻木了。想他当初也是一身抱负想要为民请命，什么时候开始他做事情也变得麻木不仁，敷衍了事了呢？
旁边的小捕快们怏怏地闭了嘴，心想老大真是小题大做，不过是权贵人家不受宠的小姑娘，难道还能左右陛下的决定？除了不受宠的和穷人家的，哪个人家愿意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送去锦衣卫里面遭罪，还是那么小的年纪。听说这姑娘刚去锦衣卫就被吓掉了半条命，结果吓她的人不也屁事都没有么？这么不受待见，能翻出多大的浪花。
当然，等降罪书最后到达江陵的时候，一个个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